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朝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以表难言的谢意,谁也没动,安静地受了礼,长安直起身时听见掌柜的声音,“接下来可有打算?”
眼前这些人对于长安的情况一无所知,却也明白如今的情况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小心翼翼的安慰和怜悯,那只会让他难堪,如常的对待才是最妥帖的照顾。
“找个地方安置骨灰”,自遇见长安那语焉不详的生父以来,柳絮就一直在颠沛中度过,除了那个人的故土,似乎哪里都不是她想要的归处,柳絮直到最后还是想见他,但她将这个心愿埋在心里,也带进了坟墓,不想让长安延续这种痛苦。
长安却有自己的打算,淮安他会去,这是柳絮最后的执念,他不会忘,但不是现在,他还没忘记面对狼群时无法自保的恐惧,柳絮离开时他无力回天的绝望仍然近在眼前。
他要堂堂正正,以长安的名义,站到那个柳絮念念不忘的人面前,为柳絮讨个说法,但在那之前,他必须强大到不会被轻易撼动,起码不能是眼下这副狼狈不堪,软弱无力的模样。
他想找一处合适的地方安置柳絮,可他随着柳絮四处漂泊,除却最初在益州待过的那几年,从未在何处久待过,他知道柳絮不会想回到那里去,那是她求而不得的开端,也是长安噩梦环绕的源头,这般细数下来长安竟有种了无归处的寂寥,脚底踩不到实处,空得他也跟着飘忽。
回到客栈,落座时长安有点恍神,不过三四日时间,日子居然就这般天翻地覆了,“可有打算好往哪儿去?” 苏曳本想劝他多歇两日,毕竟原先长安同柳絮来这儿时目的地明确,来日方长,长安的身子骨看着虚弱,还是将身体将养好再动身合适一些。
但长安看着乖巧,骨子里却执拗,未必肯听劝,这一点从他能孤身一人独战狼群便能看出来,只好拐着弯问问他接下来的计划。
长安想摇头,却及时止住,他心里乱得很,再独立到底年纪尚小,哪儿来得及考虑旁的,但还是本能地脱口道,“还不确定,应该会继续往南边去。”
苏曳和宁致远交换了一个眼神,连个地名也没有,还想孤身上路,这摆明了谢绝帮忙怕给人添麻烦的姿态倒也很「长安」嘛。
石头适时地插了一句,“你才发完烧,好歹也再歇一日,明日估摸着就会有商队经过,届时你再做决定也不迟的。”
拿不准长安的打算,石头轻巧地略过了过林子的事情,长安倒完全把这事儿给忘了,他神色如常地应下,脑中一团乱麻,他前两日才从那林子里死里逃生,如今连能去哪里都不知道,今日真是抽不出精力再去琢磨过林子的事了。
睁眼躺到半夜,长安放弃了入睡的念头,在床上坐着出了一会儿神便掀被下床,摸黑想找个角落坐坐。
走到廊上时便耳尖地听到一楼有声音,长安条件反射地放轻了动作,怕不慎扰了对方不愿被窥探的时刻。
谁知那人却没有理会长安的良苦用心,咻一声,一颗小小的木塞正中长安的膝盖,力道正好,轻轻碰到之后就安静地落在长安身前,长安只得往那人的方向望去。
四周黑灯瞎火,那人就坐在夜色里,歪着身子坐在窗沿,曲着腿悠哉地喝着酒,连头也没回,长安脑中闪过在林中那个挺阔的背影,莫名生出一丝安定。
长安就这么静静站着,也不说话,宁致远觉得好笑,这孩子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只得向他招了招手,长安这才下楼。
在窗边的桌旁坐下时,就听见宁致远轻巧地问他,“会喝酒吗?”
带着点散漫的声线在夜间很催眠,长安听着觉得很舒服,闻声摇摇头,宁致远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很轻,下一刻便将酒壶递过来,在长安跟前晃了晃。
长安下意识地动了动鼻子,闻到一阵桂花香,还夹杂着一点旁的味道,他闻不出来是什么,但酒味并不浓。
宁致远看着他像小犬似的,忍不住逗他,“试试?这酒是苏曳自酿的,寻常可喝不到。”
背着光长安看不清他的脸,注意力便全放在语调上,为了不惊动入睡的人,宁致远的声音放得极轻,像羽毛一样轻轻在长安耳旁撩了一把,长安被蛊惑,乖顺地就着对方的手喝了一口。
酒入口时那股花香便迅速在喉中散开,醇香的酒顺着喉咙滑进去,只余了一点又甘又甜的尾调让他回味。
见到那茫然无措的眼神随着美酒入喉一点点亮起来,宁致远将酒壶顺势塞进长安手中,浑然不觉得这样诱导一个半大孩子喝酒有什么不对。
宁致远拎起另一壶酒,就着窗外的月色,一口接一口地品着酒,却发现身旁的人没了动静,长安没喝过酒,也不知道量在哪儿,好在就喝了一口,这会儿有些飘飘然,人倒实在松快不少。
宁致远唤他,“长安......”
长安眨眨眼睛,看着像是醉了,整个人好像回到了幼时,剥开稚嫩的伪装,露出本真的样子来,郑重地“嗯”一声,人松懈下来,没了平日的老成克制,声音也难得恢复了一点稚气。
宁致远拿过长安捧在手里的酒,问他,“你之后打算往哪儿去?”
长安摇摇头,“不知道。”
宁致远又问,“可有能去的地方?”
长安还是摇头,“不知道。”
宁致远就知道真是醉了,可长安又追了一句,“无处可去了。”
听着有些委屈,哪怕微醺他也仍在克制情绪,于是看着就更委屈。
“都不要我了,我去哪儿好呢?”
宁致远扶住他开始东倒西歪的身子,叹了口气,这酒量,不过醉了倒比清醒的时候诚实得多。
对着这么个孩子,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人倒出奇有耐心,又问他,“那.....要不要同我回灵山?”
怀里的人安静下来,宁致远低头一瞧,人已经睡着了,他有些头疼,明日再问怕是没这么听话了。
抱着人上楼的时候,苏曳的窗被推开一半,这人大半夜的竟也没睡,他伸手敲了敲窗沿,笑着调侃,“拐孩子呢。”
宁致远也不否认,今夜带长安喝酒虽然是临时起意,但也确实是有意为之,他想套套这孩子的话,看看是不是有去处或是安身的地方,脚步也没作停留,“这孩子挺合我眼缘。”
红莲的花语为坚毅,勇敢,坚定,冷静,父亲之花,还有决裂,绝望,不惜一切的爱。
第8章 狐狸
🍬来了
长安是在忽远忽近的交谈声中清醒的,以往他有固定的晨起时间,似乎抵达这间客栈后就没有准时晨起过。
睁开眼时人还是懵的,昨夜的画面一闪而过,他才想起自己是喝了酒,可是喝了酒之后呢,之后的画面一片空白,思绪很快被楼下的嘈杂声撞飞。
长安利索地起身洗漱,将柳絮的骨灰和遗物收拾进包裹,有一方叠好的帕子掉了出去,落地时叩一声,长安掀开巾帕,里面躺着一块精巧圆润的玉佩,玉佩色泽透亮,触手细腻光滑,可见柳絮的珍视。
他叹了口气,柳絮患了癔症之后,有一段时间一直拿着这块玉佩,逮着人便问,不知吓坏了多少人,多方辗转之后才问到了淮安。
长安想起彼时柳絮眼里的泪光和她背影那种望不到头的寂寥,还有后来令他挥之不去的癫狂情态,百感交集。
这显然是他那素未谋面的生父留下的,长安还未来得及整理思绪,楼下却传来了更嘈杂的动静,他心绪复杂地松了口气,将玉佩包好塞进怀里,决定先下楼去看看。
推开房门时正巧有一行人抬着箱子上楼,长安就站在门缝中间,门只敞了一半,才反应过来方才的动静是眼前这些人上楼的声音,看样子应当是刚到的行商队伍,长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原地等这些人抬着箱子往旁边的房间去。
这客栈往来的无一不是成群的队伍,孤身一人的大多是身手不凡的侠客。江湖多过客,来去也匆匆,既知道是过客,相互之间也就处于面上客气,私下戒备的情况,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形成了无言的默契。
一成不变的循环反复中人自然就会想给自己找点旁的乐子,而孤身立在这里的长安就像是幼犬被扔进了狼窝。长安迎着四周探究的余光下楼时想起苏曳的那句稀客,真切地感受到这句话里藏在调侃之下的其他意味,出现在这客栈里的孩子确实是稀客。
“稀罕!这恶名在外的荒凉之地居然还能有见到半大孩子的时候”,客栈里坐满了人,商队中有些人觉得盯着人有失身份,只是间或用余光扫上一眼。
但还有少数不拘小节的地痞流氓,自恃时常在林中走动运货,总有种自己是位爷的错觉,惯爱看碟下菜,声量不大不小地起哄,却正好能在纷杂的客栈堂内散开。
其实堂中探究的余光并非出于恶意,大多数只是带着事不关己,冷漠看戏的态度,毕竟那野兽作乱的吃人林在方圆十里内都能令人闻风而逃,寻常百姓哪怕不知道个中厉害,却也明哲保身地避之不及。
过往也确实有人在白日里会求助于过林子的商队,但出于考虑几乎都是青年人,再不济也是成群结党,有些身手的少年人,像长安这种不用放在人群中都能被淹没的瘦弱身板一看便知没什么功夫底子,落在这些经验老道的人眼中,要么就是初生牛犊不知死活,要么就是暗中有人护着有恃无恐。
瞧着他这一身打扮,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些,总而言之,整个人身上就是大写的两个字,稀奇。
长安对于这种稀松平常的逗弄已经自动形成了屏蔽的能力,熟练地装起乖巧,往堂中欠了欠身,毕竟他今日可能还得求助于其中某个队伍,但很快就转身。
乖巧收起之后背影也仿佛带上了不要理你的冷漠,方才说话那人被这不痛不痒的反应堵了个无趣,但跟个孩子计较又显得太不厚道,撇撇嘴转头喝酒去了。
长安没走两步,就被人按住发顶,整个人被拢在阴影下,颀长的身形并未给长安带来压迫感,反而轻易替他挡掉了身后看戏的余光。
那人没给长安反应的机会,手掌迅速往下滑揽住长安瘦弱的肩膀,不无遗憾地感叹,“太瘦了!走,哥哥请你吃东西。”
长安恍惚间像是闻到了昨夜的桂花香,被拥着往客栈里唯一一间雅间走。掌柜苏曳不在前堂,而且还占着雅间,这简直掀翻了长安以往对客栈掌柜的印象。
苏曳啧一声,手上行云流水地翻开茶杯,嘴上毫不留情地怼人,“您这岁数,长安叫你声叔叔都有余了吧,还哥哥呢。”
见长安正打量着雅间里的环境,掌柜没给好友反唇相讥的机会,转头说,“客栈里就这一间雅间,是我偶尔同友人聊闲的地方,外头来的客人都知道,这雅间不做客用,坐吧。”
长安觉得这说法很新鲜,却不知道这客栈本就是苏曳闲来无事开着玩儿的,权当消遣罢了,不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有的,长安心想,他不过井底之蛙,误打误撞闯进这片浩大的林子里,见着什么鸟大概都会觉得新奇吧。
茶杯放下时叩一声,长安入口时发现是清水,往苏曳望去,却见宁致远托着腮,形容浪荡道,“才晨起不要饮茶,吃完东西再喝”,又勾了唇问,“可有什么想吃的?”
若长安是个姑娘,此刻就该被这副模样迷了眼,狼口逃生的震撼让长安在看见宁致远时会下意识代入那个前来救援的背影,加之几日下来身心俱疲,他几乎没了原先同人相处时琢磨人动作习惯的心思,眼下一切尚且未算尘埃落定,等待自己缓慢回魂的时候这种本能却奇迹般变得异常敏锐。
长安今日起得迟了,恰巧撞上午膳的时辰,寻常在这种四下无人的地方开客栈,大抵只会在二楼开窗,毕竟此处荒凉,一楼纵是开了窗,望出去也是无边寂寥,无趣得很。
可苏曳到底不是普通人,给这偶尔才会用到的雅间也开了窗,此时日光正好,在离座位稍远处的地方开了一扇,微风裹着日光追进了屋里,显得明亮又爽利,长安精神了许多,连带着看人也细致了几分。
昨夜隐于夜色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可长安还是迅速抓住了其中一个画面,对方倚在窗沿,侧着脸说话的轮廓很好看,今日再看又能品出些真正的不同来。
宁致远的墨发随意用发带束起,双眉在调侃时总会惯性挑起,那双招人的桃花眼乍看之下总似意犹未尽,再看却又似深潭般深不见底,眼角细长总似带着宠溺,这般眉目在望着人时容易叫人生出含情脉脉的错觉。
薄唇微勾就能泛出撩人笑意,大抵多是在夜间出没,宁致远的肤色较寻常侠客白一些,但一身深蓝劲装也掩不住的精悍身形在含情错觉里生出了危险,却又巧妙地被他怡然自得的懒散润色出一种别样的落拓。
长指在眼前晃了晃,又顺手在他额前弹了一下,“想什么呢?”
长安从观察里抽身,回了一句,“我不挑食,都行。”
对方笑了一声,探头往厨房里喊,“石头,来几个拿手菜。”
忙得脚不沾地就差一分为二的石头高兴地回一句,“好嘞~”
长安有些不好意思,石头一个人既当小二又当伙夫的,他这两日又受他们诸多照顾,此时若还坐着等待投喂,委实说不过去,“石头.....哥……”
石头瞧着比他大上几岁,话到嘴边又自觉加了个字进去,“怕是忙不过来,我去后厨帮忙?” 到底是别人的地方,不好直接过去。
苏曳乐了,“哪有让客人帮忙的道理,他忙惯了,之前更忙的时候他也应付得很好。”
这店里没什么规矩,来的这些熟客也没有讲究,都是石头上什么菜就吃什么,也不催促,因此石头忙归忙,却实在已经熟能生巧,再忙些苏曳会帮忙上菜,但石头很少有需要他帮忙的时候。
不过小孩儿既开了口,“你还会做菜?” 长安听出这是允了帮忙的意思,便从容起身,像个刚下学堂的小公子,“会。”
石头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客栈刚开时还很不习惯,但很快就进入角色,最初做饭像煎药,总也掌握不好分量,做出来的东西又苦又咸,便特意跑到镇上的馆子后厨偷师。
亏得他身手不错,竟也没被逮到,几次下来,做出来的味道居然突飞猛进,尝到甜头之后便沉迷钻研,乐此不疲,空闲下来的时候便会多尝试新菜色,花样层出不穷,味道竟也出奇的好,连苏曳也感慨这大概是天生的厨子,石头乐了半天,美滋滋地收下了掌柜的赞美。
在后厨撞见候着的长安时,石头就差扑上去抱一个了,倒不是觉着累,而是因为长安的体贴,他本就心疼这孩子,如今见他这般懂得疼人,心里更加疼得要命,又不好推辞长安的好意,便由着他在后厨帮忙,最后没忍住,在长安头上揉了一把,像疼幼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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