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身边坐下,并没有否认。他又掏出一根烟咬在嘴里,并没有点燃。他把烟嘴咬出几圈牙印,拿在手里把玩,“你知道但你不说,看我和郑辉被你耍得团团转,好玩吗?”
“恨我们把你弄丢了,所以回来报复,从刚开始接近我和郑辉,就不是以弟弟的身份。我说得对不对?”烟条在手指间穿梭,他说得太坦白,我有些招架不住。
“对。但也不对。我没有想耍你们,或者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靠直觉,一开始只是想融入这个家,融入你们,但我不知道怎么融入,我只会用一种办法......”
说到这我顿住了,不知道如何往下。他肯定不懂为什么,幸好他也没问,我接着说,“但后来这种办法究竟有没有几分报复的心理,我想我也说不清了。我以为我没有想过要报复你们,但如果不想,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说?”
我抢过那根烟,咬在嘴里点燃,“你们又好到哪里去?你们不是没有机会告诉我。夏天去游乐场,又去了疗养院看吴倩。那时候你就猜到了吧?但你没有告诉我。”
“那时候只是有直觉,后来她推你下水那天你给我发短信,我赶到那里正好听到最后几句话,就猜到了。之后跟郑辉证实,他也承认了。”他说,“你是故意的让我听到的,那时候我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我没有否认,他继续说。
“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爸更不是。他说怀疑吴倩当年把你扔了,让我瞒好这件事,怕你伤心。等所有事情水落石出,解决之后,等你成年再慢慢接受真相。”
他又说,“乍一听挺合理的,再多想深点全是诡辩。我要是知道那时候他就把你拐上了床,我说什么都不会同意。”
“你会同意。”
声音甫一传来,我和郑子闫一同转过头去,爸爸将杂草一丛丛碾碎,站在我们面前,“别说会同意了,就算我不跟你商量,你也不会告诉他。我心存侥幸,你也不例外。”
郑子闫哗一下站起来,与郑辉平视,他在我看不见的日子里又长高了,几乎和郑辉不相上下。
我懒得站起来,就这么盘腿坐着。
“你什么时候来的?跟踪我吗?爸爸。”我说。
“你哥都说我不是好东西了。”他看着郑子闫,“我当然不会让他失望。”
“你不是想知道那天在书房我们谈了什么吗?”他单膝跪地蹲在我身前,西装裤皱了几折,粘着碎草,“我对他说你要看医生,需要稳定的环境,不能吵架,不能打架。他同意了。后来你威胁郑驰,我怕你做傻事,要把你关在家里,你哥也同意了。”
“何必说这么好听。”郑子闫站着说,“他怀疑你是杀人犯,那天告诉我了,说如果不跟他和平共处,就把你丢局里走一趟流程。”
“我没有这么直接。”爸爸摸了摸我的头,“你只是生病了。”
“录音你听了,对吗?”
“嗯。”他眉头紧皱,似乎并不想与我讨论这个问题,“我已经删了,没有任何痕迹。”
“好。”
你就没有其他想问我的吗?我问不出口,他想必也问不出口。
“你要不要问问他,还有什么骗过你。”郑子闫居高临下地垂眼看我。
郑辉处变不惊,并没有因为这句话有丝毫慌乱,“的确,爸爸不是个好东西,我很自私,骗了你很多。只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描摹着我的眉骨,让我不得不背对郑子闫看他,“你会生气吗?”
他指腹的温度让我忘了之前的尴尬疏远,痴迷地用脸去迎,“不会...”
“不会就好。”爸爸亲了我额头一口,“接着聊,我在外面等你。”
郑子闫偶尔会回公寓去住,今晚是注定不会回家的。我本想留下来过夜,但郑辉一句话直接决定了我的去留,由不得我拒绝。
他掸掉杂草,站起来拍拍郑子闫的肩,“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
说完便穿出树丛走远了。
“你呢?”我仰头看郑子闫,“你有没有骗我的事?”
他又坐到我身边来,“我跟老东西不一样,我还不屑于骗人。”
“到我来问你了。”他又说。
我侧着脸,被他捏住下巴左右打量,“你恨我吗?还是爱我?为了报复?还是为了...”
他眯着眼睛,想把我看个真切,“不管你为了什么,不管你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跟我相处,我都...”
“...我都累了。”他松开手,眼神凝成一块,死死攀附着我,“我累了...我看不透你了,关淼淼。”
“我以为...我以为...”我说,“我以为昨天你留下就代表...代表...”
代表什么?一时激情下的冲动,什么也代表不了。
“那天为了不让你坐牢,我想过帮你隐瞒,甚至想过帮你顶罪,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天我怎么了。是疯了吗?还是傻了?”郑子闫拼命揉搓头发,又猛地抬头看我,“那不是我,你懂吗?”
“那两个小时我就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变得不是我了。郑辉说我怕了,我说我怕我为你犯错。其实我最怕的,是我为你变得不像我,却还不知道你是爱我还是要报复我。”
“我爱你。”我说。
他没接话,只沉默不语。
我浑身都脱了力气,只想躺进杂草里,我躺进杂草里把脸埋起来,我把脸转到一旁,背对郑子闫的方向。我看到蚂蚁回到巢穴,又从巢穴回到起点,周而复始。它重复着没有意义的事情,还乐此不疲,因为它不是人。人如果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就会不快乐。我为什么要选择不说真相,我为什么要爱郑子闫,我为什么选择这条路,又为什么选择那条路,我都说不清原因,说不清原因的事情就没有意义。所以我不说话了,撅起嘴把蚂蚁吹走,让它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过了很久,他回复平静,说道,“至于郑驰,他如果真的死了,我也不会恨你,毕竟你生病了。但我可能做不到不介意。”
“行了。”我眨眨眼睛,深呼吸一口后转过脸来,“你不用为我开脱,大部分时间我都是清醒的,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想得起来自己在干什么。”
他双手交叉在脑后,“知道不等于清醒,记得也不等于清醒。否则人人都成了理中客,哪还有什么精神病。”
“我怎么觉得你在拐弯抹角骂我是精神病。”
他沉默不语,又把手撑到身后,望着空中说,“这个家里,有几个是正常人?”
“也是,不正常。那个录音,我从开始就想到它会暴露我,暴露我知道真相,暴露我杀人。你会怕我吗?”
“怕你?”他也蹙起眉头,“不怕。时间不早了,走吧。他在外面等你。”
他也回避所有事的细微末节,我不追问,我也回避所有事的细微末节,并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他站起来,我也站了起来。我们并肩站着,我看到郑辉在我的右边,我们三个人面对一条湍急的河流,我们对它视而不见。这岸是崭新的玩偶和所有不堪重负的残垣断壁,那岸是雾蒙蒙一片。河流叫嚣着滚起一层层红浪,如高墙顿起,所有回忆和往事,旋转木马、吴倩、死不瞑目的关梅、开膛破肚的李成翔、郑驰两个铁做的酒窝、包括那只棕色旧玩偶。它们面貌模糊,在浪中翻滚,随波而出,随波而落。我们站在岸边沾湿了鞋,谁也没敢踏入河流,因为不知对岸是堂皇丽景还是万丈深渊,宁愿苟活在残垣断壁。
他迈开腿要走,我急忙又说,“我想到了这些,却没想到我做的事情都没有意义。所以你累了,没关系,我不介意。”
他顿住了,没说话。
我又问,“你真的要去留学吗?什么时候回来?”
“对,不知道。”
知道了,我明白。我从背后抱住他,在他转身抱住我之前放手,加快速度比他先一步走出了树林。
第60章 祝福
郑子闫搬出去住的事,我并不是从谁口中听说的。我是看着他打包行李,看着他走的。这是他第二次说要走,第一次他为了离开家,第二次为了离开我。
他把所有常穿的衣服装进行李箱,拖着它走向他的光明未来,唯独漏了他最爱的木吉他,上面有我画的丑狮子。
正午阳光正好,走廊外铺天盖地的暗金色,他走之前,我靠在门边问他,“你的吉他呢?不拿走了吗?”
“带一个没用的东西漂洋过海吗?不用。”
“好。”
“送你了。”
“好。”
我想把吉他上的丙烯狮子刮了,最终还是没舍得,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暗金色阳光里。
他留学前带我去看了一次张丽。我没有进到病房里,愧疚垒成一扇门矗立在所有门之前,我站在玻璃外看她。她躺在病房中安安静静的,好像下一秒就要从梦中醒来。她什么时候醒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抓不住,我从来都抓不住很多东西。
郑子闫在我身后沉默不语,他贴着墙,半边身子在空中,风从他脑后发源又迅速退到鬓角。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他是我抓不住的万千种事物中的一件。但人总是不跳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落泪,俗。我说郑子闫。
他抬头看我。
郑子闫,今天你和我待在医院里,太阳下山之前,如果张丽醒过来了,你就不要出国。如果没有醒,那你就走吧。
他说你觉得有意思吗?
我不知道他是觉得这件事没意思还是觉得我没意思。我说,有意思。
他和我一起等奇迹出现,至少他抬起头看太阳落到哪里的时候是在期待奇迹出现的,这一点我敢确定。我们等到太阳只剩余晖的时候,他没说话;等到太阳落山,灰蒙蒙的天穹罩下来,他没说话;等到月亮匆忙挂到树梢,他没说话。等到星光遮也遮不住的时候,他从墙边冲过来把我按到怀里,按到我快喘不过气,他说,很晚了,走吧。
太阳落下去就不会升起来了,等到星星出来才说走,确实是没意思。
12月的一天午夜,我从好梦中醒来。时间是4点38分,窗帘被风吹到两边,露出大得无边无际的深蓝色夜空。我起身准备关上纱窗时,蓝色夜空中驶过一架灯彩闪烁的飞机,它很亮,周围的星星都黯然失色,我盯着它直到消失在视野之外。地面一片苍白,天际尽头又有些青的意味,我关上纱窗,怔怔坐了数小时。
我想起来今天爸爸问我要不要送郑子闫到机场,我想起来我说不要。
我想那应该是载着郑子闫离开我的飞机,否则我怎么会忘了关纱窗,又在午夜醒来。我本可以和他说再见,可惜未能抓住机会,实在是憾事一桩。直到现在,偶有夜晚星空与好梦相伴,我抬起头时,仍会盯着天空发一会儿呆。
万家灯火时,歌舞升平夜,张丽就是醒在这么一个日子。那天晚上烟花漫天,咻一声飞到空中炸出一朵黄,然后桃红色逸散到整个天际。星星点点洒下来,落到郑辉肩上,看不到了。
他对我说,新年快乐。新的一年里我们要重新开始。
我对他说,新年快乐。新的一年里我们要重新开始。
“好看吗?”他说。
“好看。”我半靠着车头,半靠着他,“电影里都是这么哄小姑娘的,你把我当小姑娘哄。”
“为什么我看的电影,都是这么哄小孩子的。”他低头捏捏我的鼻子,“你看的什么电影,嗯?”
“爱情电影。”
他笑了笑没说话,又一朵烟花飞到空中,我抬头仰望,问,“你告诉我,现在演的,是亲子电影,还是...爱情电影?”
说完我扭头望着他,他张开嘴正准备敷衍我,电话响了。爸爸比了个手势走到一旁去接,回来时突然把我按进怀里,我正要抬头询问,他揉揉我的背说,“宝贝,新的一年起了个好头。”
“什么意思?”
“刚刚医院跟我们联系,说她...”
没等爸爸说完,我一下跳出他怀抱,“她醒了?!”
他含笑点头,“嗯。”
为了不打扰张丽休息,我第二天才去医院。她半躺在床上,簇拥的人把她围在中间,我只看得见她的侧脸,有人说了个笑话,她笑得前仰后合,看起来精神不错。
“不进去吗?”爸爸扶着我的肩膀问。
“不了。”我摇摇头,在张丽转脸过来前退回走廊,“你们要问她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当然要。不用担心,等她恢复得差不多了,后天调查组的会来找她做笔录。”
我点点头,说话间一个女人从病房出来,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她和我对上视线,五官很明显抽搐了一下,接着扯出一丝笑,“你们怎么来了?”
“听说孩子醒了,我们过来看看。”爸爸伸出手,“不知道她都喜欢什么,买了点礼物。”
女人挡了挡,把袋子推回爸爸手里,“不用了,前几次您送来的东西我们能退的也退回去了。无福消受。郑警官能给我们一个交代就行。”
爸爸也没强求,把袋子放到一旁,“一定,她恢复得怎么样?后天我们会派人来询问案发当天的情况。”
“还要住半个月观察情况,其余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希望孩子早日康复。”
女人瞥我一眼,轻轻嗯一声,“谢谢。淼淼是个好孩子,您一定要教育好了。”
“肯定。”爸爸没有因为她的态度有愠色,反而笑着点点头。
“我们这边挺忙的,就不送了。”女人说完,转身要走。我立马叫住她,“阿姨!”
她扭头,我从礼物袋中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有我给张丽写的一封信,能不能请你交给她?我就不进去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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