倒也对,这种冒险的事,棠仰自己不答应,明堂至多只会同意立刻回宪城而已。棠仰一时无言,冲方春雪道:“春雪,你这段时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已至此,方春雪本来恢复了活力,棠仰一问,又缩了回去。她抱起膝盖,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含糊着说:“我、我可能知道威胁你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明堂和棠仰同时看了过来。
“就在地下。”她又指了指地面,“地底下。”
“你们还记得前段时间,我说过的阴瞳看到的天与地吗?”方春雪半抬起头,声音压得很低,“我从出生起,阴瞳看到的就是天是白色,地是黑色,偶尔有些白色的缝隙。”
她说的自然是前段时间赵善家黑蛇一案,确实自那起方春雪便举止怪异起来。她沉默片刻,继续说:“那天我无意中走到城郊在那儿摔了下就回来了,第二天你们去了赵善那儿,他的注意被你们吸引走了,自然没将我放在心上,我一路走到了这座道观,坐在里面想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明白了……”
明堂和棠仰在黑暗中对望一眼,都没有接,方春雪忽然浑身颤抖起来,带着哭腔道:“我明白了,地不是黑色,地也是白色,我看到的黑色,应该是一个妖怪巨大的影子!”她两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着,“占满了整个宪城、东河县,俪县,甚至在璧城也有!”
话音未落,对面两人瞬间背后一凉。
“我从小在宪城和东河县间往来,看到的一直都是这样,我以为这儿的地下就是这样的!直到那天我来这儿,发现这里地下全是白色的,再想想跨了条河的小鹳村,也是白色,我全明白了!”
“得是什么东西才能长到这么大,黑色间有白色的缝隙,”棠仰不知不觉也睁大了眼,轻声喃喃自语着,“蛇,是蛇吗?赵善家的黑蛇……”
“不是蛇。”明堂沉声道。
方春雪自那日回去后,拿着铁锹挖开了方宅内棠仰本体梨树的树根,明堂砍掉那些黑色的根须后,棠仰变得可以离开宪城了——虽然如今看来,只能维持三个晚上左右。但联想到此,他已然先明白过来,望向方春雪道:“是树的根,对吗?”
“对,”方春雪慢慢点头,“我看到那些黑色连到了棠仰梨树的树根上,猜测那就是他无法离开的原因。”
仍是在赌,但事到如今,不会有人在埋怨什么了。三人沉默半晌,棠仰蓦地说:“那会不会现在那些黑色的根又长回来了,我才得赶回去。”
剩下俩人没料到他最在意的还是这个,愣了下,明堂噗嗤一声笑了,伸手揉了把他头发。他望着棠仰,眼里那些笑终于还是慢慢敛了,低声道:“不管怎么说,他敢对春雪下杀手,但是只叫我离开,便证明他对我仍是有所忌惮的。而且,他不知为何,很关注你。”
方春雪自己点点头,“他的身体太大了,不可能所有的部分都可以成为眼耳,”她眯了眯眼,又开始用手比划,“他一定是需要把自己的神识放在某个部分,或是传递到某部分去使用。”
“对,”明堂肯定道,“既然有根,一定有木。”
棠仰回忆须臾,实在想不起来宪城除自己外还有什么木灵在,他摇头说:“也有可能是在东河县。如此巨大的妖已经超出常理了,春雪看到的别的妖怪都是灰色影子,他是黑色,兴许在东河县也有什么被忽略了。”
“我今天本是打算先向棠仰坦白我的发现的,”方春雪揉了揉眼睛,抱紧膝盖,“因为同是木灵,我想着他可能有些想法。结果刚说了一句——”她张了张嘴,忽然直起背,扑过去抓住棠仰道,“青色!棠仰,你抬手掐我脖子的时候眼睛变成靛青色了一下!你知不知道眼睛是靛青色的人!”
明堂眼尖瞥见棠仰脸色一变,在漏进来的微弱月光下,比那银白还要惨白。他心中升起种极不好的预感,果然,棠仰吸着气,开口说:“喜子的眼睛,是靛青色的……”
第56章 第九桩往事
“喜子的眼睛,是天生的,很深的青色……”棠仰喃喃自语着,他眼前恍了下,不知不觉伸手扶住了额头。方春雪对喜子的事是一知半解的,见状有点懵。明堂刚伸手过去,棠仰摇头道,“不可能,别胡说。这说明不了什么的。”
明堂冲方春雪使眼色,她忙拼命点头,接道:“对对,也说明不了什么。”
昏暗的观内,褪了漆水裂满纹的神像,立在供桌上静静地俯察着人间。三人茫然而无力,彼此环顾着,却没人想起抬头看他一眼。明堂见棠仰恢复了些,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说:“地下黑影与黄符咒是否有联系、甚至同白露的事有何关系。早不来晚不来,”他顿了下,望向春雪,“虽然我这样说也是冒险,但老实说我觉得对手不太聪明。”
余下两人望过来,明堂一摊手,“不再往深挖,现在走出去还继续我们的生活,应该问题不大。”他抿起嘴犹豫了下,还是道,“春雪你越线了。那座所谓有求必应庙也被雷击了,是巧合还是?我想这可能是我要去解决的问题。”
方春雪不说话了。饶是心里明白明堂这样说——就像她叫檀郎去宪城驿一样是支开人避免他卷入麻烦。自己到底只是个天生阴瞳的凡夫俗子,真的有事连自保之力都没有。她心里仍是不太舒服,只好闷闷地说:“对了,檀郎还在驿站呢。”
棠仰自然也看出了她那点小心思,干巴巴地安慰说:“不管怎么说,这次春雪立了大功。”
“檀郎,先不管他了。”明堂笑笑,揉着眉心道,“白露的事还得继续,再去璧城时找他去就行了。我们回方宅休息一晚,明日我自己去,你俩就留在宪城吧。”
棠仰不说话,方春雪看看他,又看看明堂,权衡须臾点头说:“知道了。”
三人又呆坐了会儿,站起来整顿衣衫准备回去。棠仰低头片刻,突然又道:“对了,他说‘你不记得我了,我记得你就行了’。”
明堂和方春雪回过头,棠仰若有所思,“这是不是表示,他在转世前就认识我了?”他又开始揉眉心,估摸着是潜移默化跟明堂学会了。“宪城根本没有比我年纪再大的妖了,只有我……”
明堂立刻就知道了他在想什么,截住他话茬道:“棠仰来,我背你。”他半俯身,似笑非笑,“演全活点。”
开门前,明堂低声道:“该怎么样就还怎么样。我们应该困惑不解,而非讳莫如深。”
三人慢慢地往方宅走,棠仰趴在明堂肩膀上一路都不说话,方春雪亦没有。但他俩一个是不想,一个在紧张。平时方春雪虽然怕棠仰,可回到方宅便意味着没了没完没了阴魂不散,这座宅院在不知不觉间令人感到安心安全,如今只是隔了几日回时,却再忘不掉那些蛰伏在地下的漆黑影子了。
这个晚上三人都出奇话少。棠仰枕着手侧躺着,既不阖眼也不动,嘴唇微微绷着。明堂本来平躺着还在思索,说到底,树根也只是最合理的猜测,是棠仰亲手掐上了春雪脖子,只要那地下黑影与棠仰究竟有何关联没有答案,他心中的结便解不开。
“可能是情敌。”明堂胳膊枕在脑后,蓦地开口道。
棠仰愣了下,总算张开嘴说了句“滚蛋”,然后又抿起嘴,两眼定定地不知在想什么。明堂瞥眼看看他,干脆翻身,手指头戳了下他脸颊,“别一直咬着牙关,明天腮帮子要疼了。”
棠仰还是没反应,也不看明堂。
星光大亮,微风中树影在窗纸上摇曳生姿,那影子一直恍到了棠仰脸上,在他清朗的眼角眉梢间恣意地舞动,如同心中圈圈放大的涟漪。明堂低头贴过去在他嘴上亲了一下,慢慢地舔他下唇瓣。棠仰仍是紧咬着牙关,半晌,他往后缩了缩,闭上眼用极低的声音道:“明堂,你有没有想过,我终究是妖。”
他长长的睫毛的影与那树影叠在一起,难舍难分。棠仰伸手,凉丝丝的指尖搭在明堂脸上,“你,我,春雪。我们正好是三种。仙,妖,人。”他不等明堂说话,问说,“你还记得那些算是前世的事吗?”
明堂老实答说:“不记得。但沈梦灵君说过,前世记忆可能会在某些事后被找回。我还挺想看看的,你呢?”
棠仰不答,猛地半抬起头吻住明堂,胡乱亲吻着。他这吻中仿佛带着诉求、劫后余生的侥幸。明堂伸手把人揽在怀里,心中万般柔情中不免无奈心疼。棠仰嘴唇终于慢慢暖了,身上仍是冰凉的。两人缓缓分开来,明堂贴着棠仰下巴,把他搂紧了,低声道:“离我近点。”
他没有笑,眉心微微拧着。
明堂这一晚睡得比棠仰还不踏实,他脑袋里思绪停不下来,翻来覆去,全是地下黑影。树根确实是最合理的解释,一旦这样,商念床下的树根,甚至喜子的死都有了解释。一个长满了整座城的妖,极有可能就是张妈所说的妖王——
他忽然清醒了,睁开眼天色已然大亮。棠仰醒了,没梳头发,支起头盯着他看。
黄符咒,地下黑影,妖王,三者同时出现了。
明堂猛地坐起来,匆忙说:“张妈……”
“恩,我想到了。”棠仰没什么反应,点了下头,“走一步算一步。你带上春雪去璧城吧,一来她想帮忙,二来,跟你走反倒安全点。”
那边方春雪也起来了,还顺手去做了点吃的。三人仍是话不多,棠仰在门槛后面摆摆手算是告别,转身就回院里去了。他背影在明堂眼中可怜巴巴的,明堂心里也不好受。说着跟我走吧,找出能短暂离开方法的人却是春雪。好不容易去了次璧城,现在要把他再关回此方宅院的仍然是自己。
明堂和方春雪回了予愿仙君观前找被扔在这儿的马车,路上颠簸,直到快至宪城驿时,春雪才开口说:“姑爷,你觉得,咱们真的还可以像平常一样嘻嘻哈哈吗?”
“怎么不能,”明堂不答,只是反问说。
方春雪表情古怪,犹豫许久才吞吞吐吐说,“比如你和棠仰,讲、讲点小话啊啥的,你一想到有个东西可能听得到,你不觉得难受吗?”
明堂一愣,还真没想过这个。他挑了挑眉,只道:“春雪,我问你,若是你看到的影子一直在动,你还会把它当成地的一部分吗?”
“那当然不会了啊!”方春雪张口答了,瞪着眼摸了摸下巴,压低声音道,“对啊,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在动啊。”
明堂见她明白了,不再多言。两人找到了檀郎,眼下俩乌青圈子,可见也没睡好。明堂干脆跟他换了换,自己骑马先赶往璧城,春雪驾车载着檀郎过去。
檀郎没话找话说:“你还会驾车啊?”
“昨天之前还不会。”方春雪头也不回地说。
檀郎不由坐直了些,刚张嘴想问问昨天的事,方春雪就跟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似的,立刻截断道:“没啥大事,误会一场。”
檀郎当然也不是傻子,见她不想说,闭上嘴不再问了。三人前脚后脚回到璧城,心境又有不同。说是回来继续白露的事,他人影在哪儿都不晓得。士气低落,三人还了车马只能在城中干转悠,试图寻到蛛丝马迹。
这一天毫无收获,次日晃悠着不免又来到了那座有求必应庙门前。远远瞧上眼,明堂不由站住了脚,冲两人道:“里面有人。”
三人又走近到门口,只见庙内真的有个满鬓斑白的老太太,俯在空无一物的供桌前念念有词,不停叩首。三人不知为何都没有动,站在外面看了会儿,那老太太起身拍了拍布裙出来迈过门槛,明堂和方春雪冲她点头示意,那老太太却面上一紧,扭过头加快了脚步。
“是不是我太怪里怪气,又讨人嫌了。”方春雪嘟囔说。
檀郎回头盯着老太太看,忽然高声道:“她是看见我了!”
不等两人反应,他人已经冲了出去,张开胳膊硬拦下老太太,高声道:“大娘,你躲我做什么!”
明堂叹了口气,“傻子。”
他快步过去拉住檀郎,脚却也不动声色地挡住了老太太去路,嘴上刚客客气气地赔礼道歉完了,檀郎又探出头来大声说:“我上次来打听白露师兄,她把我赶出去了!”
“我不认识,我不认识什么白露师兄!”老太太急得跺脚,扭身就要走,“你快别为难我了!”
她刚一动,方春雪冒出来,三人基本把老太太围了起来。檀郎不管不顾,继续道:“你真的没见过?他嘴角下面有道黑线胎记一直连到下巴上,很好认的!”
老太太布满皱纹的脸拧起来,直拍手道:“你们欺负我孤家寡人,欺负我一个老太婆!”
明堂忙和和气气地说:“大娘,我们只是想向你打听打听,你认不认识我们师兄。”他状似漫不经心,瞥了眼后面的有求必应庙,“菩萨庙前,可不能诳语啊。”
老太太动作一顿,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瓦房,脸上风云变幻。明堂见她似有松动,趁热打铁道:“大娘,他可能有难,救人一命胜七级浮屠。”
片刻,老太太垂下手藏在身后,干巴巴地道:“你们跟我来吧。”
第57章 第九桩往事
这老太太家就在附近,不挨着河道,有个破破烂烂的小院子。劈了一半的柴薪淋雨受潮,杂乱无章地堆放在角落里,还没进屋就有股霉味。老太太把三人带到院里,自己探头看了看不大的屋里,这才站在墙根搓了搓手,吞吞吐吐道:“你们说的那个白露,我知道……”
檀郎大声道:“你果然知道!”
老太太面色很难看,踌躇半晌才说:“你们说的那个孩子,二十五年前……是我亲手扔了的。”
她一张口爆出惊天内幕,三人都一呆,彼此看看,不知该怎么往下接话了。老太太搓着手,急忙冲三人解释说:“没办法,我也是没办法啊!我这辈子就造过一次孽,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37/64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