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模糊地应了一声,这动静非常细微,让阿尔弗雷德颇为不自在地正正鼻梁上的无框眼镜。他轻柔地啊呵了一声,传给我一声哈欠,“我还是想喝汽水,茶太苦了。”
我用手撑着脸,没有对此发表进一步的言论。或者说我疲于应付,我浑身乏力并且不愿意多说一个字。在人的想像中没有比这种集青春和衰老于一体的情况更可怕的了。一具穿着衬衫的快乐死尸,一侧肩膀被长时间的重物压得下榻,我的胸膛仿佛吹过一阵凉风,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不适感。阿尔开始对着我讲些别的海阔天空般的糊涂话,而一股寒意是劈面打来,对,劈面打来,因为它的来势太猛,带着飓风的吼声,几乎要把我的耳膜撕裂了。不过那只是单纯的幻觉,在我不知不觉喝完茶之后,我终于开口了。
“抱歉,阿尔。”我停顿了片刻,“现在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到此为止吧。”
然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阿尔搅拌着他的咖啡,是的,我从他的神色上窥得别的东西了。我觉得这更像是一场宣告,好像在说——我最近不想和你说话,你也别想找机会接近我,我们暂时分开——哦他妈的。听起来真的很像情侣的和平分手宣言。但我知道我为我开辟的小天地派上了用场。在那里,若明若暗的边缘世界——
阿尔首先离开了。
“亚瑟?”
伊莎拉开门的时候吃了一惊,我很少这样不提前通知就擅自跑到她的办公室,况且现在还是上班时间。她四处看了看,接着扭头对我说道,“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扯了扯衬衫的袖口,将扣子解开并且向上挽,一切都令我那么的不自在,“我暂时——好吧,说起来太麻烦了,能让我进来吗?”
“OK,”她没有多问什么,直接让我坐在沙发上。我的脑袋朝后仰着,贴着柔软的真皮靠垫,现在我真觉得整个人被抽空了。她给我倒了一杯凉水,凑近说道,“Well,昨天阿尔给我打了电话,你们该不会是……”
“如你所想。”我有意去掉一些愚蠢的关键部份,直接把结果言简意赅地告诉了她。我不敢说她对阿尔或者我家的情况有什么了解,这大概是我找伊莎而不是托里斯的原因。她只是双手搭在膝上,用一种非常怪异的眼神看着我,“我想这是你干的最大的蠢事。”
“哈哈。”我干笑了两声,打岔说,“这不是唯一一件,当然我现在也觉得……不提了,我只想干我自己的事情。”
“听你的口气不太想回家了?”她怔怔地看着我,我思考了一会儿后点点头,“我想去华沙一阵子,菲利克斯也邀请我了。”
“你敢确信这段日子里不会出什么差错吗?”
我点点头,“确定。”虽然这是一个谎话。
“Well,那你就不回去了?不拿点行李或者别的什么——”
“不用了,我想菲利克斯会替我搞定的。”我一口回绝,“其实也不是那么麻烦,我也不会去很久……半个月就回来了。”
因为半个月之后我就得着手处理房子的事了。想到这里我就头痛,至少在这件事上我毫不含糊。现在,我似乎在脑内构思出一个形象了,一个穿着风衣拎着旅行箱,背着相机的英国年轻人,在伦敦的火车站呆着承受细雨,像极了无家可归。我急忙揉揉太阳穴,把这种思绪甩开,即便它那么真实。
我不是无家可归的啊。我又咬定一般地自我催眠,伊莎撇撇嘴,也就直接走到办公桌旁边,“我大概明白你找我干什么了,需要我帮你定机票吗?”
“谢了,下回请你吃饭。”我笑笑。我们俩占据着办公室的两头,仿佛把空间凝聚起来了。她侧面向我坐着,打着电话然后查询电脑,接着把便签条飞给我,“明天早上六点的飞机到法兰克福,然后坐火车到波兰。要联系菲利克斯吗?”
我点点头,便借着她的电脑联系菲利克斯。他非常兴奋地在那头说会来接我,伊莎在旁边笑而不语。
“那么,我就成了这个秘密的守护者咯?”她双手撑在桌上,煞有介事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阿尔问起来怎么办?我要不要抖出去呢?”
这倒是个难题。其实我不那么想告诉他,但这样毫无责任地甩脱而走的确太不像我的风格。伊莎沉吟了几秒,我叹了口气,说道,“见机行事吧。”
她瞅着我,语气平静却意味深长地笑了,“我现在算是弄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如果不彻底绝望或者疯狂一次,是没法体会到真正的快乐,也不会知道自己最难以割舍的是什么。”
这样根本不像是在叙述道理。我闭上眼睛,长久未体验到的刺痛感又一次蔓延至全身。尔后我微笑起来,起身将杯子里的水喝干净。
“事实上,”我说道,“感谢上帝让我那么诚实。”
客观地说,这次没有出事真是谢天谢地。我顺利地抵达法兰克福,然后按照菲利克斯的要求先坐火车去了波恩。一路上延绵经过了许多森林,我为看不到那些小小的绿色而有些失望,不过在火车中途靠站的时候我抓到了些许机会拍到了不错的照片。幸好我带了我的相机——我如此想着,因此没有错过这些别致的美景。
大约两小时后我到了波恩,人群之中辨认菲利克斯非常困难。于是我非常艰难地挤到一个角落,掏出常年未用的手机联系菲利克斯。他倒是来的非常快,三分钟之内就找到了我。
“嘿!没想到你真的会来。”他用力一拍我的肩膀,然后打量了我身边少得可怜的行李,“你就带了这么点东西?”
“因为是临时起意……没来得及整理。”说实话我连衣服都没有换,出于各种尴尬的考虑,我也终究没在和菲利克斯汇合前去买衣服,因为我可不想在售货员小姐异样的目光中硬着头皮问她分别是什么颜色。菲利克斯倒是没对此做出疑问,他只是非常愉快地朝前走,这种情绪极易感染人,好像我的心情也变得好了些。
“你大概待多久?”他终于想到问这些关键问题了。我考虑了一下,回答大概半个月。他倒是显得有些惊讶,“我以为你只是逛逛……又和家里吵架了?”
“谈不上吵架吧。”我这样模糊地回答,但答案不言而喻。菲利克斯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排牙齿。他细碎的头发贴在额头上,被他毫无风度地用手弄开,他掏出一份地图,上面写着的大概是德语,总之我看不太懂,他比划了一下,说道,“那么就慢慢来,我们从波恩再到汉堡……汉诺威,接着租车回波兰吧!”
反正我对这里也几乎一片茫然,知识仅限于地理A等,当然我从没来过这个陌生的国家。菲利克斯看起来驾轻就熟,这倒让我有些不解。不过他没有对此做出解释的意思,我也没有多问,便跟着他到波恩的旅馆休息。他强烈提议我需要换身衣服,这是个合理的要求,吃过简单的午饭之后我们上了街。
这儿毕竟曾经是西德的首都。我的大脑仿佛在这个城市放空了,什么东西都和我没有关系,无论是在伦敦发生的争执还是什么,就像有一把匕首,轻巧地利用国界把该有的、不该有的思维丢在了英国。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起初是怎么钻进我大脑的?我好笑地想。我想我来这里是正确的,至少我的确需要这样放松一番,否则我又怎么能好好面临之后的事呢?这儿的空气和伦敦太不相同了,尽管无疑,大多积聚着的仍是古旧的、日耳曼人的空气;但为什么不同呢?
我以为菲利克斯对德国印象不好,因为一些不得不承认的原因,不过看起来似乎是我想多了。虽然他没有对这儿表示过多的热衷,却也不至于像提到圣彼得堡一般露出恼羞成怒的表情,他反而很愉快地告诉我在这里他认识了哪些德国年轻艺术家,诸如在柏林艺术学院、不莱梅艺术学院的一些学生和年轻导师。“我喜欢这儿的雕塑风格,”他赞赏地对我说道,“你很难想像这种神奇的感觉!”
对,我的确很难想像这种神奇的感觉,这种仿佛能够丢下一切的感觉。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称得上另一种形式的自由,总之我暂时也没功夫去思考分析,菲利克斯给我买了一杯咖啡,我们边走边喝,他开口就给了我一个大玩笑。
“我觉得你在英国呆的很压抑啊,要不要长时间住在这里?或者莱比锡,那儿距离波兰近一些。”
我觉得他的提议挺认真,反而让我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夸张地做出肢体动作,差点把咖啡泼在地上,“你知道——那儿给我一种……怎么说呢,好像总有团乌云在你的头上散不去。”
“哈。”我摇摇头,“虽然那里是狭窄了些,但是我只能说我热爱英国。”
“那里让你感觉自由吗?”他紧盯着我,在我思考出答案的间隙他又打断说道,“我是说,作为一个艺术创作者,最应该得到,同时最应该争取的不就是自由吗?无论是现实的还是精神的。”他对这个论调颇为满意,不知为何我想起了曾经波兰人悲壮的宣言,但那是题外话了。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也沉默了,看起来并不是他的风格。不过随即菲利克斯打起了精神,竖起手指问道,“说起来,你有没有告诉托里斯来这里找我?”
“没有,我只告诉了伊莉莎白。”
“噢……”好像刚才的对话又空白了。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手里的咖啡喝空了。好像这儿都变得有些凉,接触阳光的时候会些许的热,不过哦一旦被树荫覆盖就会好很多。我又隐隐地想起了什么,但是不那么具体,非常脆弱的记忆很快断了,我怀疑是我的记忆衰退进一步发作,难道真的那么糟糕吗?乱七八糟的东西看起来有些南美舞蹈的节奏韵味,不过我一向对那种东西没有敏锐度。
似乎我的思绪又飘走了。菲利克斯的眼神始终在动,时而闪过一阵敏锐的警惕,时而又像是陷入沉默似的一动不动,这让我很非常好奇,不过他似乎好像没有注意。我们穿过一条不怎么宽阔的街道,有风——穿过来。
“我以前在这里拍过短片喔,下回给你看看。”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还有在波恩大学取的景,嘿我觉得不会比你弟弟做的短片差。说起来你有意愿提议他学艺术吗?我觉得他很有摄影天赋啊。”
我尴尬地摇摇头,对于菲利克斯的建议我可敬谢不敏。他加快步伐,说道,“其实我还以为你早就和家里搞好关系了,不过似乎这目标还远了些。”
“我觉得可能这辈子没希望了。”我开玩笑似的说道,他哈哈笑出声,“哪怕这半个月也不能给你好运吗?”
我在追求的是什么呢?我的理想世界,同时我也渴求另外一个黑暗野性思维的境界——两者我都那么渴求!但是这可不行……一个存在,就意味着另一个的死亡。
我是一个骗子。我自始自终明白的是——我是一个骗子。
在德国呆了一星期,菲利克斯靠他的朋友租到了车,我们一路从莱比锡出发去波兰。波兰语我只能勉强认识几个,基本交流也算凑合。回到故乡的菲利克斯显得心情非常愉快,波兰也一样凉飕飕的。我的相机几乎没有离过手,这被菲利克斯嘲笑,他说他家里几乎有波兰各地的精美照片,当然,是他的杰作。
“我想这大概和你不停拍摄伦敦的感情是一样的。”菲利克斯说道,“别露出这种不情愿的表情啊!好啦我不提了,别告诉我你生气了噢!”
“怎么可能这样生气。”我笑起来,“你当我是小孩子吗?”
闲聊之后我们把后备箱的行李卸下,我拎着并不重的箱子走到菲利克斯在华沙郊区的一栋小房子,门口没有任何过多的装饰,只是很淩乱地堆了些汽车轮胎之类的杂物。他伸手敏捷地爬上楼梯,我才注意到屋子是没有门锁的,只需用力就可以撬开。
“这儿算是我自己的家吧。”他招呼道,我才靠近就嗅到一股极其强烈的丙烯颜料味,混着松节油和木屑的香,说实话我很喜欢这个味道,感觉异常安心。他打开灯,令人满意的是灯光也并不刺眼,柔柔的也不会让眼球倍感刺痛。只是我扫视了一眼,发现没有一张可以坐下的椅子。菲利克斯倒是异常随意地将地上散乱的东西拨开,然后铺开一大张报纸指道,“坐这里好了。”
最终我还是选择坐在窗台上,尽管那里积的灰尘也好不了多少。我环顾着这四周,说起来这更像菲利克斯的工作室,不少未完成的作品还搁在画架和墙角。有一幅画被非常细心地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我有些好奇地随口问道,“那幅画是委托的吗?”
“啊?那副啊,没错。”他从小冰箱里刨出一罐果汁,递给我之后又颇为自豪地跑到画边比出手势,“可惜你没法做出评价,不然你的理解一定超有帮助。”
他一向心直口快,所以我也没有感到被冒犯或者异样。菲利克斯又说道,“这幅画是一个法国人委托的,半个月后我还得赶去巴黎呢。”
“这里是你的工作室吧?”
“我更喜欢称为我自己的房子。”他指指隔壁,“那里可以睡,什么东西都不缺,里面都是我想要的,不是很完美吗?”
“你不联系家人吗?”
“不需要啊,想起来了就回去,平时的时候还是自己做自己的事情比较自在吧。”他回答得相当愉快,“自己的生活嘛,当然是属于自己的。”
“啊……这样也……挺好。”我委婉地说道,菲利克斯眨眨眼,又说道,“你看起来似乎不那么高兴嘛。”
“你希望我摆出什么表情?哇——真棒之类的?”我朝他望了一眼,他对这样的恭维感到有些不适应,不过还是异常坦率地承认,“这就是我比你出色的地方啊——认输吧哈哈!”
“恭喜恭喜,你果然是很厉害。”我这样说道,他吸吸鼻子,又像一个孩子一般手舞足蹈起来,一瞬间地我仿佛看到了阿尔弗雷德,而这个名字就像一本书中随手翻的一页纸,偏偏用粗体和大写标注出来,让人不注意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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