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远掌心的伤口在他细瘦的手腕上拖出一道血痕,童乐心顾不得其他,捧着杭远的手,抬头看他。
他的紧张被杭远尽收眼底,杭远藏起心里那点不光彩的得意,说:“没什么,就是觉得这花真漂亮,不小心划到了。”
童乐心翻出医药箱,给杭远简单地处理了伤口,垂着眸子,撕开创可贴,小心翼翼地贴在杭远手心。
认认真真的神情让杭远想起从前的很多个场景,童乐心在休息室里帮他缝补校服裤,童乐心在奶茶店里咬着笔杆做数学题,童乐心在小公寓里熨烫他的校服衬衣……
“还疼吗?”童乐心的拇指轻轻滑过杭远的虎口。
“不疼,小伤,”杭远回过神来,凑近了些,蹭蹭童乐心的颈窝,忍不住撒娇,或许潜意识里,他认为这样做是最恰当的,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能和过去无缝衔接,“哥,让我抱抱你。”
杭远尚在低烧,倒也没用多大力气,但或许是一物降一物,或许是源自某种奇妙的牵制,童乐心仍然觉得毫无招架之力,他僵直了身体,而后又慢慢放松下来,一下下地拍着杭远的后背。
“哥哥,我想吃饭。”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杭远就会很自然地叫童乐心“哥”,但他很少会叫“哥哥”两个字,如果叫了,那就是在明目张胆地向童乐心表示:我在撒娇,你要多看看我。
而童乐心从来没有成功拒绝过杭远的撒娇。
“好,你等我一下。”
他起身往厨房走,杭远也跟了上去,倚在门框上看童乐心热饭,厨房窄到几乎只容得下一个人,但收拾得很干净,餐具也分门别类,摆放得井井有条,一看就是童乐心的生活习惯,以前他们一起租住过的那个小公寓面积也不大,再加上杭远没轻没重,每做一次爱恨不得要弄乱整间公寓,事后,童乐心总要仔仔细细地收拾一遍,而杭远就像个捣乱的坏小孩,跟在他后面讨吻。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过,他的哥哥,同样也是他乖巧体贴的爱人,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早上,围上围裙,为他准备一顿家常早餐。
“心心,”杭远揽住童乐心的腰,把他困在自己和流理台之间,低头吻他的耳朵,“你想我吗?”
他没有在等童乐心的答案,因为在他看来这是显而易见的,他只是想在清醒状态下,再多说一遍自己的答案:“我好想你。”
“每天晚上都想你,做梦都在亲你抱你。”
单纯的想念不知怎么变了味,杭远晨勃的性器抵着童乐心的腿根,不规矩地磨蹭,他也不想表现得像个下流胚,但实在难以自抑,童乐心就在他怀里,他们是那么契合,仿佛一块玉盘碎成两半,终于完美地拼合在一起。
复刻过去的喜悦让杭远有些飘飘然了,全然忘了还需要确认什么。
“心心……”他收紧手臂,头埋在童乐心的领口里,一边亲吻他的后颈,一边低喃着,“不吃饭了好不好?去床上,我想好好抱着你。”
“我们别再这样了,”童乐心咬咬牙,放下调了一半的鸡蛋面糊,右手垂下来,移到围裙边缘,无意识地绞紧,“阿远,我是哥哥呀。”
他其实很心虚,知道自己压根没有立场这么说,几个小时前他还主动张开嘴,任由杭远在他的口腔里强取豪夺,一边和他缠吻着,一边帮他安抚着欲望,他有拒绝的机会,但他选择了无视。
一直以来,杭远都是一个散发着甜蜜香气的定时炸弹,他明知危险,明知倒计时终会结束,却还是忍不住想握在手中。
童乐心寻到杭远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你去客厅坐一会儿,饭很快就好。”
杭远扯出一个笑,忽然拽着童乐心的手臂,一把将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他的动作这样急躁鲁莽,却没让童乐心的后背撞在料理台上,而是用右手垫在了他身后,指节甚至发出一声脆响,这下好了,他的手心和手背全都在为了一个人而疼,多愚蠢又浪漫的行径。
“说什么傻话,你当然是哥哥。”
“哥哥是哥哥,也是心心,是我一个人的心心。”
他低头,和童乐心鼻尖相碰,过去的很多个晚上,他就是像这样扣着童乐心的腰,教他跳华尔兹,因为时不时会被童乐心踩到脚,干脆把人抱起来,放在自己脚背上。
他乡的冰凉月光下,他无数次想象着,童乐心穿上他亲手做的裙子,填满他空荡荡的怀抱。
“我给你做了很多裙子,都是我自己做的,我下次带来给你试一试好不好?”杭远的语速越来越快,好像在怕童乐心不给他说完的机会,“心心,你还和以前一样高,一样瘦,尺码应该正合适……”
然而童乐心还是打断了他,“阿远,你别说了,”他咬了咬下唇,“我早就……不喜欢裙子了。”
“妈妈留下来的那些,我都已经还给她了。”
他抬起手,轻轻描着杭远的下颚线,这实在是让人心疼的认知,他温柔又傻气的男孩,在他们彼此错失的日子里,已经长成了成熟男人的模样,而他不知道眉间那道浅痕要用多少天真才能等量代换,他说:“阿远,我们都长大了。”
最后一丝笑意僵在嘴角,杭远死死圈住童乐心的手腕,贴在自己侧脸上,他没有开口,只是盯着童乐心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撒谎的破绽,直到一阵疾风将敞着的窗子咣当一声拍在窗框,紧随而至的雷声打破僵局。
“我、我去关窗,”杭远的眼神太过赤裸,童乐心躲不过,干脆又埋着头,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放开我吧,阿远。”
十七岁的童乐心看向杭远的时候,目光里又有赧然又有迷恋,他常常想,世界上怎么会有杭远这样好的男孩子,偏偏这样爱他,偏偏最懂该怎么样去爱他,二十三岁的童乐心不敢看杭远,他一个人走过很远的路,终于明白故事里总要有懦夫和英雄,而他愿意做那个懦夫。
既然没有公主命,那就送故事里的英雄自由。
杭远仍然没有松手,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正值盛夏,晴天却变成了奢侈。
命运种下什么偏差,让乌云在这个早晨再一次黑沉沉地压下来,大雨灌进城市,浇透所有滥俗粘腻的情话,他躺在雨季的漩涡中心,听不出是哪一年的夏天在哭。
杭远在过去的年里把自己活成了一座休眠火山,所有汹涌滚烫的爱意都蛰伏在死气沉沉的外表下,他把自己关起来,一直沉睡,而他所谓的沉睡却是没有尽头的失眠,是堆积起来的白色药片,只要童乐心的一句话就能瓦解成春,又或者沦为一地烂泥。
他红了眼睛,甚至没出息地哽咽。
“心心,你说过的,你最爱我。”
“你不能反悔。”
第九章
杭远在十六岁那年得知自己有个孪生哥哥,在这之前他都沿着父亲为他规划好的路线稳步行进着,虽然偶尔会抱怨父亲的要求太严厉,但他是在快乐中成长起来的。
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无疑是震惊的,但对于童乐心来说,则是一次迟到的相逢。
他从刚有记忆开始,就知道自己还有个双胞胎弟弟。
童苑的工作并不光彩,白天在家教童乐心读书认字,晚上就要换上款式露骨的裙子,去酒吧和夜店演出,有时不得不陪酒,母子俩生活艰涩,常常遭人白眼,每听到有人用鄙夷的语气谈论童苑的穿着有多不检点,童乐心都委屈地掉眼泪,他扑进母亲怀里,哭着说:“他们都是坏人,妈妈的裙子……明明就是最漂亮的。”
他从来不认为那些裙子是错误的存在,裙子象征着美好,组成了童话,裙摆兜起母亲的温柔。
四五岁的时候,童乐心就远远地见过杭远,妈妈带着他躲在幼儿园附近,偷偷看那个穿着衬衣皮鞋背带裤的小少爷,童乐心不懂那是谁,不明白他和妈妈为什么要躲起来,童苑哽咽着对他说:“你看,他是你弟弟,你们就是妈妈的生命,妈妈永远最爱你们。”
那是他第一次离开和妈妈一起生活的小县城,第一次走在S市宽敞的林荫道上,第一次吃到肯德基的甜筒冰淇淋。
他一边小口小口地舔着冰淇淋,一边想,他喜欢这个弟弟,虽然他们一点也不像。
十六岁,童乐心失去母亲,带着母亲留下的裙子来到杭家,他本来不抱任何期望,只敢在凌晨时分偷偷穿上那些裙子,像是在风雪中点燃一支火柴,给自己续写一个童话。
直到一束光照进了潮湿阴暗的角落。
杭远给过他双脚离地的快乐,带他看过这个世界浸在光里的那部分切面,在他泛善可陈的生命里,最鲜活、最热烈的瞬间,大都集中在和杭远一起浪费过的那个夏天,哪怕是提心吊胆着幸福,哪怕要在钢索上练习亲吻,他都觉得弥足珍贵。
他早就做好准备,今后的所有夏天都要沦为可悲的对照品,又怎么会反悔。
被困在杭远身前,童乐心无处可躲,只能偏头去看窗外,今年夏天的雨水似乎尤其多,乌云很低,重重地压在楼顶,厨房的窗子还没有关上,一下下撞在窗框上,细密的雨点潲进来,打湿了窗台。
“没有反悔。”他这样说,声音却被雨声盖过了大半。
小学生不好管束,做老师的第一条要求就是声音洪亮清晰,童乐心努力了很久才让自己习惯这一点,但在杭远面前,好像又不自觉地恢复成了从前那样的温软,“我当然最爱阿远,阿远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父亲不算,因为父亲并不想承认他这个没有价值的儿子。
童乐心抿紧唇,昨晚被杭远咬破的伤口还有些刺痛感,他终于看向杭远,语调绵软,小心翼翼地示弱:“阿远,松开吧,我疼……”
杭远一怔,仿佛回到了十七岁生日那晚,第一次和童乐心对视的时候。
他们的眼睛分明是最像的,但哥哥的眼睛总是在哭,因着这一汪好像时刻都要满溢出来的水光,他们变得那么不同,此刻童乐心望着他的样子和那晚吻合,十七岁的童乐心仰脸看着他,紧张又期待地,问他愿不愿意看自己穿裙子,从那时起,一颗种子在杭远心里温吞地、悄悄地下沉,他开始无药可救地沦陷。
杭远下意识卸了力,放开童乐心,细瘦的腕子已经被他箍出了红痕。
他刚才还只想着如何凶狠地掠夺和占有他的猎物,忽然又像只受了伤的小兽,无心去管裸露在外的伤口,只眼含悲悯地看着童乐心。
因为他既是弄疼童乐心的罪魁祸首,也要在童乐心的刀下引颈就戮,相互伤害,也相互成全。
童乐心暗自松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杭远的头发,柔声哄道:“你乖,我给你做饭好不好?”
杭远不再固执,只退到一边,安静地看着童乐心做饭,白粥的香味很快飘散出来,接着,他们真的像一对兄弟,面对面坐在餐桌上,共进一顿早餐,至于昨晚的混乱、醉意与纵容,他们默契地没有提。
饭桌上异常安静,杭远只低头吃饭,仿佛刚才那个红着眼睛咄咄逼人的人不是他。
早餐是白米粥和鸡蛋饼,还有童乐心刚才拌好的青笋丝,放了木耳和胡萝卜丝,让颜色看起来丰富一些,他还记得杭远以前爱吃辣的,所以特意泼了辣椒油在上面。
但不知是出于拘谨还是别的原因,杭远一筷子都没动那道菜,童乐心看他只顾喝粥,便夹了一筷子笋丝放在杭远碗里。
“你今天……应该要上班的吧?”
“我请假了,”杭远很自然地夹起菜送进嘴里,“我在父亲的公司实习,这段时间还在熟悉业务,不急。”
童乐心点点头,“你刚退烧,今天就先休息吧。”
“我现在在实验附小工作,教二年级语文,”说到这里,童乐心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他虽然喜欢并且享受这份工作,但附小离金融街实在太远了,就像他和杭远的人生轨迹一样,相差甚远,他担心杭远不能理解,于是匆匆结束了话题,只说:“我们班的小朋友……都很可爱。”
“那同事呢?”杭远放下筷子,抬头看着童乐心。
他的语气没由来地强硬起来,眼神里也写满警惕,童乐心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同事也都很好啊……”
这的确是真心话,童乐心在年级组里资历最浅,是最受包容和照顾的那一个,没有冷眼,更没有明里暗里的欺负,这在他长大的过程里是个美好的例外,他感谢真心待他的同事们,热爱着这份工作,还有班里的一群孩子。
杭远却不再说话了,只机械性地吃掉童乐心夹给他的菜,童乐心一眼就看出他在闹别扭,可他反倒觉得这样的杭远很可爱。
从昨晚到现在,所有的亲密都很混乱,他总算在杭远身上找到了那么一点熟悉的样子,是他的阿远长大之前的样子。
吃完饭,杭远主动提出要离开,他已经换上了昨天的一身正装,童乐心本来就比他矮上半头,站在他身边更觉出一阵陌生的压迫感,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灰色条纹衬衫,心想,自己这样子是不是太寒酸了。
两人一起走到单元门口,杭远问:“哥,我能抱你一下吗?”
从吃早餐开始,他就表现得像个懂事明理,偶尔幼稚的弟弟,让人挑不出错漏,童乐心不可能找到拒绝他的理由。
于是他们拥抱,发丝都缠在一起。
杭远微微俯身,下巴磕在童乐心瘦削的肩膀上,他并不越界,只是手掌有意无意地抚过童乐心的蝴蝶骨,问:“哥,下次还能来这里蹭饭吗?”
“当然可以。”童乐心说。
“你的黑眼圈好重,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想起昨晚给杭远物理降温时,他就连睡着时都在无意识地蹙着眉,脸上的疲态展露无遗,童乐心又感到心脏被揪紧了,他理好杭远的衬衣领口,“照顾好自己,不要太累了。”
衬衣是他昨晚手洗的,因为是杭远要贴身穿的,他便用衣物柔顺剂仔细护理了一番,洗到一半忽然听到卧室传来的声音,他急急忙忙跑过去,手上还沾着泡沫。
杭远在说梦话,梦话的内容大多是在重复两个字,或是一些模糊的呢喃。
“心心……”他似乎陷入了糟糕的梦魇,额头上沁出一层汗,眉心紧锁,右手在枕边用力攥成拳,哑着嗓子说:“你要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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