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我不做声了,菲利克斯哼着歌进房间收拾东西去了,而我则坐在窗台上发呆。我忽然觉得我一直在逃避,尽管这个事实非常清晰,但是我知道逃避并不能使梦想产生价值。我待的地方,我的世界没有残酷的现实,真实却是够真实的。开拓一片新的广阔精神领域意味着脱掉旧的意识和记忆,我何尝不知道旧的意识是一座拥挤不堪的监牢,我的神经早就开始逐渐腐烂了呢?
如果不能脱掉紧绷的皮肤,就不会生出新的、适合的皮肤。
不能。
既然不能,那就不该装假——意志永远不死!对,意志永远不死。从前的雪在哪里呢?*
返回伦敦的路上我昏昏沉沉地打瞌睡,不知不觉的竟然已经过了半个月,我才终于把手机重新接通,里头猛然传来的好几封短讯让我一愣。无一例外都是伊莎的,我寻找什么似的朝下翻了很久,才在里面发现了阿尔的名字。
尽管只有一条,我还是决定翻完伊莎的短信之后才去看他的。她起初在询问我到底在哪里,见我不回又开始威胁,后来又像放弃一般地叮嘱我注意安全。说实话非常滑稽,也确实是嘲笑伊莎的好把柄,不过我还没缺德到这个地步。我绕了一圈还是翻到了阿尔的讯息,正打算看的时候车已经摇摇晃晃地靠站。我拎着行李在原地怔了很久,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冒失地回家比较好。或许我需要联系一下?不、这不怎么好。
这足足浪费了我半个多小时,直到又一部公车靠站我才回过神一般地迈起脚步。这一切依靠的只是本能而已,我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家门口,而它门口的一些装饰已经被拆下来了。我赫然意识到它已经快被挂上牌子出售了,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我推开门朝里走,掏出钥匙转动把手,家里空空如也。
谁都不在家。仅仅只是半个月,我却感到强烈的陌生感扑面而来。虽然没有大范围的搬动,一些零碎的东西早就被收了起来,比如厨房的花瓶,桌上的装饰和相框。我将包放在沙发上,朝厨房走去;接着我拉开了冰箱门,里面摆着几瓶西柚汁。
第12章
从前的雪在哪里呢?噢,亲爱的。不管去了哪儿,他们下个冬天会回来的。真的。
我发呆一般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现在的状况意味着我想像中的纠葛谈话被推迟了,这反而增加了我内心无止境的茫然和无措。我的心半悬在空中,只需要一个推搡就会掉下来。我害怕极了!说真的。我现在该怎么办?
西柚汁——西柚汁。我可真不想看见它,但我的手还是无意识地朝它伸过去,熟练地旋开瓶盖然后慢吞吞地开始喝。冰凉的液体让我浑身仿佛提了点神,好像借由此注入了活力,不过那只是一个可笑的幻觉。我嗅到英格兰夏季结束的味道,它静悄悄地浮在空中,一个橡皮太阳同样静悄悄地摆动下沉,细胞互相牵连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它们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和主动脉、和我的心脏连接着。可我步履维艰;我明白的。
不过现在并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我的视线扫过房内的每一处摆设,这里有我太多的回忆。楼梯——我在眼睛受伤后非常讨厌楼梯,因为我很难判断每一阶的距离,但是在我习惯后我还是搬回了楼上的房间;书房,大多数时候属于父亲,那里曾经摆着一架钢琴,但是现在早就被丢到某家收购行了。我站起身,正打算把柜子里的东西重新翻出来整理一遍的时候,却听见门外传来交谈声。
“花园可真漂亮!”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的眉头皱了皱,敏锐地意识到那可能是父亲带来的客户,当然是检查房子的。我浑身赫然一抽,现在跑回楼上也来不及了,我索性坐回沙发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但我的手心里微微沁出了汗。
“花园是我夫人打理的。”父亲说道,这话清晰地穿进我的大脑,我真想冷冷地笑,然后拆穿他无耻的谎言。不过我没有这么做,因为门开了,很快他注意到了我,面部表情些许的僵硬了一下。他身边跟着的原来是一对夫妻,看起来还非常年轻,那位夫人怀着孕,我大概明白他们急需房子的理由了。父亲怔了怔,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抱歉,这是我的儿子亚瑟,他前阵子出门工作,现在才刚刚回来。”
我非常克制有礼的选择配合,并且朝年轻的丈夫伸出手。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那么几秒钟,接着又和他的妻子低语了几句,然后非常冒昧地开口道,“抱歉、抱歉,你是那个摄影师亚瑟·柯克兰吗?”
父亲选择沉默,他只是无言地望着我,我只是非常沉静地点头。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接着妻子非常高兴地说道,“真是令人意外!我是说,我们有可能住进名人的房子!”
“希望你们能够喜欢这里。”我抢在父亲之前说道,他们露出了异常欣喜的表情,父亲的眼神显然透着惊讶,但他仍旧按照顺序开始向他们介绍客厅,书房和各处的房间。在楼梯口他迟疑了一会儿,我知道他是在犹豫是否要让他们参观一下我的房间,于是我说道,“我带他们上去好了。”
他眼中的惊愕加深,不过鉴于外人在场他没有直接质问。我示意那位带着荷兰口音的年轻丈夫扶着他的妻子上楼,接着拉开房门让他们大概看了一下格局。显然他们对这里充斥着相当的好奇,但我没有大方到可以让外人直接看完全部的东西。很快我们又下了楼,我觉得他们对这房子的印象非常不错——当然,这点值得恭喜。我慢慢地跟在他们身后,又一次走进花园,这样的话事情也好办一些,不是吗?
“花园真的很漂亮!”妻子在离开的时候由衷赞叹。我的眉头稍稍舒展开,随即说道,“没错,这毕竟是我母亲的财产。”
他们自然是不知道我家的状况的,父亲在背后沉默不言,于是我又说道,“你们的车停在那头了对吗?我正好打算过去买杂志,一起走吧。”
我只想找个适合交谈的环境罢了。我们推开门朝街头走去,事实上我内心有着强烈的不安,我不知道我这样擅自的理由会不会触怒他们,不,不会的,我想他们能够理解的。我矛盾地想,这样好的一个机会可必须把握住啊!
他们的车停在了街道的拐角。我在车边站了一会儿,上帝!祝福我成功吧。我想。他们看我的眼神变得有些诧异,似乎不解我这幅吞吞吐吐的模样是要做什么。总是要说的不是吗?我下定决心一般地开口,“事实上……很抱歉,我有件事要拜托你们,或许会让你们失望了。”
妻子推开车门,有些不解地看着我,这让我更觉得尴尬,但事已至此我也必须全部讲明白——我不可能将这栋房子拱手让人的。
这个理由解释起来多少花了点时间,他们在听完之后非常惊讶,不过我反复强调着这房子对我有多重要,妻子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动摇。我便又补上一句,“损失我会补偿,请你们购买下这栋房屋,而我会把钱一分不少地再给你们,同时加上赔偿……我并不希望这会影响你们……我是说,影响你们的家庭。”
这自私过头了。我明白的,他们需要这栋房子来把它塑造成一个崭新的、温暖的家,而因为我的固执他们可能不得不放弃这个诱惑。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替他们找到合适的落脚处……我的大脑乱作一团了。而那一家之主只是和他的妻子对视,然后说道,“既然这样,我们帮你就可以了。”
“非常感谢,如果有什么困难我一定会帮忙的。你们如果实在找不到居住的地方,呃,我是说我可以托人替你们找找。”我的舌头好像打了结,而那年轻人只是笑起来,鬓角向上移动,“不用那么麻烦,我们只要在一块就可以了。”
“祝你们一直这样幸福。”我衷心地说道,这引来另一轮轻声的笑,妻子在副驾驶座摆摆手,温和地说道,“如果柯克兰先生的母亲知道您那么在意,她一定会在天堂流泪的。”
流泪?我牵起嘴角笑了笑。互换手机号之后他们驾车离开,而难以置信的是我成功了。我居然成功了?上帝,半个月的旅行分给我好运气了吗?我的大脑更加混乱了,我用力地握紧拳头,朝我的家走去。
但是——我想着——为什么我一点都没法感到高兴呢?
快乐这种情绪仿佛离我太远太远了。我内心翻腾着强烈的不甘和苦涩,这根本没法通过我的自我麻痹轻易磨灭掉。我现在回去的话又会对上父亲,那么我该怎么掩饰呢?我知道我现在浑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干了似的,根本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我烦透了——真的。
我好累。这种强烈的负面情绪毫无保留地攀上我的神经,缠绕地紧紧的几乎要把我的双腿压断。是的……我现在好累,非常非常累。明白这种感觉吗,就好像我随时随地会在这里倒塌,就像一场艰难的战争,我不知道何时会停止。它看起来暗无天日并且永远没有结束的那一天。我浑浑噩噩地朝前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或许一开始就是错的。你看……什么东西都该有个限度的。即便是爱也一样。我的眼睛在刹那间又模糊起来,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朝前移动。
“嘿小心!”猛地有一只手拉住我,我才忽然意识到我刚刚差点就重蹈覆辙走到了车行道。我自然知道对方是谁,竟一时间不知道用什么神情面对比较恰当。阿尔弗雷德背着他哑光的双肩包,显然是刚刚下课回家,看他的神情我总觉得他似乎猜到了什么,或者说——他知道了。
“你刚刚在那里……和那夫妻俩的话,我听到了。”他呼了口气,然后耸耸肩,“UMH,我是说,虽然Hero我不是故意的,但是这种事有必要那么大费周章吗?”
“有必要。”我回答,“非常有必要。”
“你这样搞得好像在做什么很丢人的事一样,不就是要房子吗?我和你回去,然后对着老爸讲,一切都说的明明白白不就OK了?”他一口气说道,“干嘛非要掖着藏着,非得把事情拖到不得不说的时候,大家都很不好过欸!”
“不能这么做!”我厉声回敬,“你他妈的懂我什么?对,你可以这样做啊,你是阿尔弗雷德啊,拜托!你自以为是到什么地步,嗯?”
“自以为是。”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你提醒我了,亚瑟,你要自以为是到什么地步?”
这让我浑身赫然一凛。逆光的情况下我看不清他的眼神,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看不到他的眼睛——那双被我细心画下来的、认真描摹的蓝色眼睛。蓝色?哈……蓝色。我本来就看不到啊,这一瞬间的悲哀几乎将我的脑细胞淹没,我本来就看不到!谈什么自以为是呢?颜色!理想……我们之间难道不是始终有着这堵墙吗?
似乎是意识到这番话有些过于直接,阿尔弗雷德踟蹰地动了动脚踝。我又是下意识地朝后退,仿佛我在逃避眼前那条隐形的沟壑。阿尔抖了抖自己的包,伸手要拉我,“先什么都别说了……回去吧。”
“回哪儿?我的家(My home)?”我咬住重音冷笑,“还是你的家?”
“明明是一个东西,你干嘛非要拆开来呢?”
“那是不一样的!”我强调道,“完全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这种无聊的概念有什么好辩论的?很头疼欸!”他用更大的音量反驳,“拜托!家庭这种东西不就是让人安心的地方吗?”
“我没感到安心。从来没有。”我颓然地回答,“从来没有。”
阿尔怔怔地望着我,我回身朝房子的方向走去,随口说道,“你想嘲笑的话大可以随便……我不介意你说我幼稚或者白痴,什么都可以,反正我比你更清楚。”
其实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呢?我迎风走着,心里的思绪杂乱不堪,我跳来跳去地找不到重点,就好像一团浆糊把我的细胞搅拌在一块了。对……别想那么多了。
我现在最他妈的想哭,不是吗?
回到家之后我几乎是直接摔门朝楼上走,阿尔飞快地奔上来,用力地敲门示意我放他进去。但我全然当做没听见,很快,父亲把阿尔喊了下去,我没有费力去计较他们究竟在讨论什么,反正和我没有关系。我把自己的行李翻出来,整理完毕之后我直接倒下去睡觉,这样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我可能是一个奴隶,一个始终拘束在自我世界里的奴隶。我只是逃避,不愿去面对那些所谓的事实。我认为我要做的是追求自由,事实上我成功了,但是这自由是多么狭隘啊。这个世界始终是我一个人的,没有人踏的进来,我在这里获得了最大限度的自由,实际上等于我抛弃了真正的世界。我在残缺的角落拼命挖掘快乐,我怎么会不明白呢?
这该死的骄傲。我冷漠地想着,其实我最恨的人难道不是自己吗?这念头随即越来越清晰,对啊——我难道不是恨自己吗?
那么眼睛呢?在这个念头定型之后我好像思考到了更多东西,不,事实上它一点都不重要。我究竟自私到什么地步呢,自私到把一切都要紧紧攥在手里,非要这样执着、拼命、无可救药地逼迫自己沉进去。我翻了个身,却又听见手机震动的声音。于是我又将它拖过来,哈,阿尔的短信。我厌烦地把它扔到枕头下,但一分钟之后它又顽强地震动起来,甚至后来发展成半分钟一条。
FUCKING ALL。我把手机拽出来,盯着它看了很久,却依旧没有看它的欲望。让它自生自灭吧,我终究是不会去看的。我想。
那一晚我没有睡着,只是在床上愣了一夜,期间我的大脑像是冒出了无数念头,然后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呢喃,我逮不住那声音的源头,只能依稀判断它是在嘲笑。对,嘲笑——后来我发现,这声音不就是我吗?
蠢透了。亚瑟·柯克兰。蠢透了。
自然我觉得这种时候呆在外面是最能放松心情的。没错,虽然我想尽办法把房子弄到手了,但此时只有一个念头拼命摇着我的意识——离开!离开。我勉强熬到他们都出门,便抓起相机直接朝外跑。我如坐针毡,我一秒钟都呆不下去……这一切的一切都要我的命了。迟疑了很久之后我决心找伊莎,半个多月没有和她见过面,现在或许只有她才能好好让我冷静一下了。今天的天气并不好,庆幸我不必躲避阳光了。
“噢——亚瑟你可终于联系我了。”伊莎张开双臂给我一个热情的拥抱,显然她对发生的一切还毫不知情。我勉强提起精神和她寒暄了几句,声音就不自觉地沉默了。敏锐如伊莎是不会不知道个中微妙的,她微微挺直背脊,明智地选择在公共场合压低声音,“看起来又是很不高兴……我以为你旅行回来会好很多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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