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然的,我想起那个异常真实的梦,这瞬间使我手脚冰凉。然后我忽然意识到一个残忍的事实,我已经丢到了一样东西,并且再也找不回来了;而我曾经以为至少这样东西我还是拥有的。
我的肩膀紧绷,然后果决地走上楼。
一大早我就被烦杂的声音弄醒了,楼下乒乒乓乓的全是搬动家具的噪音,还有父亲费力的指挥。我怔了怔,尔后翻身下床。楼梯走得很吃力,等我到客厅的时候,家具已经搬得差不多了。我抬头看了看钟,还有一会儿那对夫妇就该过来了。我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决定佯装收拾一下东西。阿尔弗雷德拖着他的电脑从房间里走出来,然后对我说道,“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我……等交易结束就会找他说清楚。”我随口说道,显然这份心虚被阿尔逮住了。他把箱子推出去,我跟在他身边用钉书机固定打包带。他趁父亲上楼检查的时候对我耳语,“拜托,你真的有把握吗?已经不得不这么做了欸。”
“有啊……大概。”这话一说他就紧紧盯住我,“一点都不可靠。”
“反正破罐子破摔啊。”我说道,“待会儿你替我支开父亲,我好在办完事后找那对夫妻。”
他转转眼珠,找不出什么话反驳。于是整一个早晨都在叮叮当当的搬运之中度过。老实说,我越发感到紧张,我该找什么机会和父亲讲明白呢?我意识到我的方法会很残忍——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阿尔弗雷德站在庭院里望了我一会儿,又大踏步地离开。
庆幸今天是个好天气,所以一切都显得很顺利。阿尔的母亲站在车边和司机聊天,事实上我都不知道豪士罗的房子是否已经安排完毕。不过看样子应该已经搞定了吧?我漫不经心地想,反正这些和我都没有什么关系。在整个客厅都搬空了之后,我听见门口停车的声音,那对年轻夫妇出现在门口,温和地朝我挥挥手。我看到父亲匆匆地走出来,接着非常绅士地引他们去还算干净的书房。我站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只觉得非常烦躁。
时间过得很快,当他们手续交接完毕后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我顿了顿脚步,考虑要不要追过去把事情一次性搞定,阿尔很合适宜地冒出来,胡乱扯了个借口拖住了父亲,我咬咬牙,快步跟上那对夫妇。
“按照约定,”我在车边说道,“我会在明天把钱汇进你们的帐户,住房的话我恰好认识一个朋友,这是他的号码,可以和他联系。”
我把名片递给那位年轻的丈夫。他伸手接过,神色泰然。我们略微寒暄了几句,吸进鼻子的空气有些凉了。将证件握在手里之后我忽然觉得心里一沉,好像背负上了什么摆脱不掉的责任。丈夫友好地和我握了握手,然后折身坐上车。我总觉得应该再说些什么,但似乎没有必要。我注视着他们的车子愈来愈远,那种沉重感也愈加令人窒息。
活像吞了一大杯水银。
“待会儿要出去吃饭,然后会逛去新家。”阿尔靠在我房门口说道,“亚瑟,你的房间基本没动欸,老爸没有说你吗?”
“反正我根本不会走。”我低声说道,“你呢?真把东西全部打包了?”
“嗯……”他支吾了一声,“反正你会去购置新家具,不是吗?到时候肯定要改改房间布置啦,现在全部堆起来也好。”
“哦。”我点点头,“好吧,先说好,你的部份你出钱,客厅里的一起负责。”
阿尔抬起一边的眉毛,“我总觉得你是在敲诈我。”
“何乐而不为?我相信你负担得起,你赚的钱也不是小数目,英雄同学。”我故意咬文嚼字一般地强调着,他撇撇嘴没有搭话。我便把电脑关上,顺势关门准备离开,蓦地,阿尔喊住我,“你把那幅画又翻出来了?”
我回头才注意到放在桌边的画框,“嗯……有些用途。”
“你该不会穷到要卖画吧!”他哈哈大笑起来,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说道,“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啰嗦了?”
“啰嗦不过你,安啦。”阿尔眨眨眼,“我不会和你争夺‘啰嗦世界第一’的名号的!”
我摇摇头把门锁上。朝下瞥了一眼,我看见父亲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去吃饭,我朝阿尔投去一个眼神,示意他我决定现在就去摊牌。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嘿,现在吗?”
“对。”我撑着墙壁,“我……这样的话,我还可以花一段时间好好平静。”
“需要我帮忙吗?”他望着我,我指了指楼梯,“反正你妈现在也不在,你就蹲楼梯上听着好了,见机行事,OK?”
他努努嘴表示同意。我呼了口气,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了这突如其来的勇气。这感觉就像小时候排队验血,没有胆敢第一个尝试的,于是不知哪来的勇气首当其冲。我走过去,轻声喊了一声父亲,他有些惊讶地回过身,“亚瑟?”
“我找你有点事。”我说道。他紧紧盯着我,接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他才交出去的证件,将它比在耳边。他的眼神骤然变了,但是很快反应过来,“怎么在你这里?”
“因为我又把它从他们那里买回来了。”我回答,手心里微微沁出了汗,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我,“什么意思?”
“就是,现在这房子是我的了。”我一字一顿地解释,“所以我不会和你去新家……就是这样。”
父亲的眼神又变了。我觉得他显然看起来非常愤怒,但良好的教养极力克制他的爆发。我听见后面传来阿尔的脚步声,他站在我身后,一言不发地看着父亲。父亲缓和了一下心情,又问道,“阿尔,你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而且我还算合资人。”阿尔答得飞快,“抱歉啦老爹,我打算和亚瑟一块住,也不搬了。”
“阿尔!”他的母亲在此时推门而入,分外惊讶地尖叫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阿尔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耐烦,“我也不打算搬走,这里距离学校近,而且也不用辞退打工,很方便。”
“那没有关系,过阵子你可以考驾照,然后有自己的车——”
“老妈,”阿尔打断她的话,“没必要,再说我这么大了你也不用什么都管,我自己的决定,好吗?”
我觉得他这番话亦是说给父亲听的。我将证件重新收回口袋,没等他继续说什么便走上楼。我该讲的已经讲完了,手续也都搞定,一切都是定局,他根本干涉不了。我没有走进房间,只是坐在楼梯上叹气。我听见阿尔母亲尖锐的嗓音不停地在空旷的房间里撞来撞去,令人厌烦到极点。
现在房内的温度降至冰点。原本应该是属于我的争执转变到阿尔身上,这听起来有些抱歉。我冷冷地想,这样是不是等于一个新开始?
我亲手结束了不该有的过去。我用力揉揉头发,好像一个悲壮的冷笑话。
到文法学校念书对我而言是个折磨。事实上,那时候最痛苦的就是面对老师。同学之间的嘲弄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不堪忍受的事;我始终认为这样的排挤只是彰显出他们的有气无力,象征了他们可悲的幼稚。但棘手的是,即便我怎样忽略也没办法解决和教师之间的隔阂,大部份时候,我始终是一个人。
这种预备学校大部份的毕业生都瞄准了伊顿或者哈罗的入学奖学金。这里的有钱人是很有优势的,只有面对这些有钱人的时候,老师们露出的笑容可能才是真心的。至少我见过很多次,同班有个长得很难看的胖子,很矮并且怯懦,但他的父亲是某银行的高级主管,母亲则和哪位名人沾亲带故,即便他的确反应迟钝,至少我也从没听见老师当面说过他碍手碍脚或者其他不雅辞汇。我算是衣食无忧,但父亲的权势不足以让我在这个学校享有特权,他也没有给校长交过数目庞大的赞助,因此老师很自然地将我和其他家庭贫寒的特优生混为一谈,加上我的眼睛状况堪忧,他们似乎更嫌麻烦。
一个十岁刚出头的孩子不会懂太多。我可悲的记忆告诉我,我是教学处的常客,无一例外都是些愚蠢得可笑的争执。比如有一回我不慎撞落了拐角走廊的花盆,在纪律森严的文法学校这算得上是一件大事,而且大部份时候,家长在这里没有任何话语权。老师摆出的态度非常鲜明,那就是让我这样一个有残缺的人进这个预备学校已经是格外开恩。我并不认为那是有人故意捣鬼,所以在那位尖鼻子的女教师训话时我老老实实地承认了错误。
“亚瑟,你知道你会带来一些麻烦,为何不好好呆在图书室念书呢?”她板起脸说道,“亚瑟!你注意到这个错误吗?”
“是,女士。”我应声回答,“下回我一定会非常小心。”
“这不是什么小心不小心的问题!”她大声强调道,“你要弄明白呆在这里的原因!”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我的成绩还算不错,所以她还不敢说得太过分。但这并不会让人觉得开心,她可能是这所学校里最遭我痛恨的,明智的选择就是闭嘴,并且有什么便回答什么,别试图掩饰或者支吾。似乎是抓不到我的错误,她异常地生气,怒火嗖嗖地顺着眉毛朝上冲,但是说实话,这模样的确有些吓人,就连旁边的助理教师都有些不知所措。她一边叨念着我听不太清的词语,总之就是些‘必须让你明白事实’之类的废话,她似乎根本不知道这对我有什么影响;不过她自然是成功了。
“柯克兰,”她转而念我的姓氏,显得异常庄重严肃,“你得弄清一个事实,如果在这里失去了东西,一辈子就完了!”
她是在暗示我如果不好好念书考进一个名校,以我的状态是落榜、并且无人录取,到头来一事无成。这种恐吓我听得很多,老实说我的确被吓到了,毕竟我对以后的世界还没有一个概念;老实说,那会儿谁不是这样呢?仿佛被赶出学校就很可怕,要知道,在大部份严格的文法学校,这传统的思维仍旧是禁锢的。虽然没有太多侵犯人权的惩罚,但比起外头,可依旧是痛苦多了。
我当真的认为自己必须好好念书,也不去多思考别的,一个成年人的威胁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可我知道我一点都不快乐。从此之后我便没有出过图书室的门,试图从这堆书里找出些靠谱的东西,让我能够提起兴致。可是学习拉丁文或者法文怎么可能让人放松?后来我的房间开始掉石灰,并且异常不幸地漏水,虽然很快学校想办法解决了这件事,但是我仍旧遭殃地得了重感冒,这拖累我的学习状况——但是又有谁会懂呢?
这一切都成了我所谓童年时代的残酷阴影。在学校里,我鲜少见到父亲,周末也并不是次次回家,除了复活节或者圣诞假这样的日子。总之,我在这个英格兰中部的文法学校过得异常艰难,我不可否认地想念他,但即便见了面,我也不知道怎样和他进行交流比较恰当。我们常说的几句话无非就是在学校过得好不好,需要什么,接着就是沉默。那时候我不懂沉默背后的含义,只知道根本讲不出什么话,一来二去一切就莫名地过去了。说不定所谓的厌恶也是在那时候埋下伏笔。我认为他擅自把我扔在那学校是一种典型的抛弃行为;而这印象也根深蒂固地保留下来。
或许真的是抛弃——才会让我学会自立。我痛苦地想,这一切又怪得了我吗?自然我的责任我来承担,那么他呢?我拒绝一般地判断着,他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吗?显然不是。但老实说,我心里凉透了。
这使我猛地睁开眼,不知不觉中我竟然靠在房门口睡着了。楼下很静,没有什么杂音,好像父亲已经离开了。靠墙睡觉导致我的脖颈酸麻,并且站起来的时候犯头晕,但我的眼睛适应周围后却忽然看见阿尔弗雷德,他坐在下面的台阶上,听到我的声音才抬头看着我。
“做什么梦了?”他把正在玩着的手机塞进口袋,我僵硬地揉揉头颈,回答道,“记不太清了……反正不怎么好。”
“噢。”他点点头,“吃点东西?老爸已经走了。”
“不,不想吃。”我伸手推开房门,“我想我应该继续睡一觉……头好痛。”
他似乎没有对此发表怨言,不过老实说,我总觉得他在看我。可能那是错觉,而且我仍旧感到浑身乏力,我一睡下去就会陷入新的梦魇;我厌烦这样,但同时也带着一丝希望。
如果一切不是当初,会不会现在就不一样?我自嘲地笑了笑,回不去的事还是不要再想了。
接下来的生活变得有些匪夷所思。我比我想像中的更难接受这样的日子,父亲仿佛失踪了——忽然的,就从我的生活中剥离得干干净净,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我自然思考过现在他究竟如何了;他和阿尔的母亲是不是在豪士罗安心地生活,我发现我根本不能做到想像中的那般冷静。我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回忆实质上已经是程式化了,父亲的轮廓在时间概念上离我越来越来远,越来越虚,几乎是看不到。我看到自己的手,指头展开,又合拢起来。我的指甲缝里还卡着一些灰黑色的东西,类似于铅末,并不柔软,也不光滑。但是,我仿佛能用这双手触到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我看不到的东西,手是可以摸到的。
我根本没法忘记这一点。我缩起身子,我是不是又犯错了?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忍不住陷入质疑,该死的——如果我的记忆力在这上头出差错就好了,至少我现在也不会有一种胆战心惊的感觉,这简直叫我难受的坐立不安。仅仅过了一天,我仿佛活得云里雾里,一整天都蜷缩在房间里发呆,脑袋里乱七八糟地塞了很多事,就好像我的生活——过去的,和现在,未来交织重叠了。这种复杂的滋味叫人犯晕。我悻悻地想,我又逃避了。
在我闷了整整一天后,我终于意识到我忽略了什么。阿尔竟然很识趣地没有来打扰我,这让我有些不自在。这让我也感到了饥饿,于是我总算出了房门,他半侧着身子,地上丢着两个麦当劳的纸袋,他一手捏着可乐,一手抱着转椅的背部看演唱会,听到我的脚步声回过头,哀嚎道,“嘿!你终于愿意出来了吗?我们去买电视机好不好,还有沙发!英雄我这样都没法打游戏!”
我扫视着几乎搬空的客厅,浑身又好像清醒了。他的表情异常滑稽,仿佛已经受了好久的委屈。这使我产生了一种他是巨型犬的错觉,于是我打了个哈欠,说道,“那么……今天去买家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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