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混混的手留在他的脖子上,受的喉结小小的,尖叫得太厉害,声带都要撕裂了一般,像只苟延残喘的小动物。
他手脚都是凉的,用力抱紧受,眼眶霎时间就红了。
小混混疲惫不堪地想,算了,算了。
可话在舌尖转了几圈,小混混说不出来,这么多年,他不甘心。
少年人动了心,最是放不下。
他不甘心。
第五天天还没亮,有人在巷子外的河边发现了一具尸体。
是受的母亲的。
她半夜做梦,梦见儿子在叫她。受的母亲发了疯,跌跌撞撞地冒雨跑出家门去,雨大迷人眼,她踩着了河边的软泥,泥塌了,她也掉进了水里——溺亡。
49
那扇门被用力踹开的时候,外头雨还未停,踅摸进一点光,整间屋子都潮得要发霉。
受抱着腿,呆呆地蜷缩在角落里,无知无觉的,小混混还抓着他的手。
他眯起眼睛,就见乌泱泱一群人,攻正冷冷地看着他,身后是他爸,还有一些眼熟的,眼生的,震惊地看着他们。
不知怎的,小混混心里竟很平静。
攻却失了态,他脸色铁青,狠狠地将小混混按在地上用力揍了几拳,他打得狠,小混混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仿佛突然回了神,猛的将攻掀下去,将要还手的时候脊背挨了狠狠的一棍子。
小混混的爸爸气得嘴唇直哆嗦,指着他,还不去把人放了!
小混混木然地看了他一眼,不知痛一般,爬了起来,朝着受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
攻愣愣地看着受,他兀自蜷缩着,好像听不见周遭的声音。受的膝盖红了,细细的手臂搭在曲起的腿上,铁链子透着冷冷的银光,皮肉雪白,青红的擦伤痕迹越发明显,衬着竟有几分不可言说的色情糜艳。
攻回过神,轻轻叫了受一声,过了半晌,受才反应迟缓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只这么一眼,攻心都叫他掐了一把似的,沉甸甸地悬着。
小混混蹲下身,抓着那截银链子,深深地看着受,低低地叫了声囡囡。受充耳不闻,小混混拿着钥匙,手抖了好几下都没插进孔里,攻直接推开了他,拿起钥匙解开了铁环。
铁环脱落的时候发出好大一声响,受颤了颤,仿佛才从虚渺浑浊的噩梦中醒来,他呆了半晌,踉踉跄跄地爬下了床,就往门口跑去。
可跑了不过两步,他就摔在了地上。
攻也慌了,要抱受的时候他浑身抖得更厉害,嘴唇干裂发白,仿佛不认识眼前人,“走开,你走开……”
攻轻声说,“囡囡,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受听见那个字眼,抗拒的动作滞了滞,问他,“回家?”
攻避开了他的目光,说:“回家。”
受一下子就变得乖了,他不再抓着攻的衣袖,手指攥得紧紧的,好像随时就要跑。
攻抱着他的手紧了紧,几乎不敢想,要怎么同受说,他妈妈没了。
小混混看着受离他越来越远,人太多了,挡住了他的目光。他父亲也气狠了,举着棍子就抽了下来,一边抽一边骂,骂的什么小混混全没听见,也不躲,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攻原本想带受回他家。
受的妈妈溺水而亡,尸体还停留在受的家里。
可受一看偏离了回家的路,不管不顾地挣扎了起来,扯着沙哑的嗓子尖叫着说要回家,险些从攻怀里摔下来。
他一把甩开攻的手,赤着脚就往家里跑,背影孱弱,身上薄薄的白色短袖被雨水打湿了,勾勒出瘦削的脊骨。受好像成了一只迷了路的鸟儿,翅膀生得太小又畸形,抵挡不住风雨,颤颤巍巍的,一不留神就要从空中坠落。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跑得又快又急,一推开门,家里多了几个陌生人,安静地站在边上,狭小的客厅里躺着一个人,闭着眼睛,无声无息的。
受喘着的气生生掐在喉咙里,愣愣地看着,他指着那个躺着的女人,仿佛不认识一般,转头呆呆地问攻,“她是谁啊,为什么要躺在这里?”
50
受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法接受他妈妈已经去世,永远地离开了。
他整天呆呆的,仿佛灵魂已经被剥离,空剩了一具躯壳,不吃不喝也不睡,精神恍惚,攻仿佛看到一只濒死的鸟儿,困在泥沼里,每一根细细的羽毛都被烂泥侵蚀了,好像下一刻就会永远地沉下去。
攻陪着受,哄着他,可受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攻叫不醒他。
他也整宿整宿的不睡地看着受。他分明知道受的妈妈精神状态不好,如果那天晚上他多让几个人好好地看着她,或者他自己守着,兴许她就不会跑出去,最后淹死在那片水里。
攻一生顺遂明亮,从来没有这么窒息过,他只觉得自己似乎也陷在了那片沼泽里,周遭弥漫着灰暗绝望,不见天日。
他夜里陪着受躺在床上,一只手搂着少年单薄嶙峋的身体,受佝着背,背对着攻,脊椎骨凸出皮肉,好像直直地戳进了他的心脏。
那一瞬间,他们仿佛连成了一体,悲喜是共通的。
攻还是不想松开受的手。
天气闷热潮湿,梅雨天,尸体不禁放。受除了他妈妈,再没有亲人,攻自己不过一个半大的少年,丧事都是他和当地一个颇有声望的老人操办的。
当地仍行土葬,四四方方的漆黑棺椁,受的妈妈被放进去的时候,受突然发了疯,扒着棺材要爬进去,像亟待归巢的鸟儿,濒死一扑,渴求又疯狂。
攻心惊肉跳,抓着受想将他抱开,受扯着嘶哑的嗓子拼命尖叫,在攻怀里横冲直撞,攻跌坐在地上,仍紧紧箍着受的腰,把人往怀里按,在他耳边叫他,哄他。
突然,手臂一疼,受狠狠咬住了他的胳膊。他咬得重,攻抽了口气,缓了缓呼吸,任由受咬着他的手臂,好像要将血肉都生生咬碎了吃下去。
血从受的嘴唇边流了出来,他脸颊苍白,眼神癫狂又空洞,看仇人一般瞪着攻。攻拿另一只手轻轻捋开了他散乱的头发,低声说,“囡囡。”
受颤了颤,眼里就流下水珠,一颗一颗地往下落,须臾就湿了整张脸。
他哭得无声无息,嗓子好像哑了,发不出声。
受说:“不要把妈妈埋土里。”
他声音太沙哑,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腔,攻听受说了两遍才听清。
他将受搂进怀里,轻声说:“好。”
他想,或许受的妈妈也不想死后还留在这片她挣扎浮沉了半生的泥沼里。
51
小混混被送进少管所之前来找过受。
他已经知道受的妈妈没了,不啻于晴天霹雳。这么多年,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妈妈于受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去的时候,受正跪在棺椁前。
攻还在打电话安排火葬的一应事宜,看见小混混,他直接掐断了电话,看着他,不让他进去。
二人目光对上,小混混头一回露出颓势,他说,“我想看看他。”
攻冷冷地说:“不必,他已经受不起任何刺激了。”
小混混脸色变得惨白,怔怔地看着受的背影,低声说:“我就想看看他……”
攻看着他,小混混脸上带伤,颧骨破了皮,露出的胳膊也尽是棍痕,青紫斑驳,失魂落魄的,没了那股子飞扬的嚣张劲儿。
半晌,他到底是让开了两步。
小混混越走越近,可离受越近,他就觉得自己背上千钧重,愈发不能呼吸,心口钝钝地生疼。
小混混看着棺椁,膝盖一沉,跪了下去,他低低地叫了受一声。
受没抬头,好像没有听见。
小混混忍不住碰了碰他缠着绷带的手腕,受才慢慢地偏过头,仿佛不认识他一般,小混混眼眶红了,哑着嗓子又叫了他一声,“对不起……囡囡,对不起。”
受才开了口,恍恍惚惚地问他,“我说放我回家,你为什么不放?”
“你看,妈妈睡着了,她不要我了。”
小混混眼眶发热,愧疚、憾恨和心疼压得他喘不过气,“对不起,对不起。”
受说:“我和你说过的。”
小混混手指尖都在抖,他语无伦次地道歉,想给受擦眼泪,可看见受怔怔的目光,却连伸手的勇气都丧失得一干二净。
他们之间再什么可说的。
他们离开小镇的时候还下着雨。
路过那条奔涌不息的河的时候,受贴在车窗,直勾勾地往外看,攻几乎以为,他会打开车门,跳入咆哮的河水中。
攻遮住了他的眼睛,将他搂进自己怀里,低声说:“不要看。”
受充耳未闻,拉下攻的手拧着脖子往外看,直到驶离了那条河,看不见白茫茫的那一大片,他才安安静静地坐了回去。
52
市里的殡仪馆在郊区。
受的妈妈火化后的第二天,放了晴,攻陪着受一起将骨灰盒抱了回来。
他们住在酒店,酒店敞亮,有一个大大的阳台。攻拿着吹风机过来的时候,受盘腿坐在阳台上抽烟,两根瘦白的手指夹着细长的烟,动作生涩,烟雾氤氲着,模糊了他半张脸。
烟是受的妈妈的,他收拾东西的时候,都藏在了自己的书包里。
他的书包大,旧了,丢了几件衣服,还有他妈妈的一些东西,别的都扔在了那个镇上。攻并不在意,他已经想好了,等这件事结束,他就带着受回他的城市。
这也是老太太的意思。
受才洗了澡,浑身都湿漉漉的,孱弱又苍白,像只小小的,垃圾场上无人问津的幼猫,瘦骨嶙峋。
攻走过去,弯下腰,拿干毛巾擦了擦受的头发。
受好乖,一动也不动,兀自抽着那根烟,他抖了抖,烟灰落在他盘起的腿上也无知无觉,反而是攻看得直接拿掌心接着。
受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攻,攻的神色平静,受将湿润的烟蒂凑到他嘴边的时候,他也只是就着受的手抽了一口。
香烟劣质又冲,攻不会抽烟,呛得直咳嗽。
受却笑了起来,甚至笑出了声,肩膀都在发颤,阴郁又神经质。
当天晚上,他们一起睡觉。
攻搂着受,胸膛贴着少年人瘦弱的后背,他看着受白皙的后颈,头发长了,软软地耷拉在肩头。
攻叫他:“囡囡。”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你同我,还有祖母一起生活,我们去新的学校,你喜欢画画可以继续画画。囡囡这么有天赋,说不定以后会成为了不起的大画家。”
他顿了顿,说:“阿姨也会想看见你走出去的。”
受动了动,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拉得严实的窗帘,没有说话。
攻说:“她想你好好地活着,过得比谁都开心。”
不知过啊多久,受才转过身,将脑袋埋在攻肩窝里,整个人都蜷着,像只畏寒的小动物,往攻怀里缩。
攻抚着他的后背,将他搂得紧紧的。
那个晚上,受好乖,面对面埋在攻的怀里,手臂搂着他,腿也缠得紧,仿佛寄生在攻的身上。
攻疲惫了半个月,心里松了口气,终于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沉,攻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他牵着受的手轻快地走在阳光下。
雨停了,天空放晴,阳光明朗温暖。
受像只欢快的鸟儿,孩子气地跑快了几步,回过身,对他招手,笑容灿烂。
攻抬头看去,倏忽间,受又成了站在楼上的少年人。那是攻第一次看见他,受的指头染了红红的指甲油,皮肤白,手指根根瘦长漂亮,一晃一晃的,在他寡淡的生活里随意地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攻睁开了眼睛,怀里已经空了,他茫然地坐起身,叫了声囡囡,没人应。
柜子上受的书包已经不见了。
不知怎的,攻整颗心都像沉入了水里,空茫得可怕,他不知所措地下了床,仓促又慌乱,只见桌上放了一张纸,拿水杯压着,两行字写得歪歪扭扭。
受说,谢谢。
笔端洇开一团墨,他又添了一行——对不起,寥寥三字像个小孩子的笔迹,一笔一划用力地几乎穿透纸张。
53
北方的冬天干燥又冷,零下几十度的冷风刮着脸颊,刀子似的。天色昏暗,乌云厚重,要下雪的架势。
攻上了车,揉了揉太阳穴,慢慢阖上了眼睛。
攻是来A市出差的。
离当年的小镇已经过去了六年,整整六年,攻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疯狂的找受。他的消失如同凭空一把刀,生生地插在攻的心口,他无法想象,受一个人能去哪里?
没法想,每一次梦醒都是冷汗淋漓。
受一个人,从未一个人离开过那个小镇,外面的世界于他而言是陌生的,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
攻怕他悄无声息地就没了。
这么个半大的少年人,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叫什么名字,他的一切一切就被粗暴又简单地划了个句号。
攻只消一想,就无法接受。
他的爸爸妈妈给他找了心理医生,攻看了许久才堪堪好转,后来难得强硬地送攻出国留学,直到一年前才回来。
攻一直在找受。
正当红绿灯,车子停了下来,攻睁眼看着窗外,有个老人立了画板,弯着腰在写生,攻看着,忍不住又想起了受。
他按了按心口,轻轻吐出了一口气,车子将开,他随意地往窗外看了一眼,顿时就愣住了。
远处有个年轻人站在马路边,他扯下脸上的围巾,轻轻哈着气,两只手套得严严实实的,拿着个电话,像在说什么。
他面颊消瘦苍白,嘴唇红,眼睛还看着来往的人流,下意识的,有些躲避的样子。
没留神,司机已经将车开了出去,攻直接喝了声,“停车!”
声音大,将司机都吓了一跳。
他心跳得很快,几乎蹿出心口,直到他真正抓住了受的手臂,受惊愕地看了过来的时候,攻的心才落回了远处,犹有余震。
受呆呆地看着他,手机都差点从掌心滑出去。
攻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了,电话还未挂断,攻将手机放到他耳边,一眼不眨地看着受,姿态里已经多了几分从容。
54
受就住在A市。
他租了个小公寓,公寓陈旧,但是很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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