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仰不理他,把马牵到门口翻身上去,才闷闷地道:“你自己能解决的,我不该跟来。”
明堂更加懵了,棠仰的心思太难猜,莫不是自己又说错话惹他了?他一把抓住缰绳不松,棠仰又看了眼天色,慢慢笑了下冲他道:“与你无关,我真的得回宪城去了。”
陈刘氏也追出来,见状打圆场道:“道长不行先回去吧,我晚上找个别处借宿,明日再来也好。”
明堂瞥了眼头顶,天色稍显暗淡,夏日天黑得晚,但他们一路打听着找过来耽搁不少时间,到时时辰已经不早了。他忽然福至心灵,也翻身上马,回头对陈刘氏道:“夫人安心,明日我再来。”
陈刘氏忧心忡忡点了点头。明堂这才对棠仰说:“回去吧。”
棠仰不多言,冲陈刘氏略一颔首,马蹄扬尘而去。
天际是交织的夕阳,棠仰驾着马一言不发,衣领高高贴在后颈上遮了个严严实实,随风扬起的发梢有些微卷。明堂把脑袋靠在他背上,忽然出声说:“我问你,无论走了多远,天黑前你都得回去,回宪城,对吧?”
棠仰仿佛背僵了下,沉声说:“与你无关。”
嘴上这么说,他却抬头瞥了眼天,血色夕阳烧到了脸上,明堂趁乱抱着他腰的那手紧了紧,于是红仿佛又烧到了腰上。棠仰不由地眯起眼,仿佛有些困顿似拧起了眉心。明堂便笑,一手仍扶着他的腰,一手却朝上挪,贴着他的耳畔说:“棠仰,我不信你真有几千岁了,你连谎都不会说。”
明堂的嗓音低沉,点的那胭脂却不知是哪家的,飘忽忽的香。棠仰不知不觉竟闭上了眼,他心弦刚一紧,才发现缰绳已被明堂牢牢握住了,这才放心地反倚在了明堂怀里,歪过头去。
他是终于安心了,明堂却焦躁起来。早知如此便不该要棠仰跟过来,眼看夕阳也在暗淡下去,幸好自己跟着回来了,要不正在马上棠仰昏过去,这还了得?
明堂低头看了眼棠仰,血红里他的指尖正在变得透明。明堂微讶,小声唤了他几句,却没得到回应。
暗自懊悔,明堂一甩缰绳,快马加鞭望回赶。
残阳拖着最后一点尾巴徘徊在天尽头不肯离去,傍晚的风总算不那么燥热,阵阵吹来摇晃着草木沙沙作响。老猫急得团团转了两圈,也不怕人听见,仰着嗓子喊道:“棠仰!棠仰你在哪儿呢——”
早上它醒了见明堂像是要出门的样子便有种不妙的预感,到现在了方宅里还没个人影,怕不是棠仰跟着他去了。老猫气得喵喵叫,蹲在后门口暗暗发誓要把明堂那张好脸挠个稀巴烂,刚举起爪子,便见一批马载着两人急停在门口,明堂跳下来抱着棠仰就往屋里跑,还不忘冲老猫吩咐道:“马是借的,别让跑了!”
老猫气急败坏,“我是个猫,你让我怎么牵马!”
明堂才不理他,棠仰双手都变成了透明的样子,他打横抱着他一路跑进来,又颠又晃,棠仰衣服都颠拧巴了,人不见半分要醒来的样子。明堂有些慌神,把他轻手轻脚放在自己睡的床榻上,又喊他说:“棠仰!”
棠仰慢慢地吸着气,嘴唇动了动。
身后,老猫进到屋里,它跳上床塌,用鼻子蹭了蹭棠仰胳膊,对明堂说:“他没事,只是还需要缓缓。我们出去,别吵他。”
明堂犹豫了下,低头对上老猫绿森森的圆眼睛,自知稍微理亏,跟着猫离开,顺手带上了门。
“你们上哪儿去了?”一人一猫坐在台阶上,老猫哼哼着问。
“俪县,”明堂说着,有些后怕,“幸好是俪县。”
“幸好?”老猫尖声叫着,背上的毛炸起来,“你该幸好你把他带回来了,不然天涯海角我也挠开你的喉咙!”
明堂托着脸不吭声了,老猫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说太狠了,舔了舔爪子又说:“也怪棠仰自己,你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吗?”
明堂刚要开口,老猫忽然立起身子,一爪放在他膝头语重心长道:“棠仰办的傻事多了去了,你要对他没那个意思,就……算了吧。”
又是“没那个意思”又是“算了”,明堂愣了半晌才回过味来老猫到底在说什么。他着实呆住了,顿了须臾才说:“我是来宪城寻人的。”
“寻人——你要找谁?”老猫把爪子收走,蹲在旁边问道。
凑巧,屋里传来一声沉吟,明堂顿时站起来推门进去,顺手一带把老猫给关在了门外面。棠仰仍然没醒,反而蹙起了眉,他嘴唇掀动了下,用气音说了什么。
明堂把耳朵贴过去,听见他说道:“喜子……”
如遭雷击,明堂怔在原地,脑袋空了,心也空了。隔过许久他才缓缓站直,仍在昏睡的棠仰毫无所觉,翻了个身背冲明堂,松了的后衣领没掩住脖颈,露出些许那暗绿色的印记。
明堂脑袋里炸了下,不由自主地伸手将那衣领又往下扯了扯,被小心遮掩的印记终于现出真相——
那是一块儿小儿信手涂鸦般的图画,两个小孩手拉手,笑得正欢。
明堂只觉头昏脑胀,他蹑手蹑脚地推门出到屋外,老猫凑上来急着问说:“怎么样,人醒了没?”
“没有。”明堂摇了摇头,扶着额角揉了半天,才又坐回台阶上。老猫见他低落得不正常,咪咪交了两声问说:“你怎么回事?刚才话还没说完呢,你找谁呢?”
明堂不答,慢慢地去解腰带,他还作女子打扮,这画面实在过于诡异,老猫吓得背又弓了,“你干嘛!”
只见他解开半面衣衫,露出的臂膀上竟然有些蜿蜒虬结的黑色印记,如炸开的惊雷,盘桓在明堂背上。老猫不愧见多识广,目瞪口呆道:“雷击印!你——”
“我以为棠仰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明堂苦笑着,穿好衣服回答说。他转回去面对着老猫,愈发笑得苦涩,“好像是我自作多情了。”
老猫迷茫起来,“雷击印和找人有什么关系?”
“说来话长了,不过这印记有他的原因在。”明堂想了想回说。
老猫跳起来,“你不会是寻仇吧!”
明堂摇头,“当然不是。”他似乎不想再说有关自己的事情了,倪着远处那棵参天梨树慢悠悠地说:“棠仰的本体是那边那棵梨树,对吧?”
“你怎么知道的!”老猫又跳起来。
第13章 第三桩往事
棠仰睁开眼时,窗外仍是虫鸣鸟叫,一缕阳光透过窗照耀在脸上,晃神间还以为昨天只是场梦。他半坐起身,正看见明堂端着碗粥走进来,老猫跟在后门,见棠仰醒了,激动地蹿到他怀里,没把人又给撞躺回去。
明堂把粥放在桌上,说了句“趁热吃”就旋身要撤,棠仰眯了眯眼睛,敏感道:“明堂?”
被唤的人顿了顿,没回身。棠仰挠了挠老猫的下巴,又道:“你跑什么?”
这回明堂忙道:“我没有!”他说着,脚底抹油边溜边说,“你休息吧,我赶紧去陈刘氏那儿,今天可能不回来了!”
前脚关上门,后脚便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怒吼。
“沈来福!”门内一声猫咪的哀嚎,棠仰气急道:“你是不是和他说什么了!”
明堂扬了扬眉,大抵沈来福便是老猫的大名,难怪它不说呢,这不是狗名吗?
他摇摇头,找马去了。
明堂一走,老猫躲到了床榻底下,两爪抱着脑袋不肯出来。棠仰恢复精神也趴在榻前伸手要捞它,老猫往里缩着,辩解道:“我啥也没说,啥也没说!”
“你为什么要多嘴!”棠仰气急败坏,“我离不开宪城,在家谈谈恋爱还不行吗!”
“郎君无情妾也无意还谈啥呀,都别耽搁了对方!”老猫还不忘说风凉话,气得棠仰火冒三丈,猫在屋里乱窜,闹得不可开交。
且说另一边,明堂赶到俪县。陈刘氏自己在家里,也不知她到底是胆大还是胆小,见到明堂回来,明显松了口气。明堂只顾着躲棠仰,大白天来了俪县,那作乱的东西起码得等到夜里,两人对视半晌,明堂尴尬地喝了点陈刘氏端出来的水,没话说了。
陈刘氏反问说:“昨天那位小先生没事吧?”
“没事。”明堂摆了摆手。陈刘氏难藏八卦之心,打探说:“那位小先生是道长同门?”
明堂想起棠仰上回在顾府自称是他师兄,刚想开口,又咽了回去,低声道:“我借住在他那儿。”
陈刘氏自己在宪城打听过,晓得明堂落脚的地方明明就是有名的闹鬼凶宅方家,主人早已带着全家躲去扬州了,总不会只留那小先生一个。更何况她打听的时候没听过一句有关的,再想想明堂昨天扮相,陈刘氏默了会儿,忽然瞪大了眼。
妈呀,这两个人该不会是——
明堂一见陈刘氏表情,便知她定是误会了两人关系。硬要说的话,昨天两人关系也确实不清不楚的。他苦笑起来,解释说:“小先生是方宅主人远亲,我一个外人为他家看宅子,人家总有不放心的时候,便找了个懂点行儿的看着我。”
陈刘氏张着嘴点了点头,脸上却明显是不信的样子。明堂也不再多言,自己坐在人家家门槛上。陈刘氏已为人妇,和明堂保持着距离,两人干等着天黑也不是个办法,陈刘氏忍不住又问说:“我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明堂虚指了指屋里,“你们砍了做房梁的那棵榆木已成木灵,大抵是怀恨在心。”
陈刘氏面露惧色,瞄一眼屋内,“可是砍了树不就死了吗,还能……”
“我也觉得这里面有点关节儿。”明堂点点头,抬眼见陈刘氏又担忧起来,他安慰道:“夫人不必担心,来了我自有办法。”
干等着太难熬,明堂索性不再对着陈刘氏,自己到外面转悠去。俪县不比宪城,市集上人不多,好在有几座茶楼。明堂点了最次的茶坐下听人说书,听着听着便走了神。
脑袋里一会儿是陈刘氏家里那根倒霉房梁,一会儿是方宅院里的梨树。种树涉及风水,一个地方一个说头。梨音同“离”,鲜少有人植在家里。脑海内挥之不去是那树干上刻下的画,还有棠仰无意中念叨的那个名字,喜子。
喜子是谁?
明堂毫无所觉自己酸溜溜地想着。喜子会不会就是刻画的那个人,他现在又在哪儿呢?
茶在夏末暑气中凉得很慢,明堂抿了口,想到喜子若是刻画的人,那应当是许久以前的事,他或许现已离世。
明堂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儿,怎么还眼巴巴盼人死呢?
就这么熬到了天黑,在伙计的鄙夷目光中,明堂整顿衣衫回到陈刘氏家里。陈刘氏早望眼欲穿,跟在明堂后面刚进了屋,便听见他说:“夫人到偏房去,听见什么动静也别过来。”
陈刘氏慌忙点头又出去了,明堂叹了口气,散下头发背冲外面躺在了床榻上。
心里装着事胡思乱想,不知不觉中,明堂真的睡了过去。等迷迷糊糊醒来时,只感到背后凉飕飕的,他不由想伸手捞一把被褥,手刚伸出去才想起来自己正在做事,顿时停在了原地。
背后那股凉并不是真的冷,而是种只蹿到心底的阴寒。屋外仿佛有树叶被风刮过的沙沙声,可陈刘氏家唯一的那棵榆树早被砍了正用在房上呢。明堂睁开眼不动,有双手却贴了过来。
那手很凉,冰块儿似的,贴在身上让人浑身一僵。明堂复又闭上眼,翻身面对着床外。那手好似缩了缩,明堂悄声将眼眯开条缝望着床前,只见有双绣鸳鸯的红鞋立在那里,这次上面连着红色的嫁衣。
大红,够凶的。
明堂兀自不动,只等那手再度挨过来,刚一碰到明堂肩膀,指尖便窜出金色电光,那人尖叫一声,顿时后退连连!
明堂腾地坐起来,那“人”竟身着嫁衣霞披,身上与站着的地上俱是湿漉漉的水渍。她露出的手带着黏稠质感,碰上明堂的手指焦黑一片,青白的脸仍盯着他,不可置信地说:“青青,你不记得我了吗?”
这不是什么榆树妖,而是溺鬼!
明堂愣了下,这附近没有水域,陈刘氏家中作乱的竟是溺鬼。他一手刚捏成剑指,那女溺鬼竟不惧怕,又挨过来,嘴里念叨不停,“青青,青青是我啊!”
手势一顿,明堂犹豫刹那,冲她大声道:“你好好看看,我不是青青。”
厉鬼早已失去神智,极难交流,棠仰昨日在时感到的却是并不是溺鬼气息,而是同为木灵,骤然驱走这溺鬼只怕仍有后患。
女溺鬼步履一停,睁着青色的眼盯着明堂半晌,仿佛总算分辨出来眼前人并非“青青”。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被雷光击伤的手,青面大骇,不由地朝上瞥了眼,正是望着那根榆木梁。
明堂从榻上翻身落地,扬手剑指便朝房梁而去,溺鬼厉声嘶喊,顿时不再畏惧,朝着明堂扑去!明堂不慌不忙手略一翻,雷光立刻向着溺鬼而去,溺鬼躲闪不及,尖叫着连连后退,“别杀我,别杀我!”
“我没害过人,道长别杀我!”溺鬼边哭边喊。
这女溺鬼果然并未完全失神,明堂收势,站在原地一笑,“你没害人吗?那你吓唬陈刘氏做什么。”
“我没有吓青青,我只是要她跟我走!”女溺鬼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她声音不男不女,一哭起来昏天黑地,明堂脑袋也跟着疼起来,假意威胁道:“别哭了,再哭我出手了!”
女溺鬼不依不饶,一面啜泣一面不忘念叨,“我与青青情投意合,凭什么两个女子不能天长地久,凭什么!”
明堂眉角跳了下,没料到还有这么一桩事。他望着一张青面也能哭得梨花带雨的溺鬼踌躇片刻,走到屋外喊陈刘氏说:“夫人,你来一趟!”
陈刘氏在偏房也听见了刚才的动静,吓得早就腿软了,无奈明堂叫她,打着哆嗦还是走了过来。见到卧房地上坐着个湿答答的嫁衣女鬼,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扶着门框往明堂身后躲,颤声说:“道长,这是怎么回事——”
那溺鬼一见陈刘氏反而面露喜色,停了抽泣大声说:“青青,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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