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乐心在听清楚这句话的同时掉了眼泪,他顾不上其他了,在裤子上随便擦了擦手,走到床边坐下,将手搭在杭远额头上,杭远在高烧中感受到了舒适的凉意,梦魇被驱散了大半,眉头也自然地舒展开,但他仍然在唤着“心心”。
一个轻吻落在杭远的眉心,童乐心说:“阿远,不要总皱眉。”
看着杭远安稳地睡熟,童乐心回到浴室,继续手洗杭远的衬衣,只是眼泪越聚越多,掉在衬衣领口,砸碎了泡沫。
但即便他没有哭,那些泡沫也终会破灭成一地狼狈的水渍。
童乐心有时候也想不懂事,想控诉这个世界的薄情,为什么要让他和杭远分开,如果从出生开始到生命结束都分开,那也好过现实带来的落差感,为什么要给他一颗糖,让他尝过甜的滋味后再收回去。
他不过是做了一场色调明丽的梦,醒来以后发现自己还是那片怎么也照不到光的苔,于是慢慢地爬回属于他的角落。
头顶新换的白炽灯泡正大肆张扬着光和热,刺得童乐心眼睛生疼,他捂着脸蹲下来,借着水声的掩饰,六年来第一次允许自己哭出声来。
至于等待……无期限的等待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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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远是学不乖的,更准确地说,他并没有要学乖的打算。
童乐心茶几上的玫瑰是哪个“好同事”送的,他不在意,他要保证那里以后只能盛放来自于他的浪漫,童乐心衣柜里到底还有没有裙子,他不在意,他要保证那里以后只能被自己亲手做的裙子填满。
这不需要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童乐心只能是他的。
离开杭家别墅时,杭远只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和日用品,行李箱空下来的另一半,都被各式各样的裙子填满。
只有到了收拾裙子的时候,杭远才能意识到他这些年到底攒下了多少裙子,他买裙子从来不考虑价格,只会挑剔款式和颜色配不配得上他的心心,亲手做的裙子总是要不停地推翻设计稿,再熬上无数个夜晚去剪裁制作。
他对童乐心的感情是他自己编造的迷宫,一旦踏入就找不到出口,左手边是愧疚,右手边是疼惜,空气中都是高浓度的迷恋。
他是这样毫无节制地迷恋着童乐心,也透支着自己。
而那件常年陪伴在杭远枕边的红色吊带裙,和他自己的衣物收在了一起。
一部分孩童会表现出对某个特定物品的依恋,也叫做过渡性客体,可能是一件小毯子,或者一个小玩具。
而杭远离不开这件裙子,它成了童乐心的替代品,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杭远的睡眠。
杭远坐在童乐心家门口的台阶上等了一个小时,楼道里出奇地安静,期间只有一个醉汉从楼上下来,眯着眼睛好奇地打量杭远,杭远只是抬眼看了那人一眼,移开自己的行李箱,等那人走了,再继续刚才的状态。
这天恰好是年级组出期末考卷的日子,童乐心下班晚了,又在公交车上堵了很久,下车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暗,火烧云还剩下最后一丝淡红,像投进水里缓缓氤开的红墨水。
他的步子放得很慢,享受难得的闲暇时分,路过花店,忽然想起家里的那束玫瑰就快枯萎了,他有些心痒,但一想到下个星期才会发工资,又忍住了,只到小区门口的便利超市买了些蔬菜,准备给自己做一顿简单的晚餐。
童乐心租住的房子在二楼,这扇单元门里的住户不少,几乎都住满了,大家的生活都谈不上容易,白天外出忙碌,各有各的酸楚,但每到晚餐时间,这里就会变得格外热闹。
楼上住着童乐心班上的一个小男生,他的父母经常相互动手,但又说什么都不肯分开过日子,住在一楼的奶奶经常会给邻居们送自己做的腌菜,子女很少来看望她,但她还是每天乐呵呵的,还有隔壁的一对北漂情侣,年纪比童乐心还小,男孩子背着吉他,女孩子嗓音清亮。
在这栋楼里,夫妻时常拌嘴,小情侣偶尔在晚上弹唱自作的情歌,这些声音平凡但可贵,充斥着温热的烟火气,让童乐心感到放松。
童乐心拎着一楼奶奶给的粽子上楼,刚准备拿钥匙开门,被坐在台阶上的人吓了一跳。
“阿远,你怎么在这儿?”
杭远扬起一个笑,在他看来,和十七岁时的自己别无两样,他太知道童乐心的软肋在哪里,因此他带着势在必得的信心。
“哥哥,可以收留我吗?”
杭远面不改色地解释了一番,说他最近没地方住,想先在这里借宿一段时间,等找到合适的房子就走,童乐心哪里看不出他在编瞎话,可无赖弟弟似乎天生就拥有让傻瓜哥哥动摇的能力,童乐心只犹豫了片刻便打开了门。
“进来吧,”他从鞋柜里拿出杭远上次穿的那双拖鞋,咬咬牙,说:“但是家里只有一张床,你只能睡沙发了。”
第十章
天完全暗下来了,晚风在蝉声中渐起,陈旧的居民区里,夏日在温和地吐息。
行李箱的轮子骨碌碌地滚过木地板,杭远踩着拖鞋,十分自觉地坐在了沙发上,他不像是暂时来借住,倒像是出了个短差后又归家的年轻人,带着一身仆仆风尘,又在熟悉的家具摆设前尽数化成了慵懒与放松。
茶几上的玫瑰和他上次来时相比又枯萎了三分,杭远不愿继续深思这束花的来历,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去了厨房。
童乐心正在准备晚餐,“我不知道你要来,就只买了些素菜,家里好像也没什么存货了,”他穿好围裙,带子在背后打了个松松散散的蝴蝶结,转头看向杭远,语气中透露着不确定,“你……要和我一起吃吗?”
杭远应了一句:“要,哥做什么我都吃。”
也就是“我很好养活”的意思,他说完便在餐桌旁坐下,懒洋洋地叠着长腿,把玩一颗桃子,全然把这里当做了自己家。
晚餐是凉面,童乐心准备了两种浇头,甜口的西红柿鸡蛋,还有口味偏辣的茄子肉末,是专门给杭远做的,放了辣椒和郫县豆瓣酱,另外切了清口的黄瓜丝。
结果杭远却舀了一勺西红柿鸡蛋,童乐心忍不住问:“你不是喜欢吃辣的吗?”
杭远的筷子顿了顿,“在国外吃辣吃得少,退步了,现在就不怎么能吃了。”
他当然不敢说,是他把自己的胃给搞坏了。
杭远在国外念书的时候太拼命,既要拿奖学金,又要跑好几个兼职,在这种情况下还在抽空做裙子,而且似乎越忙,他就越被缪斯女神眷顾,他把这定义为心电感应的活跃期,睁眼闭眼,都能有好几件裙子在他脑海里成形。
久而久之,因为作息时间不规律,再加上西式餐点很难做到养胃,杭远犯过几次急性肠胃炎,在医生的建议下戒掉了辣。
晚饭后,杭远打开行李箱,将家居服和日用品拿出来,他带来的裙子都放在深色的防尘袋里,乍一看只是普通的衣服,他暂时还不准备让童乐心发现。
另一边,童乐心刚和学生家长通完电话,尽管学校的同事们都很包容他,也肯定他的工作能力,但他还是会因为资历不够而被家长质疑,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
挂断电话,童乐心舒了一口气,整理好心情,回到客厅,见杭远蹲在地上收拾衣服,走过去问:“阿远,需要我帮你整理行李吗?”
杭远没有一丁点的少爷脾气,不过也确实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这也要怪路姨把他照顾得太周到,念高中时,他甚至连衣服都很少会自己叠,更别说其他的家务了。
此时的童乐心还没有意识到,记忆在时过境迁以后很有可能沦为错误的线索,在他眼里,杭远依旧是粗心的弟弟,是会每日帮他泡好柠檬水的小爱人,是当年那个没有碰过针线活的十七岁男孩儿,笨拙且执著地对他好。
他习惯性地想要照顾杭远的生活起居,就像高三一起住在出租公寓时那样。
但杭远却说:“不用了,哥,我自己来就好。”
他直接当着童乐心的面脱下了身上的衬衣,套上带来的家居服,童乐心没有想到他会不说一声就脱衣服,看到杭远形状分明的腹肌才匆促地错开了视线。
有那么一瞬间,童乐心觉出了隐隐的失落,不过他仔细想想,其实这样才对,杭远一个人在国外生活了那么多年,是该习惯自己打理生活了,如今他的阿远已经成长为了更好的样子,他不能自私地希望保留这一份照顾弟弟的成就感。
“那你要不要先去洗个澡?我帮你铺床。”
杭远点点头,拿着睡衣和洗漱用品去了浴室。
杭远之所以会信誓旦旦提出让童乐心“收留”自己,是因为童乐心家的沙发不大,只比双人沙发的尺寸大上一点,于是等他洗完澡回来,看到童乐心将那个其貌不扬的布艺沙发展开成了沙发床时,顿时感觉自己失策了。
他愣在原地,差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头发还在往下滴着水。
而童乐心也并不好受,他担心自己生活得太寒酸,怕杭远会不习惯,他甚至拿出了一套新的床品,将床单铺得没有一点皱褶,等他确认完美后直起身,发现杭远就在旁边看着自己,他下意识背过手,莫名有种接受审阅的既视感。
“我等下要改作业,你……要不要看会儿电视?”
杭远胡乱擦着头发,暗自懊恼沙发床的事,“没事,哥不用管我。”
童乐心租的房子是两室一厅,一间是卧室,另一间小一点的被他改造成了书房,平时他就在这里备课、批改作业,他教的是二年级语文,作业的内容很简单,但改起来比较繁琐,他要给小朋友们把不美观的笔画和写错的拼音都挑出来。
然而今天,一想到杭远只和他隔着一扇门,童乐心就很难集中注意力,他批改了几本作业,还是觉得有些不在状态,紧接着又翻开一本,里面夹着的纸条掉了出来,还有一颗纸折的爱心。
纸条上用铅笔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童老师,你真好看,我长大能不能和你结hūn呀?
童乐心被逗笑,一下子放松了许多,翻回封皮看了看名字,果然,是班里最机灵可爱的小丫头。
批改完作业,童乐心从书房出来,看到杭远正弓着背在笔电上敲字,长腿蜷在茶几下,杭远高中的时候就有一米八二了,分开的这几年又长高了些,这样的姿势看起来有点可怜,倒显得他在虐待弟弟了。
“阿远,你要是工作的话,进来和我一起吧,茶几太矮了。”
杭远正专注地做市场分析,他没戴眼镜,不自觉地离屏幕越来越近,听到童乐心的声音,猛地抬起头来,一脸受宠若惊,“好、好啊。”
杭远跟着童乐心进了书房,书桌不大,是原房主给自家孩子准备的,桌角放着一盏护眼台灯,因为书桌一边靠墙,他和童乐心只能并肩坐着。
类似的场景是在高二那年,童乐心刚刚搬进杭家,杭远还处在好奇心爆棚的阶段,迫不及待想和童乐心亲近,他经常会拿着作业敲开隔壁的房门,童乐心小声问他有什么事,他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个什么……哥,我们一起写作业吧,你如果有不会的题可以问我。”
然而那时的童乐心根本不会主动和他说话,只有他在紧张兮兮地期待,写几个字就要偷瞄一眼。
现在他们各做各的事,杭远表现得格外规矩,注意力全放在自己的工作上,倒是童乐心写完下一篇课文的教案,偷偷瞄了一眼杭远的电脑屏幕,是他看不懂的软件界面,还是全英文的,他念书的时候就最头疼背单词,现在依然条件反射地抗拒。
童乐心整理好一摞作业本,打了个哈欠,“很晚了,我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我也差不多了,”杭远合上笔电,圈住童乐心的手腕,把人带到自己怀里,并不过分狎昵,只是松松地揽着,再将鼻尖抵着他的领口,像是在完成气味记忆的仪式,用力嗅了一下,“哥,晚安。”
拥抱是不越界的,只怪扑在颈间的呼吸实在暧昧,童乐心缩了缩肩膀,手臂僵硬地贴在身体两侧。
但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推开,要用什么样的动作和力度,才不至于让杭远露出受伤小狗似的神情,他很清楚,自己最招架不住那样的杭远,结果一定是输得狼狈。
他只好暂且默许,等到杭远放开他,才说:“阿远,下次不许这样了。”
“嗯。”杭远说。
心心好香,下次要多抱一会儿。杭远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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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远很久没有如此顺利地入眠过了,沙发并不舒适,但空气中充斥着童乐心的味道,比任何药物干预都有效,那种细微的、只有杭远能捕捉到的气味,对他来说,无论过了多少年都是一样的熟稔而安定。
他做了一个梦。
梦到他和童乐心在教室里接吻,穿着高中校服,试卷散落在脚下,印刷的铅字却浮在半空中,不规则地排列着,所有的字母和数字都失去公式里原有的意义,好像只是为了凸显他们正处十七岁,接着,他牵住童乐心的手,带着他跑出教室。
明晃晃的日光下,他们奔跑,把一切世俗的成规与偏见抛在身后,日子追不上他们,于是他们不需要长大就拥抱了自由。
这是过去六年里,杭远求而不得的梦境。
他不是没有梦到过童乐心,但没有哪一次像这样明亮。
他有许多次梦到穿着裙子的童乐心,大腿上的红痣在裙摆之下时隐时现,而他只能隔着一层艳色的毛玻璃,任凭沉痛的想念和焦灼的欲望交织又撕裂,却怎么都无法靠近童乐心一步。
被雷声惊醒的时候,杭远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就在闪电将夜空擦亮的那几秒里,他看到童乐心穿着T恤和短裤站在窗前,露出两条白生生的细腿。
童乐心白天教书,是要刻意穿得成熟些,可是这样一看,还和以前一样瘦瘦小小的,一点都没变似的,和杭远越发结实健壮的体格相比,实在是过于单薄,更是添了几分幼态。
哥哥和弟弟的概念始终混淆不清,这是原罪,引发杭远病态的保护欲,混杂着本能的破坏欲。
他们是同卵双胞胎没错,然而胚胎阶段的营养分配严重失衡、荒唐婚姻两方的不平等选择,造就了两段完全不同的人生,即便他们的五官高度相似,但因为身形相差甚远,气质也完全不同。
更可怕的是,时间把不同点无限放大,让相似点变得越来越模糊,这和所有基因实验的统计结论相悖而行。
杭远坐起来,暗自期盼着下一次闪电,好让他看清楚从梦里走出来的人。
“心心,”他应该叫哥,这样才是听话的弟弟,可是他还想着刚才的梦,这样的称呼才顺理成章,“又下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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