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濂脱口而出,问道:“那你……”
“我没事,”陈昭答道,“有替我试毒的人,因此他下毒若不被发现,每次只会下很少的量。我发现的早,后来也请太医看过,并没什么影响。”只除了子息艰难这一项,反正李濂又不可能真的让他留下一个孩子,也就无所谓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我知他难处,也记着这些年的情谊。可他做出谋害天子之事,怎么能轻易放过去?待我诛杀刘据之后,便将他判了杖毙,到现在也有三四年了。”
说这些事的时候,陈昭语气并没有多激烈,然而李濂听在耳中,能想象当年陈昭发现亲近之人给自己下毒的时候该有多么绝望,对那时候的陈昭来说,实实在在就是众叛亲离。
李濂一瞬间恍然大悟,所以那时陈昭才会爽快地答应自己与甸服和谈的请求,或许早在自己上书的时候,陈昭就已经看出自己背后的目的。可一是国库无粮四境无兵,二是自己手中的军权着实太重,逼得他不得不答应和谈的请求。或许除此之外,还该加上陈昭对自己的看重。
“你……”李濂想问他当时答应和谈,究竟与自己有无关联,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陈昭很少见他这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奇地问道:“怎么啦?”
李濂换了问法,问他:“你从什么时候看出来我的谋划的?”
“也挺早的,大概是你上书和谈的时候吧。”陈昭想了一会儿,才回答。
果然,李濂在心中苦笑一声:“那你还答应。”
“不答应还怎么办呢。”陈昭一摊手,做出无奈的姿态,“实在是没钱再打下去了,北境的兵权又在你手里,就算是硬撑着一直打,也是朝廷给你送粮送兵。后来倒是想撤下你手中的兵权,但又怕把你逼急了。那会儿我已经想来想去也没能想出办法,到最后只能是想,这次算是完了,我肯定保不住这大周的江山了。”
陈昭去突然精神了起来。他腾地一下翻身下床,转身从斗柜里翻出一套沙盘,将沙盘在桌案上摆好,才对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李濂解释道:“来,与我复盘。”
李濂凑近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手中虽然也有这种标注地形的沙盘,却远不如面前这个精细。面前这个七尺见方的沙盘里,将国中山川河流等地形以不同颜色高低起伏地标出,且还用了各色豆子来示军队。
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精致的沙盘,猝不及防手中被塞了一把红豆。一转头见陈昭手里拿着黑豆对他说:“你来这里。”
他站到了长安所对应的区域,眼看着陈昭驾轻就熟地排兵,随口道:“就你这兵力根本没办法,换我也守不住啊。”
陈昭斜觑他一眼,自顾自地开始变换军力分布:“和谈甸服,撤兵边界。”
“少了一步,”李濂越过他,将西北方向的豆子颜色换掉,“先是与宁远结盟。”
陈昭面色一变,他猜到李濂与沈焕之间有过盟约,却没料到李濂早在此时就计划好了一切。他皱着眉说道:“该你走了。”
“这时候能走什么?”李濂思考片刻,索性把兵力重新调整一番,“从岭南、闽越这边开始回援,湘楚之地可以先放放,算了,湘楚也回援。越郡要守,但是得换掉虞氏子……”
陈昭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李濂这一场大刀阔斧的动作。照李濂这种做法,大部分兵力都布置在了中原地带,守住东西二京绝没有问题。但整个南方民乱丛生,这样做无异于将大片沃土拱手让人。
陈昭摩挲着手里的豆子,犹豫下一步落手之处,最后仍是按着李濂曾经的路线来走,绕过越郡,直取湘楚。
李濂伸手拦住他:“你这样走,在半路上就会碰到从越郡出来的大军。”
陈昭却反驳道:“这可是打着朝廷的名号去平叛,怎会与朝廷的军队对上?”
“打着朝廷的名号又怎么样?”李濂摇头,显然是不认同他的看法,“直接下暗旨安一个谋逆的罪名不就成了么?事后派人仔细找一找,总能找出证据来——就算找不出来,伪造也不是不行。”
陈昭抿紧唇不语,过了半晌才小声说道:“要不你一个人来吧。反正我总是不如你的。”
李濂一听他这样说就头大,赶忙放下手中东西,扶着人回到榻上,他自己也坐到陈昭对面劝解他:“我方才那样的安排应该也是行不通的。各地都是叛军乱民,截下陵州军队容易,但剩下的兵力不一定够平叛。大片失地朝廷收复无望,没多久就会变成混战的场面,生灵涂炭。而且这样一来,原本驻守陵州的兵力也会被抽调到南方。甸服可不会放过这种空子。”
“先不提人心向背。只要是不想引外敌入境,这场仗就根本没办法打下去。”李濂看着他,“就算是我这种不忠不义、罔顾人伦的人,都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引外敌入侵,更别说你了。”
“别这么说,”陈昭叹了一口气。不是没人向他进言借甸服兵力对抗李濂,或是想办法取了沈焕性命,再从宁远出兵,绕至李濂身后使之腹背受敌。可是这两种方法,无论哪种都可能导致甸服入关——就算侥幸挡住了异族,也还剩着各地的乱民,那些人可不像李濂那般,懂得仁义为何物。
陈昭低下头,轻声说道:“你攻下东都的消息传进京城那天,我就在甘露殿里,问他们当下该怎么办。结果满朝朱紫,有人说要和谈、有人说暂避锋芒、也有人心里想着降了算了但不敢直接在我面前说出来,就是没一个人敢说迎战的。他们都怕与你的三十万大军对上,因为谁都知道,凭着京城里剩下的禁军肯定是赢不了。
“那时候我也怕,从察觉到你存了什么心思开始就怕。我有很多东西都是跟你学的,也知道自己绝对比不上你。可我又不想认命,便想着赌一把。”陈昭自嘲地一笑,“可赌这种事哪里有赢的时候呢,最后还不是白忙活了几年。”
陈昭顿了顿,接着说:“明明还能守一段时间,但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只想快点了结,就直接找黄靖仪写了降表。那天晚上我还在想,还好现在后宫无人,不然我是不是还要责令后妃自尽——可是后来再一想,你又不是丧心病狂的乱军,最多只会在人后悄悄送去一杯鸩酒。”
“我不是……”
李濂下意识地要为自己辩解几句,话头刚出便被陈昭打断:“现在的我知道,但当时我可不敢信。败军之将、亡国之主,无论被人怎样刁难,都是应当的。”
李濂不知道自己这时候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到陈昭。倒是陈昭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床榻,对他说:“你离我近些。”
李濂顺势向他那里凑了凑,突然抛出一句:“我想抱你。”
“来啊,我还能不答应你么?”他张开双臂,趁着李濂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下子将人揽入怀中,紧紧相拥。
李濂深吸了一口气:“我都不想放开了。”
他的声音从后背传来,震得陈昭整个脊背都酥酥麻麻的。陈昭弯唇一笑:“那就别放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李濂听见陈昭说手臂酸了,才把人放开,问他:“你现在怎么样?”
“还好,”陈昭一手支头,侧卧着看向眼前之人,“我的九郎对我这样好,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既明。”李濂忽然开口叫他。
陈昭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下文,问他:“怎么了?”
李濂眨眼:“没事,就想叫叫你。”
“这样,”陈昭的声音不辨喜怒,提议道,“那你不如多叫几声。”
李濂顺势与他相对而卧:“既明、既明、既明。”
“诶,”陈昭一只手顺着他的发丝滑过,带着些许怀念说道,“很久没人这样叫过我了……得有六七年了吧。”除却李濂之外,再没有人知道他的表字,更罔论以字相称了。
“不怪你,”李濂伸过一只手,将人放入自己的臂弯之中,轻声安慰道,“不是你不如人,实在是大周气数已尽,怪不到你身上。”
“我也觉得,”陈昭顺手把李濂的发冠解下,任青丝垂下,而后拿起一绺头发在手中玩弄,“我的父兄将父子猜忌、兄弟相残、屠戮忠良的事做了个遍,报应却要落到我头上。我哪一天也不敢玩乐,可全天下的骂名都得我担着,哪里有这样的道理?”谈起自己父兄时,陈昭毫不掩饰语气中的鄙夷。这些话他憋在心里许久,也只今天在李濂面前才发发牢骚。
“当年读书时我看不起项王那句‘此天亡我,非战之罪’,等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我又不能对别人议论父兄的不是。”陈昭对他一笑,仿佛看见了多年前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多谢你能听我讲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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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李濂挑眉:“谢我做什么?我之前就对你说过,让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对我讲,你定是忘了!”
“啊呀,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大好。阿九体谅一下,莫要生气啦。”陈昭笑嘻嘻地与他开起玩笑来。
李濂嘁了一声,好歹忍住没翻个白眼与他:“你比我可还小些呢,也好意思说自己年纪大?分明就是没将我放在心上。”
“怎么会?”陈昭把右手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连带着缠绕在指尖的青丝也在心尖上点了点,对李濂说,“阿九住在这里呢。”
“是吗?”李濂欺身向前,手掌放在他左胸的位置,说道,“让我来验一验。”
两人鼻尖相对,下一刻就要贴上一般。陈昭却突然将他推开,还带了几分嫌弃地说道:“离我远些,这么近看你人都有些奇怪了。”
“诶你这个人,用得着我的时候让我靠近些,用完就把我扔到一旁。”李濂皱眉抱怨了一句,又说,“能开得起玩笑,看来是真没事了。”
“我早说自己没事,你还不信我,”陈昭与他有半臂距离,一手轻抚他的耳后说道,“九郎也该多信我一些。”
李濂自然飞快地应下,又趁着陈昭此刻心情尚佳,连忙让宫人进来伺候陈昭洗漱,而他自己则退到另一处去沐浴。但待他再回到房内时,却发现陈昭如同泄了气一般坐在榻上。
还没等他问陈昭如何了,就听得陈昭先答道:“酒劲过了。借酒浇愁果然有道理。”方才酒劲还在时,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飘飘如在云端,似乎是有说不完的话,用不完的精力。但时间一过,又恢复了原本沉闷的样子。
李濂心想还是酒后的陈昭更有趣些,但说出口的话就成了:“饮酒伤身,你脾胃不好,以后还是少饮为妙。”
“嗯,”陈昭撇撇嘴,躺倒在里侧,动作自然地拍着另一半的床铺问他,“你还不睡吗?”
第二日一大早,陈昭睁开眼的时候李濂已经穿戴整齐,见他醒来,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床前,把挣扎着想要坐起身的陈昭按下,对他说:“你昨日饮了酒,多歇一会儿,别急着起来。”又嘱咐宫人好好看顾陈昭之后才去往武德殿。
朝会结束,李濂刚回武德殿坐下,就听内侍通禀说赵诺几乎是宫门一开就在廊下候着了。赵诺如今尚未有官职,朝会自然是轮不到他的。李濂见他这么早入宫,还以为他是遇到了什么事,忙把人召进来。
赵诺一进来便规规矩矩地冲李濂行礼:“臣赵诺,见过圣人。”昨日他惹得温乔动了气,费了好多口舌才得了温乔一句“我不再管你”的话,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李濂身上。
“平身,坐。”
他尚斟酌着该如何开口时,李濂问他:“明其一大早入宫来做什么?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赵诺抬头偷偷看了李濂几眼,觉得圣人今日心情不错,才点头道:“昨日臣一时不慎,惹温相公心里不痛快了。”
“温修懿还能跟你置气?”李濂反问他一句,“你是做了什么?”温乔欣赏赵诺的胆识才干,称他为千中无一、万中无一。早就说过要将赵诺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还夸下海口说不出几年定能将赵诺教成可堪为相的人物。温乔哪里舍得会与他置气?
“臣对温相说,臣不想入中书,想求外放。”赵诺低着头,小声说道。
“失心疯啦?”听完他答话,李濂毫不客气地抛出一问,见内侍给他添茶还说道,“要不你先喝口水醒醒神?”
赵诺讪讪地答道:“臣……神志尚在。”面对李濂可比面对温乔要难多了。就单说温乔纵使心中气急也不会口出恶语,以免损了自己身份,李濂却不一样,心中所想往往也就直接说了出来,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市井作态。
“你说的话却不像是神思清醒之人能说出来的。”李濂冷哼一声,对他说,“修懿该是告诉过你,他想让你进中书省一事了吧。”
赵诺点头:“是告知于臣了。这是臣缠着温相多次央求,温相无奈之下才说了两句,并非有意泄露朝廷机密。”
李濂一听这话嘴角不免上扬,他倒是有几分明白温乔为何如此看重眼前这人了。笑骂道:“别说这些无关的。你与修懿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么,还能因为这事治你二人之罪不成?”
赵诺低头答道:“臣明白了,是臣小人之心。”
“既然知道了还想求外放?中书省是什么地方?清贵要地,常年伴驾消息都要比别人灵通不少,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你却不想要?”
这几个问题与温乔昨日问他的类似,温乔略一思量,俯下/身回道:“臣深思熟虑之后,依旧不愿留任中书,一是天下初定百废待兴,臣想为百姓做些实事。”
“那合着中书省的官吏一个个都是尸位素餐的了?”李濂毫不留情面地反问他。
赵诺连忙长跪一揖道:“臣绝无此意。只是臣往日得见,朝廷政令由中书拟旨圣人制可门下审阅后再下发到州县,但这政令在州县之中推行却远比在朝中拟定难得多。以臣前几年年所见,州县豪强大族太多,陛下若想行些新政,势必会受到下面的推诿阻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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