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小混混心里却烦躁得不行。受一直同他很亲近,黏着他,乖乖的,现在他们之间却像隔了条鸿沟。
小混混凑过去,额头抵着受的,轻轻蹭了蹭,说:“囡囡,哥不该和你动手,不生气了好不好?”
受的眼睫毛颤了颤,怔怔地看着他。小混混握住他的小腿,替他擦干净腿上的颜料,指头磋磨皮肉,颜料化开了,像扭曲的花,随水而下。
小混混说:“哥喜欢你。”
“等你长大了,想娶你的喜欢,”他看着受的眼睛,“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和那个外乡人才认识多久,你凭什么说喜欢就喜欢他?”
“他有什么好?”
受手指尖都不自觉地发抖,他要抽回腿,小混混却攥紧了,说:“你不喜欢这里是不是?”
“哥可以陪你离开,”小混混道:“你继续上学,想画画就画画,哥养着你,好不好?”
“只有一点,”他冷静地说,“囡囡,你不能离开我,我不接受。”
37
南方的梅雨季很长,那年夏天好像分外长,晴不过三天,又下起了雨,好像要将天地都重新洗刷一遍。
受的妈妈说要离开,当真收拾起了东西。他们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六七年了。
受收东西的时候看到了悬挂在墙上的照片,原本有三张,他突然发现多了一张,是攻和受的合照。
老太太拍的,说要给她两个孙孙一起拍一张,照片里,攻站在受的旁边。那时他才走过来,微微低着头看受,受盘腿坐着的,仰起脸,冲他笑。
攻伸手递给受,想将他拉起来,五指修长干净,整个人看着清贵又漂亮。
受他抬手抚摸着相片边角,一时想不起,攻是什么时候将照片挂上去的。他想着攻的眼神,攻的情绪一向内敛,那天天色已晚,雨夜又暗,受却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他的难过。
受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呼吸都变得滞缓,手指攥紧照片,照片薄,一下子就皱了,他猛的松了手,小心翼翼地揉平。
夜已经深了,外头还下着雨,淅淅沥沥的,受没有半点睡意。
他踩着老旧的木楼梯,上了二楼,满目昏暗,绵延的屋宇笼罩在夜色里。小镇入了夜,就暗了,透着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为什么,老太太那幢小洋楼却灯火通明。老太太作息规律,一向睡得早,如今却整个都亮着。受心口跳了跳,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往攻家里跑去了。
老太太晚上起来喝水时,从楼上摔了下来。
老人家禁不住摔,当场就昏厥了过去。攻睡得浅,隐约听见痛呼,起来一看,顿时脸都白了。
这是小镇,一片大都是窄巷,车都开不进来,也没有几户家中备了车。
老太太住在这里很多年了,偌大的小洋楼,除了她,还有个保姆。保姆忙打了医院的电话,可这镇上医院的救护车一向慢。攻人生地不熟,急得差点摔了电话,几乎就想这么抱着老太太去医院。
外头雨不停,紫电闪烁,雷声轰隆。
临了,是受叫醒了他妈妈,三更半夜弄来了一辆车,送他们去了医院。
车是运货的面包车,旧了,咣当咣当地在雨夜里疾行。
攻抱着老太太,浑身紧绷着,脸色苍白。受在一旁无声无息地看着,前头受的妈妈还在催开车的,快点,快点。
男人踩了脚油门,不耐烦地说,快不了,再快就冲水里去了!
他是半夜被受的妈妈砸了门,从床上拖起来的。
雨下得太大了,路过那条河,河里又涨水,河水咆哮着,像能吃人的怪兽。
受轻轻地碰了碰攻的胳膊,攻慢慢转头看了他一眼,二人都没有说话。
38
急救室的灯亮着,长道冷冷清清。
受的妈妈和保姆已经去办手续了,受和攻等在急救室门口。他二人身上都是湿的,衣服湿哒哒地黏在身上,没人在意。
偶尔走过几个步履匆匆的护士,手术室的门开了又关,每开一次,攻就抬头看过去,嘴唇抿得紧紧的。
受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朝攻的方向挨近了几步,他小声地说:“你不要太担心,阿婆会没事的。”
攻转头看了受一会儿,说:“谢谢。”
他声音沙哑,语气生疏又客气,受局促地低下头,含糊道:“没什么好谢的,阿婆帮了我们这样多,她人这样好,肯定会没事的。”
半晌,攻才嗯了声。
二人又沉默了下来,心里沉甸甸的,都有些心不在焉。
受说:“去坐一下好不好?”
他指着一边的椅子,攻看着受湿漉漉的头发,点了点头。他们就这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时不时地看一眼急救室的大门。
直到医生走了出来,说已经暂时没事,还需要静养观察的时候,几人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老太太转入了病房。
雨还在下着,攻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稳重,让他们暂时在医院休息一晚。
受却没有睡意,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和攻一起守夜。他赤着脚,将整个人都塞在椅子里,抱着腿,小小的,病房微弱的光影落在少年单薄的肩头,易碎的琉璃似的。
攻端着手中的热水,送到了受的面前。
受仰起头,轻轻说了声谢谢,才接了过去,捧着水杯小口小口地啜。
攻也坐在了一边,他本就话少,骨子里的克制内敛已经融入了血液里。攻想,他该问受的,他有话要问他。
可话在肺腑里翻腾着,却不知从哪里说起。
攻发现他远做不到表面的干脆。这是他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他还没有问受愿不愿意,就已经擅自将受规划入他以后的生活。
攻从小就活得明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自顾自地想着,等他走的时候,让受和他一起离开这里——可他不愿意,甚至可能根本不喜欢他。
突然,攻听见受小声地说,“对不起。”
39
“对不起,”受说。
攻转头看着受,他将下巴搭在膝盖上,垂着头,露出细细的脖颈。
受说完,却没了后话,攻心里陡然就多了几分莫名的恼怒,为什么要突然道歉?可偏偏他就连道歉都不道明白。
攻忍不住直接问:“为什么道歉?”
受眼睫毛颤了颤,没有说话。
攻神情平静,道:“如果是为了所谓的耍我玩儿而道歉,不用了。”
“是我自己喜欢的你,这是我的事。”
攻说到喜欢他的时候,受肩膀抖了抖,蜷得更紧了,低声说:“我没想……没想耍你。”
攻的目光落在受身上,说:“那是什么?”
受收紧了手指,如抓浮木紧紧捏着犹带余温的杯子,曾经轻易说出的喜欢两个字重逾千钧,梗在了喉咙口,他张了张嘴,还是选择了沉默。
攻的眼神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半晌,攻问:“你说的喜欢,当真是真的么?”
病房灯火昏暗,静得只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过了很久,受才小声地说,“真的。”
攻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呢?”
受怔了怔,闭紧嘴唇,他两只手都神经质地攥紧杯子,指头几乎有了痛意。
攻说:“你回去休息吧。”
受不肯动,整个人都蜷在那张椅子上,他说:“我不会打扰你。”
“你不要赶我。”
他说得好可怜,攻叹了口气,说:“囡囡,你想怎么样?”
他走到受的面前,握住他的手指,将他掌心里攥得死紧的杯子抽了出来,稳稳地放在桌上。攻看着受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想要什么?”
受愣愣地看着攻,对上他的目光又狼狈地错开。
攻说:“囡囡,你不能要别人喜欢你,又将自己藏着收着。”
“这不公平。”
第3章
40
受不懂攻说的公平。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别人推着受往前走,他是妈妈摆在架子上的乖娃娃。他会吸引过路人的目光,让别人对他笑,这些看得见的喜欢成了填充他每一寸骨骼的血肉,是他生长的养分。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只要他不愿意,他可以打破玻璃橱窗,不被人喜欢也可以。
那些都不重要。
攻看着受懵懂茫然的样子,手指又在焦虑地抓自己的小腿,他叹了口气,捏住受的手指一根根轻轻揉开,到底是没有再说什么。
老太太住院了。
攻在医院陪他,受听见他打电话,电话那边是他的父亲,在说老太太转院的事。
镇上医疗条件有限,他们想让老太太回去治疗。
老太太躺在病床上,头发白得更多了,眉宇之间仍然慈祥和蔼,她叹气,说她都一把老骨头了,不要这样折腾。
攻却很坚决。
老太太嘴里说着不赞同的话,眼里的笑都要溢满了。她很感激受的妈妈。
受的妈妈削了个苹果,抖落长长的果皮,浑不在意地笑,说:“您跟我讲谢,就是在折我的寿。”
“这么多年蒙您照顾,”她轻轻地吐出口气,这些年她虽然念着老太太的恩,却很少去她家,怕脏了老太太家的门。受的妈妈很认真地说,“是我该谢谢您。”
老太太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受的妈妈说:“等您好,我们也要走了。”
她这话一出,坐在一边的攻和受一齐看了过来。
老太太怔了怔,说:“走了好,离开这里也好,早就该走啦。”她说话缓慢,带着久居小镇多年的轻软,“有没有想好去哪里?”
受的妈妈削着手里的苹果,声音微哑,语调轻松地说:“去哪里都好嘛,我同囡囡两个没根的,找个没人晓得的地方就可以重新开始。”
老太太若有所思,看了攻一眼,让攻和囡囡去打点开水。
攻点了点头,受也站了起来。
41
攻想了想,就知道老太太什么意思。
他没有当真去打水,反而带着受出了住院大楼,坐在树下的长椅上。
他说:“我原本打算过几天就走的。”
受期期艾艾地哦了声,两只手放在腿上,有几分无所适从,又觉得太寡淡,讷讷地说:“……你本来就是要走的。”
攻偏头看着受,受脸小,眉眼生得精致,垂着眼睛,眼睫毛长,反而不见他最初见受时那种虚虚的漂亮。
仿佛被人剥落了伪装,露出里头藏着的赤裸裸的生灵,懵懂惊惶,像一只柔软的兔子,手脚都不知怎么安放,仿佛连怎样生存也不会了。
攻说:“囡囡,你想走吗?”
“阿姨说你们也要离开了,既然不知道去哪里,”攻顿了顿,道:“我私心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
攻又说:“不过,不喜欢也没关系。”
受抿了抿嘴唇,望着攻,少年正看着他,眼神平静,受从中看出了几分期待。有那么一瞬间,受几乎就想说,没有不喜欢,他怎么会不喜欢?
可话在舌尖转了几圈,受又缩了回去。
他想起八年前,颠簸着去,晃荡着回的大巴车,想起那个悬在天上的风筝,收线了,风筝一点一点地摔在了地上。
小混混的声音响在耳边,他说,囡囡,你不能离开我,我不接受。
攻慢慢垂下眼睛,克制地吐出一口气,轻声说:“你好好考虑考虑。”
他起身要走,突然衣袖一紧,受抓住了他的衣角,细软的手指都用力到泛白。
攻抬起眼睛,看着受,受没有看他,只看着自己的手指,呼吸有些急促,他小声地说:“……等等我。”
“你等等我。”
攻看着受,浅浅地笑了一下,说:“好,我等你。”
二人目光对上,受的耳朵红了,猛的松了手,僵硬地揪着自己的裤缝。
攻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我们回去吧。”
受嗯了声,将将要走时,突然觉得如芒在背,他回头看了眼,就见小混混站在远处,直直地看着他。
42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天色黑沉沉的,风刮得大,住院部的长廊都是湿哒哒的,好像一不留神就要把人滑倒,连客运站来往的车都停运了。
受的妈妈突然跑来了,雨势太凶,她浑身都湿透了,头发也乱糟糟的。
她抓着门把手,喘着粗气,问攻,“囡囡在这里吗?”
“囡囡没来,”攻皱了皱眉,说:“阿姨,发生什么事?”
她脸色都变了,惊慌失措地说:“囡囡不见了。”
“我把家里都找遍了,找不到他,囡囡不会乱走的,这样大的雨,他出去也会同我讲,可我午睡起来就找不着他了。”
“我想他会不会说来了医院……”她声音发了抖,“没有,他会去哪里?”
攻心里一沉,还是拿了块干毛巾给她,说:“您先保持冷静,慢慢说。”
“不会的……”受的妈妈攥紧了手里的毛巾,喃喃自语说:“囡囡以前除了上学,一个人都待在家里,不出去的,只有那个小混混来找他,他才会同他出门——”
她说着,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抓住攻的手臂,说:“是不是那个小王八蛋把囡囡骗走了,他知道我们要走了,不肯放囡囡离开……”
她嗓音都在颤,攻登时想起前两天看见的那个人。
他站在远处,一言不发,直勾勾地盯着受。
受转开了目光。
后来那个人转身走了,什么都没有说。
攻说:“他住哪儿?”
受扯了扯手腕上的铁链子,铁链子长,锁在了床头,他一动,链子就咣当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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