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呢。”我干笑,“任谁都会……惊讶的。”
他笑笑,接着不说话。我觉得浑身又好像有些不舒服,但又讲不清原因。这种感觉过于微妙,以至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在神游。一个多小时后,我在王耀的催促下回过神,不知不觉拍卖会已经结束了,主办人致辞,艺术家代表致辞,然后三三两两的握手和交谈开始了。拍下作品的买家都集中到了后台,大厅内变得有些吵闹,媒体、记者之类的人拦着不少艺术家拍照采访,我朝王耀示意离开,他朝我摆摆手,顺便指了指手表提醒我注意时间。我很容易地在人群看到了菲利克斯的影子,瞥见我后,他甩开记者朝我奔过来。
“哟!恭喜你。”菲利克斯大大咧咧地环过我的肩膀,“十万喔十万!我想明天你又该登报了吧。”
“我又不是什么名家……”我苦笑两声,他似是要反驳,被我一个手势堵住,“你旁边坐着的是买家吧?”
他转转眼珠,“没错,怎么了?”
“我想见他一面。”我说道,声音有些急促,“我……我很好奇他为什么会出这个价格。”
菲利克斯盯着我看了几秒,像是看怪物一样,接着他夸张地扶住额头,大声说道,“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吗?”
我摇头,“不是不能接受,只是好奇而已。”
他摊开手表示勉强理解,然后把我拖到走廊的另一头,那些买家们互相握着手,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终于他伸手用力挥了挥,人群之中,一个卷曲头发的男人止住了脚步。
“弗朗西斯!”他的声音让我感到有些尴尬,“我把亚瑟带过来了。”
我瞥见那个男人浅笑着挤过那些艺术商,然后走到我面前,他和菲利克斯有着同样的一股气质,我形容不恰当,但潜意识里觉得这大概是属于艺术的。他朝我伸手,“Bonsoir,柯克兰先生。”
“您好。”法国人?我有些诧异。似乎是注意到我的不解,他温和地说道,带着一股浓厚的口音,“我是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在巴黎经营一家艺术画廊。”
“艺术画廊……想必您和菲利克斯很熟悉了。”我依稀记起菲利克斯说过,他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呆在巴黎,画廊老板点点头,接着说道,“很早之前就在菲利克斯那里听说过您,百闻不如一见。”
他说话方式很巧妙,而且有些圆滑,这让人感觉到不习惯但还不至于非常讨厌。菲利克斯一直在旁边似笑非笑,然后忽然插嘴道,“亚瑟,不是好奇为什么他会拍下你的画吗?”
被他这样一说我顿时感到非常窘迫,但是画廊老板看起来倒不怎么吃惊。我只得吞吞吐吐地说道,“要知道,我本职是一位摄影师,而且我的眼睛……”我顿了顿,调节了一下语气,“为什么您花十万买下我的画?”
“为什么您要用买下这个词语呢?”他微笑着反驳,“这样把您自己的作品都给贬低了。”
我摇摇头,“虽然我并不是介意这个数字,但它说明了很多问题。”
“我经营的那家画廊专门收集特殊的作品。”弗朗西斯回答道,“专门收集有故事的作品。”
这番话让我怔住了,他看我有些惊讶,又轻声补充道,“因为我认为,每个人都是拥有histoire(故事),也是拥有histoire(历史)的人,我喜欢这样收集起来。”
“故事和历史?很高兴您会欣赏我的画。”我干巴巴地说道,他笑出声来,“柯克兰先生的作品可比您本人直接多了。”
“直接?”我抬起一侧的眉毛,直直地望着他。他似乎在犹豫是否要说明白,菲利克斯在旁边乱使眼色,画廊老板露出了有些无奈的表情,转而叹了口气,“不知道有没有和您说过,您的作品很像梵高的星夜?”
“有。”我想起这句评价,但是很不幸地忘记了究竟是谁说的,我的记性越来越差,这可真不是一个好兆头。他接着解释道,“您知道美国曾经有篇报导,把世界上的洋流曝光拍摄之后,像极了星夜?”
我听说过这篇报告,不过太细节的东西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可这和画作有什么关系?他很显然明白我的疑惑,于是回答,“就像这些洋流一样,我在您那蓝色的œil中看到了世界。”他停了两秒,“您的世界。”
我睁大了眼睛,我觉得这样看起来一定蠢透了,他和菲利克斯就这样看着我,好半天我才愕然地回过神,模糊地说道,“谢、谢谢您。”
我简直想落荒而逃!没有原因。我只想逃开。匆忙地和他们告别,没等菲利克斯追上来我就穿过人流,径直朝着门外走去。我遇到了很多记者,他们试图阻拦我,我满耳朵都是那个十万磅十万磅,这让我非常烦躁。幸好伊莎就在附近,及时地把我拉了出来。
“你没和王耀在一块?”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水味,让我感到很安心。我站在墙角摇摇头,“我正打算找他。”
“算了,我和他打电话,我们先走好了,现在媒体好多。”她说着掏出手机,我看了看她背后,“那个……基尔伯特呢?”
“他先走了。”伊莎随口答道,她踏着高跟鞋啪啪地朝前走,我跟在她身后,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一股湿气几乎要卷过我的头发。
“刚刚你跑去哪儿了?”伊莎靠着计程车的一边问道,我松开领带,有些难受地撑着额头,“去找出价十万的买家了。”
“还没说恭喜呢。”伊莎回过头看着我,脸上挂着笑容,“应该是最高价了吧?要知道天才小莫奈的作品也拍不到十万喔。”
“别揶揄了。”我摆摆手,“这太令人惊讶了。”
伊莎抬起脚,换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坐姿,她的侧脸镀着一层光,好像那些湿润润的空气具现化了一样,“其实你不必把自己想得太糟,真的,亚瑟,你很出色。”
“我该回答‘我当然很优秀’吗?”我笑了起来,她也跟着笑,“你会是一个让大家记得的艺术家。”
“谢谢。”
下车的时候我和伊莎拥抱,她小声地要我别和阿尔动怒,被她这样一提醒我才赫然想起了阿尔弗雷德。刚刚在晚会上我几乎要将他忘记了,现在的感觉忽然变得异常微妙。心里冒出来了几个疙瘩,骚着我的思绪,让我的回忆重点啪地掉头。外面又要下雨了,我小心翼翼地走路,因为现在很潮,而且——已经入夜了。车没法开到家门口,走过去大约需要一两分钟,但是我还是走得很吃力,一路摸着铁栏杆一路朝前。栏杆又冷又湿,我更担心路会打滑,如果倒楣摔下去,恐怕我又该去医院做客了……OH SHIT!我猛然感到左手忽然一阵刺痛,不知道谁家的栏杆折了一段,突出的铁管把我的手心擦出一条血口子。妈的,我在心底愤愤地骂了一句,真是倒楣到死。估计不快点处理的话会破伤风,我加快了脚步,左手弓起,避免伤口再刮到栏杆。
不过上帝还是眷顾我的,虽然走得艰难,我好歹也勉强走到了家门口,灯没有亮,我站在门口用力拍门,接着又在一片漆黑里摸到门铃,响了好半天之后阿尔弗雷德才开了门。我的模样有些狼狈,乱糟糟的估计把形象都毁尽了。他嘴里还咬着半块面包,表情怪异地盯着我,说道,“你怎么像逃难回来的?”
“不客气,快让我进去。”我说道,挤开他朝房间走。我难得没有弯下腰去脱鞋、并且强迫症地把它放进柜子排好,而是直接把它们踢掉,胡乱地丢在台阶下。阿尔跟在我后面不做声地走着,我把外套丢在沙发上,甩了甩痛得有点麻木的手,大概有血不小心滴了下来,阿尔的神色变了变。
“你的手怎么了?”
“刮到了,不知道哪户的女主人那么懒,都不去检查一下自家的栏杆是不是断掉了。”我直接钻进浴室,拧开龙头唰地对着伤口冲洗,估计是痛得没什么感觉,或者是我本身对痛感也开始迟钝,我意外地感到没那么难受。走出去的时候我没有看阿尔,只是在客厅转了一圈,“……FUXK,我忘记家里已经没有医药箱了!”
“大概被老爹拿走了吧。”他回答。整个房间毕竟还是空落落的,该添置的东西还没有来得及备上。我无可奈何地站在原地,折身又返回浴室,阿尔在后面喊我,“你干嘛?”
“找条干净毛巾裹起来。”我回答,他似乎感到不满,“没有双氧水消毒,这个伤口搞不好会破伤风吧?”
“大晚上的怎么去买?”我没好气地说道,随手找了条毛巾裹了一圈,我不禁有点后悔当初应该最先准备纱布酒精之类,也不至于现在这么惨。阿尔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折身抓过他的外衣,“我去趟超市。”
“现在已经很晚了。”我探过头,“明天再去啊!”
“顺便去买点夜宵。”阿尔白了我一眼,“你出钱。”
我找不到什么反驳的话,只好看着他撑着伞朝外走去,现在我感到痛觉又回来了,手上的伤口隐隐发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挠一样。我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冰镇的可乐,把它靠在左手处,这股凉意让我整个人都好像镇定了点。我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翻节目看,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非常疲倦,好像失去的疲劳感混着痛觉一起回来了。我侧过身子,拖过阿尔新买的抱枕开始打瞌睡,嗅着一股新家具的涩味,我竟然快睡着了。
迷迷糊糊之间,我觉得我像是做梦了。梦境不甚清晰,并且摇摇晃晃的,极度不安。我仿佛坐在一艘船上,周围剧烈地摆动,有很多东西试图在抓住我,但那究竟是什么,我说不清,也看不清,灰糊糊的一团如同毛发一样滚动。它们展成一片湿漉漉的雾气,朦朦胧胧的裹着手臂,前方有人影,我睁大了眼睛去判断,刚想喊出口的时候阿尔忽然推推我的肩膀,让我立刻惊醒过来,“你……回来了?”
“外面的雨好大。”阿尔像是抱怨又像是叙述一般地说道,把一个袋子扔到我怀里,袋子本身也是湿漉漉的,我费力地扒开,里头是双氧水和消毒纱布,以及几袋饼干。我昏昏沉沉地把手上缠着的毛巾解开,我看不到血的颜色,但好歹能注意到上面一小片濡湿的液体,不过不是很严重。阿尔替我拿棉签,我沾着双氧水消毒,眉头皱的很紧。
“以后给我打个电话。”阿尔的口吻又像是抱怨了,我把棉签丢到一边,用纱布缠上,头也没抬地说道,“你灯都关光了,我打电话你就一定会接?”
“会啊。”他理所当然地说道,“这样反而更麻烦吧!”
“……”我把塑胶袋朝他怀里一推,“我去找点东西吃。”
“我买了麦当劳。”他指指桌子,我才注意到那里多出的另一个袋子,“大晚上的吃这么油腻?”
“补充热量啊。”
我又一次无话可说,于是我站了起来,坐到桌子边去解开袋子,闻到那一股香气的时候我顿时觉得异常饥饿。阿尔挪过来,把吸管插进塑胶杯,迟疑了半天之后问道,“顺利吗?”
“嗯?”我望着他,“什么?”
“拍卖会。”
“噢……”我垂下眼,“还算顺利吧。”
“多少钱?”
“……十万。”
他忽的抬起头,那种神色我更加形容不出了。于是我也喝了一口可乐,却不幸地被呛到。
第14章
大部份时候我还是幸运的。醒过来的时候我听见楼下又有敲敲打打的声音,似乎是阿尔弗雷德正在组装柜子。我打了个哈欠,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翻身睡过去。但是我睁眼的时候看到了悲哀的左手,这让我的心情瞬间很糟糕。望着天花板发呆了很久,我拿过床头的闹钟看时间,现在才八点而已。
于是我闭上眼睛,把自己丢进昏昏沉沉的梦境之中。但我睡得并不踏实,因为那敲敲打打的声音没有什么规律性,偶尔急促偶尔缓慢,像一首变了调的曲子,听得人浑身不适。我感觉自己又睡了很久,但是再看时间的时候发现才过了十五分钟,梦里的世界永远和现实错开,一边加速一边减速。我坐了起来,对着对面的墙壁发呆很久,然后才穿上外套,脚步乱晃地推开门。阿尔吹着风扇,无叶片的那种,只有嗡嗡的声音响个不停。他看到我后第一句话便是,“总觉得我一直在干苦力。”
“年轻人多劳动劳动,有利于身体健康。”我坐到沙发上,这个理由被他无情地忽略,“你走路都快打漂了。”
“你要我怎么分辨那些钉子?在我看来都差不多。”我没好气地说道,用右手去捡掉在地上的纸巾,阿尔朝我挪近了点,忽然很好奇地问,“你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时候出问题的?”
“你不知道吗?”我看了他一眼,阿尔摇头。我算了算时间,但是我终究还是没弄清究竟是几年,最后只能模糊地说道,“大概十几年……了吧。”
“听老爹提过,是个意外?”
“干嘛,你做刑侦调查吗?”
阿尔答得倒是很正经,“好奇嘛。”
“日食啦。”我缩缩身子,“算是防护措施不当的悲剧吧,噢,我记得还上过报纸。”
阿尔偏头看着我,忽然笑起来,“你还真是够倒楣的耶。”
“是啊!太倒楣了。”我用力咬字,他似乎意识到我在讽刺他,懒懒地给我一个白眼,“亚瑟,那你老妈是……”
“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为我自己这番镇定感到无比惊讶,似乎阿尔也有点吃惊,不过我们都当做普通的聊天,或者说是情感交流,反正我觉得这状态挺安稳,“说起来印象也不算非常深刻……但毕竟是我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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