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正巧从外面拧开。
“我把你吵醒了?”爸爸走进来,“睡了多久?”
我把汗湿的头发抓在手里,揉揉眼睛,“没有,刚刚醒。现在几点了?”
“八点。”
爸爸坐到我身后,接过我的头发拢在手心抓顺,“饿不饿?我才办完事回来,带你去吃饭。”
“不想吃。”
“好。”他拉出手腕上的皮筋。
我懒得出门剪头发,上星期他从外面买回来几盒皮筋,每天都绑一根在手腕上,随时准备给我扎头发。他在我脑后扎了个小揪,“我们去吃日料吧。我记得你最喜欢吃这些东西。”
“我不是说不想吃吗?”
他充耳不闻,拉开衣柜翻了几件衣服出来,走到床边把我拉起来。
“头发越长越长了,我是在养小姑娘吗?”他拨开我额头旁的碎发,“穿那件米色的羽绒服,裤子也给你找好了,收拾完我们就走。”
我穿了衣服跟着他下楼,坐进副驾驶,正准备睡个回笼觉,他指指我,“怎么穿这件下来了?”
我装作没听见,闭目养神。后颈突然被捏住,他凑近我,“上去换了。”
朝他翻个白眼,我不情不愿地挣开那只手,“不要,我又不冷,羽绒服好热。”
“我没问你要不要。”他打开车锁,看门一眼,又看我一眼。
我用力扯开门跳下,一脚把门踢上,上楼换了衣服下来,坐上车嘭一声甩上门,“满意了?”
他没说话,发动引擎驶出车库。
霓虹在疾驰中冲刷成一缕缕光幕,郑辉食指敲着方向盘。
“不高兴了?”
“......”
他说,“明明最喜欢吃水果,却要我逼着你才肯吃。肚子都饿得叫了,还要说自己不想吃晚饭,我要是真跟你说不吃晚饭了,你今晚非把家掀了不可。”
我的倒影在窗户上呈半透明状,被街灯一下染成黄色,一下染成蓝色,一下又染成绿色。现在是红色的。
他又说,“不肯剪头发,不肯扎头发,又天天喊热,我给你扎起来你就高兴了。明明这件羽绒服你十天有八天要穿它,之前那件买了半年不见你穿一次。”
我不说话,他又说,“你明明很高兴。”
“开你的车行吗?老男人注意力已经不行了,别说废话。”
“就是找各种借口让我管着你,我说得对不对,嗯?”
我懒得理他,他伸手摸我的头,我下意识迎合着蹭了蹭,他一下笑了,“怎么养了个这么拧巴的小子。”
“难道你不喜欢管我?”
“喜欢。”地方到了,他缓缓把车停好,侧过整个身子,把我旁的碎发扒到耳后,“喜欢惯着你。”
......
餐馆由一条长方形人工池分为两半,黑色池面烟雾缭绕,一朵朵莲花镶嵌其中,每席雅座顶有一盏暧昧灯光。我无端想起刚刚做的梦,在车里震耳欲聋的心跳遁逃了,碗里的刺身也没了味道,看向对面的郑辉,只想拿刀把他刺了。
东西一盘盘上来,周围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郑辉时不时把觉得好吃的堆到我面前。吃到一半,我放在桌上的手机震起来。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屏幕。
“喂,什么事?”
“怎么不回我消息?发了照片就跑,光撩不负责?”
手机音量被我调得很大,郑辉夹了一块寿司放进我碗里。
我心里高兴,轻声道,“在外面吃饭呢,你猜我吃的什么?”
“我猜...火锅?”
“不是,再猜呀。”
他正要接着猜,郑辉举着蘸好酱油的鱼片放到我嘴边,“挂了。”
我越发高兴了,歪头躲开,他也不强求,把东西放进我碗里,“我刚刚说什么?”
“好了好了。”我小声对着手机,“有老东西生气了。”
他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我挂了电话夹了一片鱼放进嘴。不过半秒,凉意直冲天灵盖,我一口把鱼肉喷进碗里,“你怎么蘸这么多芥末?!”
他淡淡喝了口清茶,“没注意。”
说完帮我重新换了一副碗筷,“吃饭不要打电话。”
“老男人,你幼不幼稚?你多大了还玩这种把戏?”我笑着收起手机。
“什么把戏?”
为什么就不能承认?承认你想要我只看见你,明明我也只能看见你。
我心中火起,冷道,“你都半截身子入土了,玩这种你猜我猜的游戏,有意思吗?你觉得我有那个时间跟你耗是吗?耗到你七老八十,我再去找个年轻漂亮的。不对,说不定不用你到七老八十,再过几年我就可以找个年轻漂亮的,你在旁边看着,甘心吗?是不是再给我递两筷子芥末?”
闻言,他低头沉默片刻,说。
“41。”
“嗯?”
“我今年41。”他说。
他的表情很认真,脂肪流失的眼皮没有了支撑,眼窝深凹下去,显得眼睛更加深邃,紧紧吸附住我。
“41岁的男人。像你说的,正在老去,半截身子要入土的男人。41岁的男人,混成我这样,很失败。”
我怔怔说不出话,我看着他,看着我41岁的老男人,他眼里的落寞和失意凝合成纹路烙在眼角,我失去了所有言语。
“说好了不会再骗你,今天也是有事情要跟你说。”他强撑起眼睛握住我的手,“没想到被我搞砸了。”
他说,“我今天去办离婚了。”
我猛地抬头看他。
“正式的。之前骗了你,因为你病情不稳定,爸爸必须跟你撒谎。拖到现在才离也是因为吴倩这种程度的病人需要监护。丈夫是第一监护人,如果我和她离婚,监护人就变成她父母了。为了随时掌握吴倩的动向,我必须是她的监护人。能理解爸爸吗?”
我笑了,“爸爸,梦果然是反的。”
他没听清,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本,“没有骗你。”
我接过小本,摩挲着离婚证三个字,“还有呢?”
“什么?”
“还有呢?吴倩怎么卖的我,她杀的人到底是谁?”
这次郑辉沉默了更久,他紧紧握着我的手,问我真的要听吗?
“如果你为难,那以后再...”
“没有为难,只是怕你难过。”
“不会难过的。”我说,“很多事情我都知道,也猜到了,听你说只是想让自己安心。让别人安心很简单,让自己安心太难了,爸爸。”
他深深凝望着我,眼皮半阖扫下一小片阴影,抬起我的手心吻了几下,才说。
“你回来以后,我开始调查你失踪的事情,我们发现关梅有个同乡的朋友叫路媛,十年前失踪了,她早就跟家里人断了联系,也没人报案。这点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们又从路媛入手,发现她和当年在吴家工作的周齐有过一段男女朋友关系。很多事情,只要找到一条线,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他说吴倩小时候受了那场刺激后害怕畸形,有精神疾病又信了歪门邪道,一直盘算着扔了我。十三年前,路媛确实是来吴家应聘保姆的,是周齐的老乡。一次偶然的机会,吴倩亲眼目睹她在厕所吸毒,她便用这件事威胁路媛,也用金钱诱惑了对方,让路媛拿着二十万把我带走。
她给郑子闫吃下的半片安眠药足以让他在旋转木马上睡几个来回,路媛拿着二十万和一个昏睡不醒的我一走了之。后来路媛不想带着一个拖油瓶,和她一同吸毒的关梅被高利贷逼到快要自杀,她便把我和八万块钱交给因为了她。
这一段我知道,关梅本想收了钱把我扔了,但她看到了寻人启事,看到我是警察局长丢失的儿子。路媛告诉过她我是被亲妈扔出去的,却没告诉她我亲爸来头不小,而且在全力寻找我。我这个烫手山芋杀了也不是,扔了也不是,她只好慌不择路地带我逃到了c州。过了两年我长到五岁,她发现我是个能吐钱的金饭碗,她吸毒花的钱如同无底洞,恨不得天天抱着我数钱,怎么可能舍得扔了我。
又过一年,路媛缺钱了,上门威胁吴倩再给一笔,吴倩不肯。两人争吵中她发病,失手用花瓶砸死了路媛,并把她埋在后院大树下。并不是他之前骗我说的偶然发病。而汪俊是她多年的心理医生,两人关系匪浅,他稀里糊涂参与了埋尸,从此一根绳上有了两个蚂蚱。汪俊无法摆脱吴家,吴倩无法摆脱汪俊。
他说,从周齐入手,他们不仅查到了吴倩遗弃我的案子,也查到了她杀害路媛的案子。当时是两个案子一起开的庭,他没让我去看。
我知道,他不敢。
他说当年知道我身体状况的只有他们夫妻俩和双方父母,而吴家二老一直在劝两人把我送给别人抚养,吴倩却没什么表示。所以他以前一直怀疑和着手调查的都是吴家二老。当初想把我送到外面住是怕吴倩认出我,告诉吴家人打草惊蛇。没想到我半点不同意到外面住,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从没想过一个母亲会舍得这么做。”他说,“你回到我身边后,一开始不告诉你是怕惊动背后凶手,怕真是吴家二老把你送走的,你接受不了亲人是这样的人,想等你成年以后再说。后来我有了私心......再后来......”
他猛灌了一大杯茶水,摸着茶杯边缘自嘲道,“再后来,我查出是吴倩,而且......就没有办法说了。”
摸了良久,他抬起头来,“告诉我,你怎么知道的?”
“我......”
我抬起杯子遮住眼睛,“没什么复杂的,你知道的,关梅总是吸毒,我有时候会把她的东西藏起来。她毒瘾犯的时候说话没有把门,亲口告诉我的,我自己又拼凑个七七八八。幸好她从来记不得自己说过什么。”
我说,“那时候我知道是吴倩把我送走的,我也知道你一直在找我。但我不确定,我不确定你是真的在找我,还是配合吴倩做做样子。”
我说,“其实一开始我也不信,谁有这么倒霉啊。人嘛,都有侥幸心理,觉得自己不是迟到被抓的那个,不是赶不上公交的那个,不是得绝症的那个,反正一定不是倒霉的那个,肯定是别的什么人,绝对不是自己。但是有人中头彩,就有人倒霉,不是你,就是我。否则这个世界就不平衡了。”
我笑了笑,“但是她一直在我耳朵旁边重复,我慢慢也相信自己是最倒霉的那个了。”
“不过也不算太倒霉,虽然她带我去c州躲了几年。但她又赌又毒,能为了八万块接受一个拖油瓶,也会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回到这里贩毒...我才能看到你。”
也许是灯光暧昧不清,我看到他的眼眶有些微微发红。
“她没说你是谁,但丢了儿子闹得南湖州满城皆知的没有几个,我只猜了两天。我在网上看到你照片了爸爸。你们单位有官网,看到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谁。”我伸出手摸他的鼻尖,“我们这里长得很像。你证件照好严肃,根本没有本人长得帅。”
“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你并不知道吴倩做的那些事,你从来没有放弃过我。”
他一把攥住我的指尖,我能感觉到他发抖的掌心,“恨我吗?”
恨吗?我以前生活在一片漆黑的森林,周围是男人大腿交错成的苍天大树,我在赤裸的大树下穿行,中间倒挂的阴茎像垂在我头顶的果实。我总是在这片林中迷路。两年前我去找你,第一次看到前路的光亮。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过去了。
我在临江区警察分局门口徘徊,躲在香樟树的阴影下等了一个下午,买一根冰棍的功夫,你终于从那道玻璃门走出来。你身材高大,眉骨高挺,看上去只有而立的年纪,走动时衬衣在平坦的小腹上皱起又展开,我看得入迷,等回过神来,冰棍化了我整条胳膊。我想上前装作小偷摸你的裤兜,正提起腿,看到你打开车门,车里的女人仰起脸朝你笑,后座的车窗也降下来,有个面容精致的男孩子冲你吼:怎么才出来啊爸!我和哥都饿死了!你哄着老婆儿子,弯腰钻进车里。我又躲到树荫下面,吃完剩下三分之一的冰棍。回到家时关梅用烟头烫我的大腿,问我死哪里去了,买包烟买一个下午。我没敢说我去看你了,后来我再也没有去看过你。
那时候是恨的吧,那时候是恨你的,甚至在和你见面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恨你。我知道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不能恨你,我告诉自己我爱你,我很爱你。后来我才明白,我正是因为天生爱你,才会如此恨你,才会知道你明明没有错也会恨你。我以为我告诉自己我爱你是在催眠自己,其实是在心里祈求你,祈求你爱上我。
“不恨。”我站起身坐到他身边,我侧身抱着他,“我不恨你。”
他搂着我的背,“我倒希望你恨我。”
“我对不起我的孩子。”他说,“我以前也觉得自己是最倒霉的人,但你能够回来,我又觉得自己是中头彩的了。”
他拿起桌上的氛围蜡烛,摆在刺身拼盘的冰堆上,握紧我的手,闭着眼睛沉默了几秒,睁眼把蜡烛吹灭。我晕乎乎地看着他一系列幼稚的动作,“你在干什么?”
“许愿。”他夹起一块刺身吃了,又夹起一块给我,“蛋糕吃了,愿望才能实现。”
“今天又没人过生日。”我笑他,“再说了,你今天怎么这么幼稚,像倒退了几十岁一样。怎么,有危机感了?”
我吃掉他递过来的肉,“你许的什么愿望?”
他放下筷子说,“希望以后的日子里,我负责倒霉,我的孩子负责中头彩。”
“过生日的人有幼稚的权利。”他朝我眨眨眼。
昏黄的光晕越增越多,一圈圈照在他身上,我含着嚼碎的肉看不见他的脸了。我被他传染,也幼稚起来,趁他低头看菜单的功夫,把嘴里的东西全搜刮出来吐到纸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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