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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无咎长得像他父亲——也像我的孩子。然而我已经二十年没有见过他了。”她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披肩滑下，手中短剑随之跌落在地，“颦晓送他去了纯阳宫，说给我留一个念想。你也是纯阳弟子，可否听过他的名字——”
晏清辞任由她扑上来抓住衣襟，屏吸注视着她的双眼。
他终于想起来了——他以前是同叶无咎提起过的，那位师弟也姓叶。
他们长得那么像，他早该发现的。
第6章
其一
叶无咎在外面站了一会儿。
同以前被拉去做筹备的时候一样，虽然不时有人从他身侧经过，但大多都无视了他。偶尔有几个停下来对他打招呼，他尴尬地拱了拱手，对方也不在意，笑了笑便直接走了。
虽然在南屏山呆了两年，但浩气盟营地还真是第一次来。来来往往都是生面孔，他不知该向谁搭讪，只好默默地等待着有人主动发现他。
“叶兄！”有个眼神迷离的万花弟子背了一个大箩筐兴高采烈地走了过来。他满身尘土，双手各拎了一个篮子，用麻纱盖着，边上漏出一两根枯枝，大概是药草。
叶无咎一愣神，四顾再三，才确认万花是在同自己说话。
……你认识我？他忍了忍，终于没贸然开口。
他想要表现得礼貌一点儿，但还未等他组织好言辞，那万花就把篮子往他手中一塞，抱怨道，“万师兄竟让我一个人把这些都给弄回来！待会儿找他去算账，叶兄你陪我一块儿去吧，也就你能吓得住他了。”他边说边往前跑，浑身上下，一路簌簌地掉着土灰。叶无咎慢慢合上嘴，小跑着跟了上去。
小万花在前头走着，止不住牢骚。眼看两人到了一座帐篷前面，万花掀开帘子，俯身搁下背篓，接过叶无咎手中的篮子，笑着抹了把脸，探头冲着里面喊道，“师父，我回来了。”
有个中年男子闻声出来，说这孩子，怎么又弄成这样了，你师兄去哪儿了？为何——
他忽然打住，目光在叶无咎脸上稍一停留，转而问他的弟子，这位是？
万花愣了愣，说这是纯阳的叶道长，是万师兄的好友，几个月前刚来，师父一定见过了。
中年男子稍一迟疑，说这位少侠看起来同叶道长确实有几分相似，但并不是同一人。
“先生确实认错了。”叶无咎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忙不迭对那长者道，“在下是藏剑弟子，想拜见这儿的指挥，可否请前辈代为引见？”
年轻的万花骤然起身，箩筐翻到在地，他也不理睬，眯着眼睛凑近了打量着叶无咎，良久才呆呆道，真的……不是叶道长。方才我……
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叶无咎尴尬地笑了笑，却听那长者沉声道，既然如此，就请少侠跟我来吧。
叶无咎连忙道谢，那长者领着他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冲那万花弟子斥道，“把药给拣好了，再去把你万师兄给找出来。”
他向叶无咎欠然一笑，说徒弟不争气，让叶少爷看了笑话。
两人一路说着，就到了一座大屋前面。
那长者同守卫的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就有人出来请他们入内。
叶无咎交出兵器，向屋里走去。
——
那天夜里……
晏清辞走至拐角，忽然回过头来向叶无咎微微一笑。唇边似乎还残留着潮湿的触感，叶无咎赧然咧了咧嘴，低下头去，几乎想要伸手挡住脸。
再抬头的时候，晏道长已经走远了。他仰天长舒了一口气，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脸上藏不住笑意。
一推开门，他便看到屋子正中的桌上摊着一本书。书页里夹着一张纸，显然是刻意放在那儿的。
纸上绘着一副错综复杂的地图，叶无咎拿着看了好一会儿，猛地明白过来，这是前往浩气盟营地的路线。只要他愿意，现在就能循着图纸独自离开。
心绪微微一荡。
几个月前，颦晓救下了晏清辞，又委托他带自己离开南屏山。不难猜测这当中有多少艰难周折，她却从未抱怨过半句。
叶无咎知道自己最好乖乖上路，一则是为了母亲的苦心，再来，还有同晏清辞的情谊。
但眼前这张地图……他不知道芦霜用意何在，但这毫无疑问地动摇了他的决心。
他已经离不开晏清辞了。很久之前，他就认清了这一点。
曾经有一次，在那个人已经死去的很久之后，在某个寻常的黎明时分，他忽然毫无预兆地想起晏道长的名字。
半梦半醒中他不愿睁开双眼。眩光透过花棱落在眼脸上，朦朦胧胧，分不清今夕何夕。恍惚还以为天亮之后，仍会有人来敲响他的房门，一如遥远的昨日。而后便逐渐苏醒，最终意识到，是错觉……是梦。
就在那无比温柔的霞光里，他无声地流下泪水。这是他这一生中初次感觉到后悔——当时只道是寻常，人去之后，却什么也没剩下。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回想起晏道长的面容，日日夜夜，在思绪与梦境里，如同魅魇般挥之不去。
——如果他早一点意识到自己的情感，至少还有机会说出来。
而时隔数月的现在，他们终于再会了。并且，只要他愿意，他们就永远不会再分离。
现在离开，远离这黑白颠倒的浑浊江湖，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但他到底放不下，关于先父真正的死因，以及更重要的——这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存在于这个世上的目的。
叶无咎拿起地图，仔仔细细地暗记于胸，而后仓促地在纸背写下自己的去向。他纠结再三，把早已被揉皱的地图往地上一丢，打开房门，无声地向下山的道路奔去。
他隐隐地感觉到有人的目光在暗中追随着他——是芦霜吧？他猜测着，却不愿为此止步。他怕自己一旦回头，就忍不住打道回府。但这一次，他必须做出抉择。
——若还有再见的机会，到那时候……他们绝不会再分开了。
其二
方才的那位万花长者已经告辞了，只剩叶无咎一个人站在门边。
屋顶很低，不必抬头，便能感到一股莫名的压力。空气里弥漫着奇怪的香味，教他喘不上气来。
巨大的房间中央有一张木案，上面摊着一张地图，几个人围在案边，此刻一齐转过头来，盯着叶无咎看。
叶无咎清了清嗓子，单膝跪下，刚要开口，就听见其中一个人毫不在意地问道，晏清辞呢？怎么没和你一块儿来？
诶？叶无咎一下子愣住了。还真有人认识他？不会又把他当作那位叶道长了吧。
说起来那位道长也姓叶，说不定五百年前是本家？如果有机会，定要认识一下。
可是等等……这和晏清辞有什么关系？
见他没什么反应，刚才那人便耐心地解释道，“我们知道你在对面营地里，一时也没什么要紧事。恰巧晏道长之前来了一趟，我们便托他接你回来。怎么，你没见到他？”
叶无咎把手按在胸口——那里藏着晏清辞同他交换的令牌，还有他从恶人谷带出来的帐册。
“比起这个。”他用力吞咽了一下，沉声道，“我想请教一下……当年先父的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请教”的，他只有一个问题。
他想知道叶多闻的死因，其他，没了。
他想到刚才遇上的那个万花弟子，也就十多岁的样子，看起来似乎很开心。
现在他大概在找他的万师兄吧？但谁知道万师兄是不是遇上了对面巡山的恶人，就这样死在了外面。而这个小万花自己，过个十年——或者十天，就突然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为什么还能这样快乐地笑着呢？
“此事时隔已久，早已无定论。听说你当年是从昆仑营地来的，那儿的前辈应该也同你说过吧？”有个站在阴影下的人接话道，“这两年你孤身一人，着实辛苦了。既然你已平安回来，不如先在此住下，稍事休息，其他的，待明日指挥回来再议吧。”
那沉稳的声音隆隆回响着，刻板没有一点儿情感。叶无咎漠然抬起头，便有两个人走上前来，拉住他的双臂，半推半搡，引着他向外面走去。
“那晏清辞呢？”他挣扎着回过头，冲着暗处的人影大声呼喊，“为何当初你们不告诉他我的身份？你们是不是早就把我忘了？”
没有回答。他跳了两下，被牢牢按住了。房门在他身后轰然关上，他恍然眨了眨眼睛，看着门外穿着蓝色衣服的人来来往往，有那么一刻，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
离开芦霜的住处，已快到午时了。
叶无咎比想象中的要有点脑子，至少记得写明去向——当然不写也能猜得到，他唯一想要去的，也就只有那儿了。晏清辞把地图塞在袖中，匆忙赶往浩气盟营地。
他知道用不着太过心急，脚步却不肯放缓半分。
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就凭叶无咎这点儿做账打铁的出息，当然不会去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算闹到最后得知真的是浩气盟骗他负他，他也只会独自蹲到角落去难过，而绝不会想要复仇。
所以才想要找到他，留在他身边，告诉他很多事情并不是他的错——而追根溯源已分不清是谁在牵动背后的线，他们无法扭转局面，只得抽身。
其实，先前他受伤后被颦晓救下时，曾与她说过几句话。
那时他刚刚被从水里捞起来，嘴里乱糟糟塞满了淤泥和水藻，吐得天昏地暗。好不容易能喘上气来，便朦朦胧胧听到女人附在他耳畔恳求，带上那个孩子，永远离开这儿。这世界上他能相信的人，也只剩下你了。
……你是谁？晏清辞试着动了动麻木的双唇，却发不出声音。
一件冰凉尖锐的东西被放在他的手中，女人捏紧他的手，摇了摇头道，“若你愿意，就将此钗送回。我见到了，自会再作安排。”
她站起来后退一步，轻轻招了招手，拉紧面纱，身影瞬间便消失在苇荡之中。
船夫会意，长梢往水深处一点，驾起小舟，载着晏清辞向对岸漂去。
晏清辞仰面躺着小舟上，动弹不得。胸口伤处被简单地包扎过了，仍在狠狠作痛。
头顶好大一轮明月，简直要晃瞎他的眼。张雪辰似乎对一切都早有察觉，他的失败，实则在意料之中。
他不知道浩气盟为何要派他执行这次任务——他接到命令从别处赶来，却发现目标是自己的老熟人。然而无人在意这之中的巧合，他们执意安排他前往，丝毫不听他的辩解。
他隐约猜到这背后或许有暗潮汹涌，而他不过是浪尖一点沙尘，被吞没了，也无人知晓。
奔波一生，居无定所，杀人如麻，惶惶不可终日。他早已不再惜命，在——遇到叶无咎以前。
本以为周详的计划全盘失败，他被一枪贯穿前胸，此时伤口血流如注，疼得几乎要失去知觉。那个女人所给予的粗略救治几乎于事无补，但他从未像此刻一般，如此强烈地想要活下去。
——叶无咎还在等着他，他必须前去赴约，就算迟到了，也必须再见他一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那天深夜他蹲在树枝上，看着那晚归的藏剑弟子一脸惬意地自江边返回——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叶无咎的名字，只觉得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防备的意识，就像一个活动木桩，还是低级初试的那种。
几个浩气弟子正如计划中的那样向着山道走去，晏清辞嫌恶地捋了捋络腮胡子，纵身自高处跃下。
胡子连同乱发随风飞扬，险些遮住他的视线。若不是为了让张雪辰晚点儿认出他，他也不想搞这么邋遢的打扮。
算了。他叹了口气，算准时机，侧身掠入两方之中，挥剑打断了交锋。
他看到那个藏剑青年的眼神，分明落在他的剑上，没有一点儿恐惧的意思，而更多的是惊叹！
要放在别人身上，这可真算得上是淡定从容了。可对于这位藏剑弟子来说，应该只是——状况外。
不及多想，晏清辞拉起那人的手，向恶人谷营地奔去。
那一刻他有一点点儿的后悔——若是我没这满脸胡子，大概还能给他留个好印象吧。
但是，无论以何种形式，所幸的是，他们相遇了……
头发不停地淌着水，眼前茫然一片。晏清辞艰难地侧过脑袋，看着掌心那一片发光的金色，沉思良久，到最后，竟挤出一个坦然的笑容来。
他不愿妄自猜测颦晓与叶无咎的关系，但显而易见，她的坚强即将耗尽，她早已为了叶无咎，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是以他一定会将发钗归还，而她的愿望，也必将实现。
——
那之后他回到浩气盟营地休养，躺了小半个月，才勉强缓过来。
任务未成，上面并没有太多怪罪，似乎是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本以为事情就这么了解了，晏清辞正欲告退，却听到副使问，你可曾遇到过一个叫叶无咎的人？
他稍一犹豫，还是把事情大略地说了一遍，当然省去了最关键的部分，只道那个叶少爷整天无所事事，除了打铁看仓库，似乎没有别的事务。
副使看来是信了，便说此人身份特殊，让晏清辞再去一趟，把人给活着带回来——那意思听着就好像是，能带回来就最好，带不回来也算了。
简单一句要求，实施起来谈何容易。好在早已和颦晓定下约定，晏清辞暂时拒绝了帮手，准备先将金钗送回，其他再做打算。
如此盘算着，他向着高处再拜，而后离开了大厅。
然而一出门他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心中一惊，差点儿便喊出了叶无咎的名字，但再一转念他便发现是自己看花了眼。
面前这位身着蓝白道袍的青年，正是他在纯阳宫里就认识的黑心师弟，他长得同叶无咎很像，偏偏两个人又是同一个姓——这位师弟也姓叶，叫叶竞霜。
两人并非师出同门，就算是在纯阳宫的时候，也没有太多交集。当下两边互相行过礼，便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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