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竞霜唇角微抬,眼中却无丝毫笑意。晏清辞知道他生性冷漠,也未多顾虑,但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墙后。这身影渐渐同记忆里的另一个影子重叠起来——但到底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只消稍一凝眸,便能分辨开来。
——
因此,再见面之时,也未有太多惊异。
彼时晏清辞离了芦霜隐居之处,火速赶到浩气盟营地。他正向人打听着叶无咎的消息,眼看一个十来岁的万花弟子,背着一只空箩筐,从正在对话的两人当中穿过,宛过无人之境。
那小孩子健步如飞,赶上了前面渐行渐远的道士,喘了口气大声道,叶道长,见过我那万师兄了吗?
那道士止步回头,恰好晏清辞看了过去。两人的目光略一触碰,一晃便错开了。晏清辞听见他对着那万花和颜悦色地说道,“我刚从他那儿过来。他昨日忽然着了风寒,今天不知怎么就起不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小孩子“哎呀”喊了一声,拍拍膝盖拔腿就跑。刚走出两步,忽然旋踵击掌道,对了叶道长!今早我见了一个人,长得同你可真像!我还把他给当成了你!他说着挠了挠头,恭维道,不过他可没你稳重!
“呵。”叶竞霜莞尔一笑,看起来对此兴趣索然,“我倒是听过一个说法,若是两人长得相似,一旦见了面,其中的一个……便会消失。”
真是不吉利呢。晏清辞腹诽道。
万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里还记挂着他师兄,吭哧吭哧跑远了。晏清辞连忙跟上,轻轻拽住了巨大的背篓,迫使那小孩子停下脚步——虽然突兀了些,但他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这一刻,他感到叶竞霜的目光是切切实实地落在了自己身上。但他没有抬头,却牢牢按住万花的肩膀,低声问,“小先生,你说的那人,现在在哪儿?”
其三
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房间。
屋里陈设简洁,干干净净的,高脚架上还摆了一株贴梗海棠,正是开花的时候,牙白的颜色,显得太过清淡。四面的窗户也未被钉死,方才甚至还有人送来茶点,谈吐进退间,礼数周全。
然而门外有人看守,多多少少逼着人想起当时在恶人谷营地时候的经历。
叶无咎盯着桌上的桂花糕,腹中空空如也。死扛了一会儿,到底只能捂着肚子坐下来,叹了口气,缩成一团。
……若是以后还有机会叨扰芦夫人,定要给她稍一包卤盐。
今日天不亮他就动身了,到这时候难免发困。倚在案边不知不觉昏睡过去,又是隐隐约约地分不清自己在何方,满以为醒来便能见到晏清辞在侧,睁眼便是日出时分的和光。
最后惊醒他的,是一阵急促如雷的敲门声。屋里光线晦明不定,似乎已是傍晚。凉透的桂花糕融化了,黏在盘子上,像一团脏东西。
待他好不容易挣扎起身,门已被从外面打开。有个浩气弟子走过来行了个礼,道,副使有请。
——
方才小憩的姿势不对,胳膊被压得发麻,走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知觉。
叶无咎一路揉着脸,好让自己精神一点儿。然而直到走至堂下,他仍是昏昏沉沉的。屋里烛火幢幢,光影缭乱,似是要晃花人的眼。他用力憋住一口哈欠,垂头站着,结果上面一开口他就瞬间清醒过来——
“对面恶人谷的送来封急信,说丢了本帐册,大概是在你手里。”
叶无咎的双手倏然捏紧,忍着没动,沉声道,“恶人谷来信,有几分可信?”
且不论可信与否,副使敲了敲桌子,你告诉我,账册是不是在你那儿?
“……是。”他略一犹豫,终究咬牙答道。
他当然没忘了这事儿,但他不想把帐簿拿出来。当时不过是觉得晏清辞没有将真相全盘透露,一时意气,就把账册暗藏下来。
然而现在便不同了,一来这账簿是他两年多来积攒的心血,一路下来,甚至拨坏了个算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这么交出去了,不甘心;二来这本账册之中有多少秘密,全都牢记在他心中。他知道——光凭这一点,在浩气盟眼里,他已经不值得信任了。
而偏偏这秘密是由一封恶人谷来信揭露的,若副使所言非虚,那么,张雪辰非但不想继续罩他了,还要借机了结他的命——当然张雪辰算得没错,就算是死,他也不打算就这么乖乖地把帐册交上去。念至此处,叶无咎忽而意识到,原来张雪辰才是最了解他的人,只惜以后没有机会当面道谢了。
果然,下一个问题便是,“你怎么不早点儿把东西拿出来?”
叶无咎沉默片刻,抬起头,说得极不客气,“我要先见到晏清辞。既然你们命他与我同回,那现在他人呢?”
他最不擅长这种要磨嘴皮子的场面,所以虽然觉得愧疚,但也只好把晏道长拉下水了。
没记错的话,晏清辞已是个匡正太师了,说话多少要比他有分量——总之,能把话题扯开便好。
而行动派的晏清辞,此时也不负众——至少是叶无咎的期望。
外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伴着齐刷刷的刀剑出鞘之声,一排护卫整齐地亮出兵器,将同样持着长剑的来人挡在了门槛之外。
晏清辞当门而立,无视周身点点寒光,唇角带笑,衣袂无风自动。他拄剑于身前,划出一片气场,俨然是一幅准备好要打架的姿势。
他的剑在昏黄的烛光里闪烁着星辰一般的光芒,叶无咎怔怔盯住水波流滟的剑身,目光徐徐上移,最终落在了晏清辞的脸上。
“晏道长来得正好。”副使击掌,稍稍提高了声音,“方才叶少爷正点名找你呢。我也恰好有话想问问你,晏道长,先前请你带人回来,为何叶少爷自己就找上门来了?”
晏清辞捋开额前散落的发丝,悠然抬头,握剑的右手随之稍稍用力。他盯着厅堂深处的阴影,慢慢道,那自然是因为,我原来就不打算带这位少爷回来。可惜没管好他,让他溜了,所以现在就来带他走,恳请副指挥放行。
他说着,转过头对上叶无咎的双眼,目光一瞬间变得温和。
“好啦。”他轻声说着,试探似的向前一迈。
高处,副使的目光随之浮起一抹玩味。而没有得到指令的守卫按捺着不敢行动,眼睁睁看着晏清辞一步一步走至叶无咎面前,执起他的手,好言问道,“之前说好跟我走的,现在,还想反悔么?”
似乎是所有人都在等待的一个瞬间——叶无咎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缓缓点了点头,反握住晏清辞的手。
守卫在门边一字排开,更多的人瞬间从八方涌来,将两人围在中间。
四下阒寂。呼吸放缓下来,可以听得见零星金铁相错之声中,蜡油燃烧滴落的声音。
在晏清辞的示意下,叶无咎取下他背上的剑囊,强压着心中的交际不安,耐心地抽开层层缠绕的丝线。
光线很暗,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周围的一切都在这夜的帘幕里渐渐隐去了,晏清辞低着头,目光停留在眼前之人的身上,没有离开过半分。
周围的一切与他无关,他注视着叶无咎的动作,直至他终于取出了那把剑。
织锦滑落在地。叶无咎将剑对光举起,一时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把很轻、很美的剑,剑身上漾着流云一样的纹络,剑锋平坦但稍显单薄。它已经很旧了,却被保存得很好——似是有人时时取出擦拭,时时拿在手中端详。
叶无咎将它握在掌中,手腕微转,轻巧地挽了一个剑花,便知道这把剑是专为藏剑弟子所铸。
剑虽好,但用着生疏,并不太趁手,但总算聊胜于无。而在追溯它的来历之前,必须杀出重围。
是以,关于他自己的一切——已经没有机会、也不需要再问了。
他抵住晏清辞的肩,目光越过周身重重障碍,循着绒毯、阶梯,直至厅堂最深处的高台。
他注视着副使和他身边的那些人,想若当年他没有离开昆仑,或许如今,也将是他们之中的一个。
他将心意坚定地循着那条道路永远走下去,而不似此刻,除却身侧与他紧紧相依着的晏清辞,已无人在意他的死生。
他呼了一口气。
气场在他周身如沸水一般波动着,鼓噪着像是随时要喷薄而出。
就在他将要随着这气流跃出的刹那,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空旷的声音,带着隐约的笑意,一下子将他的动作生生阻断——
“你不是……想知道你的身世吗?”
他骤然回头,看到黑暗里渐渐隐现出一个瘦高的身影。那模糊的人影渐渐靠近了,烛光照亮了他的面容,他的脸一半在光里,一般在影子里……但足以看得清晰。
握剑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松。叶无咎怔怔地盯着眼前之人,微张的嘴唇颤动着,却不敢移开眼睛。
——他以为他见到的是自己的影子,可这显然不是幻觉。他下意识地望向晏清辞,但对方垂下目光,面容竟显现出些许无奈。
倒是副使饶有兴味地应声道,“叶道长,这便是之前同你说起过的那位——说起来你们也该算是兄弟吧?”
闻言,叶竞霜抿嘴笑起来,冲高台上的人微微施礼,继而转头对着叶无咎道,这二十多年我们从未见过面,我身为兄长,也未能尽责。今日若是你能听我一句劝,不如就暂且搁下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你是……
叶无咎木然出声,却不知该如何继续发问。
而实际上,也没有什么需要问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眼前这位相貌与他如出一辙的道士,正是他的兄长,也是晏清辞曾同他提起过的的师弟——若非这个缘故,他们当时也不会相知。
在他孤身一人生活了二十年之后,没有丝毫征兆,忽然就出现在眼前的,这样一位兄长,此刻正和颜悦色地望着他,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是,我想知道。”叶无咎垂下手臂,剑尖指地,“父亲缘何而死,而你——又是何人。”
晏清辞一把握紧他的手臂,低声说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他们已经不需要你了。而这个人,我知道他的品性。就算他是你的兄弟,也绝不可能帮你。
叶无咎稍稍一挣,然而手被攥得紧紧的。晏清辞的气力很大,几乎就要捏碎他的手腕。
他不得不轻轻地叹了口气,仰面抵住晏清辞的额头。他们靠得这样近,以至于彼此的面孔模糊在交汇的视线里,融化了,变成一团温柔的光影。
晏清辞疑惑地向后侧开身,但叶无咎不依不挠地靠了过来,在五味陈杂的目光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依偎在他胸前。是一种……近乎怯懦的姿态。
有时候晏清辞也会把叶无咎当成小孩子,但同样深知他到这个年纪,其实比别人经历过更多的历练。以至于有的东西已沉淀在他心中,表现出来的,反而是一无所知的无害模样。所以,现在这般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的退缩便足以令人感到惊讶。
他按住叶无咎的肩,但那人一动也不动。
“好不容易回来了,留在浩气盟,难道不好么?”叶竞霜不为眼前情景所动,仍用温和的语调循循善诱,“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何必追根究底。你留下来,师兄也能陪着你,根本无需现在这般。”
叶无咎终于把手抽了出来,抬头环视四周一片森然冷光,低声道,“事已至此,你们如何还能相信我。”
“那再容易不过了。”叶竞霜朗声道,“替浩气盟做一件事——那么,一切往事,一笔勾销。”
第7章
其一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浩气盟忽然就忘记了叶无咎的存在。
或许是因为人员流动,交接时疏忽了,或仅仅是誊抄名册时恰巧跳过了,然而恒河沙数之中,些许错漏,根本无人在意。
——就好像从这世上消失了踪迹,至少是,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这一次他的名字能被重新提起,还得归功于叶竞霜。
先前某位纯阳弟子不幸殉职,叶竞霜在摇光坛主手下整日闲着没事,听闻南屏山有这么个空缺的职位,便主动要求来此接任——
这种虽然顶着个辅道天丞的名头,却需要每日辛苦巡山挖沙,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掉的活儿,别人避之不及,上头原本还担心找不到人,这时候叶竞霜一提,也不问理由,就立刻批了。
偏偏营地里有些自西昆仑来的旧人,以前是看着叶无咎长大的,这时候忽然见到叶竞霜,心底触动,难免提起旧事——诶,二位都姓叶,长得又像,说不定是一家人!
那些中年人感慨着,说起叶无咎小时候如何如何,却未注意到叶道长的脸色渐趋黯淡,而后突然拂衣而去,留下这几人面面相觑,末了只得感叹,这小子不愧是摇光坛出身的,初来乍到,便这么大脾气。
这声音飘到叶竞霜的耳中,他却置若未闻。他低着头一路疾行,恍然间回神,才发现自己已来到江边。
江面上烟波浩淼,看不清对岸的风光。柔软的苇叶随风拂过他的面颊,他怔怔地看着绵延无垠的浓雾,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他的童年是在这儿度过的。不长,四五年的光阴,与父母一起,没有玩伴。那时候尚有些嫌恶此处的寂寞,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至少要好过纯阳宫的死寂。
母亲失踪之时他虚龄已有六岁,是能记事的年纪了。别人以为他尚懵懂,却不知一切已镌刻在他的脑海之中。他不会忘记母亲的眼泪,以及,那个女人的名字。是她取代了母亲,乃至,杀害了母亲。
——颦晓,大概是个假名吧,连姓氏也没有,怎么看都显得可疑。
但无妨,因为她正处在最好的年纪里,浑身的妖娆美艳如香气一般散发出来,如五月里的木芍药,让人移不开眼睛。
她那么美,而母亲瘦小内敛,相形之下黯然失色。
尽管母亲比谁都要良善,却无法阻止她的音容如烟雾一样,很快便从父亲的记忆里淡去。
那之后没多久的某个深夜,颦晓架着他离开营地。他被强行塞进一辆马车里,昼夜不分颠簸数日之后,忽然在一阵刺骨的寒意中惊醒。
有人把他从车里抱出来,他越过那人的肩头,看见了苍茫如洗的青空之下,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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