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误了归期了吧?作何打算”,苏曳喝着茶,不紧不慢地问。
宁致远没回答,眼神扫过堂外在用午膳的人,答非所问,“今日的商队有些古怪。”
按理说这些熟客里出现新面孔并不奇怪,毕竟都是刀尖舔血的活儿,偶尔换人顶替也是常事,但若一批人里换的面孔多了,这就有些不对劲了。
苏曳点点头,往堂中角落抬了抬下颌,压低了声音,“多是些朝廷的交易,从箱子的重量和味道看,应当是运往前线的兵器之类,你平素不涉朝堂事,此事不必挂心。”
正经不过两句,“我一个甩手掌柜只管吃住,从不过问旁事,要找麻烦也不会找到这儿来,我虽身手没你好,但心眼却不比你少,心里有数着呢”,宁致远挑眉看他,苏曳最后还要加一句,“再者孤家寡人的,实在烦了我就扔下客栈跑路,带着石头去投奔你。”
煞有其事地胡说八道,宁致远终于被逗笑,往他肩膀招呼的时候,长安和石头终于忙完,端着菜进来了。
桌上摆了五菜一汤,苏曳和宁致远太熟悉石头的做菜风格了,味道确实无可挑剔,就是从不理会品相如何,和另外三道菜泾渭分明。
菜品入口时味道也不差,两人倒是对长安有些刮目,若能和石头合作,这俩人都可以靠厨艺谋生了。
苏曳向来是个不吝夸奖的人,当即赞了两句,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待到用完饭,苏曳沏茶消食的功夫,听到宁致远问长安,“东西可都收拾好了?”
长安隐隐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却也点点头。
宁致远在再问一遍还是干脆耍个流氓中迅速选择了后者,淡定地开口,“那我们申时出发。”
长安刚握住茶杯,无措间指尖被烫出红色,“出发.....什么?”
看样子是不记得昨夜的事了,长指转着茶盏,宁致远品着茶香,神色没有半点迟疑,“回灵山啊!你昨夜不是拉着我,说要跟我走吗?”
长安被茶水呛住猛地咳起来,苏曳看好戏一般给他顺着背,感叹自己对宁致远的厚颜可能还是低估了,长安这性子,哪是他的对手。
长安眼角已经咳出一片薄红,他脸皮甚薄,但颜色总是先在眼角浮现,好容易止住了,“我.....我昨夜喝了酒,记不得了。”
那敢情好,就是要你记不得。宁致远挑了眼尾,眼里却没有笑意,收了轻佻的浪荡子成了说一不二的天涯客,“你不记得了,可我应了你却不能当作无事。”
指节在桌上的跳动带着节奏,又软化态度开始商量,“这样吧,你先跟我回灵山,若是待着不喜欢,再想走我绝不勉强,这样我总不算言而无信,如何?”
一进一退显得他多好说话似的,又有意无意地表示你并不是给我添麻烦,而是帮我守信,以长安的性子,去了灵山断不可能说不喜欢,就算要走也会有其他说辞,届时宁致远自会有办法将人留下。
这人就是只狡猾的狐狸,安静匍匐着等待纯善的兔子走进自己的领地,再一步步引诱着猎物走进陷阱。
不过……既是出于好意,苏曳决定放之任之,毕竟如果愿意去灵山,对长安眼下的情况而言是再好不过了。
最终的胜负显而易见,温软的兔子不敌狐狸的诱导,温顺地自行走进了狐狸洞里。
第9章 灵山
“师~兄~”拖长的音调显得人特别软糯,被叫的人酸得抖了一下,却没有出声,等着下文,“师叔这回下山的日子也太久了,莫不是我估算错误? 真是等得花儿都谢了。”
游序托着腮冲着师兄的方向走神,腿往上提起在桌下前后晃动,故意很重地叹了口气,“你说师叔会不会把答应我的新鲜玩意儿给忘了?这么久才回来,自己玩得尽兴”,说完撇撇嘴,对那个尚未归来的人表示不齿。
头上挨了一下,藏书卷起来后敲人其实会有闷痛的感觉,但那人力道很轻,不像斥责反而像安抚,手上整理藏书的动作却没停下,“师叔是下山办事,不是去游玩,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你听话些,若师叔真忘了给你带回来,下回.....”
窗外哒的一声,原本坐在位置上就没个正形的游序腾一下蹿到窗边,下面很快传来了得意的笑声,“小五,帮我把箭扔下来。”
游序把扎在窗沿的短箭费力拔出来,这一下扎得还挺深,找到乐子的游序高兴坏了,“师哥,这回扎得比之前深了许多,你是不是又做了调整啊,哎,你别老扎同个地方,这要扎穿了,师父发现该罚你去寒潭思过了。”
接着是短箭扔下去的声音,游序力道控制得当,咻一声箭准确无误地落在祁夙身前,将将落在对方脚边,这把戏他们每次玩都会有新乐趣。
嘿嘿笑两声,祁夙抬起架在肩上的小弩,朝着游序晃了一下,“我做了两处改动,左右转动短箭射出去的力度不同,你快下来,师哥带你玩儿去。”
游序应了一声,抬腿就跨出去一半挂在窗沿,正待调整姿势往下跃的时候,又良心发现地回头望了望林惊晚,小心地观察对方的神色,带了点讨好,“师兄,我很快就回来。”
林惊晚摆摆手示意,“这边快整理好了,你去吧。”
谁还不知道他,能回来才有鬼了。
游序不好意思地笑一下,下一秒窗沿上的人就不带犹豫地往下跃,落地时太急还踉跄了一步,窗外祁夙的嘲笑声跟游序羞恼的追赶声逐渐远去,林惊晚无奈得摇头叹气,弯身放慢了整理的速度,夕阳印出了斜影。
*******************
比起正午的烈日,黄昏降临时的凉意要让人舒服许多,从午时便开始赶路的商队一刻不停,直到行至林子出口不远处才稍作歇息,停下来喝口水。
这确实是个苦差事,林子出入口的距离并不是特别远,入夜前走完完全足够,但林间的路况却不好,崎岖不平的路面让车辆走动的时候很吃力,马儿走走停停,要留意着凸出的石头卡住车轮的情况,还得时刻提防周遭有没有饿极的野兽出没,精神得吊一路。
直到此处他们心才算稍放下,喝口水继续行动,能在天黑之前走出林子,这会儿功夫,不远处有个人影在林间穿梭,背上还背着个孩子,动静放得很轻,听到人影穿梭间的风带起了树叶的沙沙声,才反应过来人已经蹿出去了,这身手,轻功了得。
“头儿”,身边的侍从往人影的方向抬了抬下颌,“是午时在客栈里的那个孩子”,领头的人只是毫无波澜地瞥了一眼,“多事,看好东西”,抬手灌下最后一口水,提声喊道,“走吧!”
耳边的风声呼啸,长安被风拍得睁不开眼,只能缩回宁致远的颈后,脸贴上精悍的后背都能感受到力量,这个动作让长安总算能睁开眼看看周遭快速后移的景物和照进树叶缝隙的日光。
宁致远察觉到动静,像是笑了一声,声音由前胸穿透身体至后心,再钻进长安的耳朵里,像鼓声回荡,“出了林子就歇息会儿,用完晚膳再动身今夜就能到,待回了灵山,兴许你能睡个好觉。”
回。路上说起回灵山的次数其实并不多,宁致远平日里说话做事看着没个正形,既可轻佻浪荡,亦可静默沉稳,但委实算不得多话,起码长安这一日下来,该歇息歇息,该赶路赶路,他会适时说上两句,却也绝不废话。
而每回提到灵山,必定会带上个回字,长安伏在他背上,觉得胸口被他背上传来的热度熨帖得整个人都升腾着暖意,回.....灵山吗?
他曾以为自己这辈子也许都不会有能够回到哪里的时候,每个逗留过的地方于他而言不过云烟,散去之后自然要继续往前,没有过安定的人,自然也没有所谓的归处。
柳絮给不了他的东西,这个认识不过几天的人,用一个回字就轻而易举地瓦解了他的不安和恐慌,让他心甘情愿地跟着走。
这个人很危险,他太懂得拿捏自己的喜怒了,长安迷糊地想,可是反正不会比原来更糟糕了不是吗?那就,一起回灵山吧!
抵达灵山时已是深夜,月光带着凉意撒下,为灵山铺上一层银白色的面纱,长安在耳边的风停下时就睁开了双眼,被眼前的景象惊艳个正着。
他像个误入世外桃源的红尘客,连带着呼吸也放缓了,耳边的虫鸣吱吱作响,宁致远的动作很轻,但放长安下地的时候还是惊扰了栖息在枝头的夜鸟,扑腾着翅膀往远处飞去,长安的视线跟着鸟儿飞走,才抬头看见高挂在头顶的月亮。
这大概是长安看过最大的月亮了,银白色的月光晃了他的双眼,可他舍不得眨眼,担心梦醒了又是无边黑暗。
垂落的衣袖遮住了瘦弱的手臂,他自虐般在袖袍中掐得指节泛白,这要是梦的话,还是早点醒过来吧,如果得不到就不要心存妄想,他早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修长的指背抚上长安的右颊,他无知无觉地睡去,压了一路,手指泛着凉意,冰得长安一激灵,“压出印子了,还热着呢。”
灵山地处高处,晨昏的温度差距明显,夜间更比平地要凉上许多,长安听着话才反应过来,凉起一身鸡皮疙瘩,那只手又领着他往前,步履不停,“原想直接带你到我住处再叫醒你,但灵山夜间景致极好,你又睡了一路,就想让你瞧瞧,可还喜欢?”
简直不能更喜欢了。长安清醒了不少,刚睡醒的声线还带着一点鼻音,又轻又软的一句话,克制中仍能听出欣喜,“喜欢。”
“既睡了一路,不急着睡,趁没人捣乱,带你快活去”,待整个人埋进热意升腾的温泉里,长安才结实体会了一把快活。
身旁不远处响起水流的动静,宁致远也下水了,两人沉默着,在雾气缭绕的温泉里闭着眼往后靠去,被暖洋洋的水流包裹全身的舒爽让人完全放松下来。
耳边有淙淙流水声,还有雾气凝结不时滴落在水面激起的滴答声,长安在闭目养神的间隙听到不远处的宁致远发出轻缓又绵长的喟叹。
他在流水声和滴答声中陷入梦里,终于有了长久以来第一个安稳觉,连最后怎么挪到床上都没有印象。
********************
“师哥,求求你睁开眼吧,要迟了,师父今日讲课可不能迟,回头又该罚抄书,我已经抄了两回了”,游序拖着困得半死不活的祁夙,一边吃着早点一边催促。
祁夙晨起困难,昨夜俩人比试输了,游序被迫应下了今日拖人起身的惩罚。
亏得早就知道祁夙这个德行,昨夜特意嘱咐师兄林惊晚提前两刻把自己叫醒,艰难地爬起来洗漱接过早点后,飞也似的去把窝在被里滚成一团的祁夙给挖出来。
将挂在身上的人再往上拖一点,腹诽着如今还只是入秋,这要是到了冬天,游序咬牙切齿地决定下回绝不拿这个做赌注,将最后一口早点仓促地咽下。
还好有自知之明先过来了,师父还没到,要是迟到了,非得让这罪魁祸首把自己那份儿书也给抄了不可。
书堂近在眼前,也顾不得师父这会儿会不会正好出现,游序溃败地冲里面哀嚎,“师兄救命,师哥实在太重了。”
话音刚落,一道人影闪出来,眼疾手快地将还没清醒的祁夙接过去,林惊晚也不说话,将人先行扶着扔到位置上。
游序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可算是解脱了,揉揉被压得酸麻的肩,又高声喊一句,“哎,等等我.....”
说着便抬腿快步跨过门槛,还好,人没到齐呢,一只手忽然按在发顶,“哎,我走着路呢.....”
那手却一触即退,游序以为是另一位师兄闹着玩儿,他几个师兄都爱按人脑袋,回头却兴奋得瞪大眼睛,这不是消失了半月有余还误了归期的师叔吗?
“师叔,你可算回来了,你答应给我带的新鲜玩意儿带了吗?还是.....”
宁致远没等人说完,侧身让了让,这才露出后面被完全遮住的小家伙,游序一句话没说完,眼神围着小家伙绕了一圈儿,眨眨眼,“活的?”
堂中坐定的师兄弟们因为这一声,眼光聚集到游序身上,长安个子小,被站在身前的游序挡去了大半,游序灵活地躲过即将落到额头上的指节,极有眼色地摆摆手,“说笑说笑,那个.....”
眼珠子在小家伙身上转悠,又被宁致远身后伸来的戒尺拍个正着,只好捂着被拍疼的地方飞快闪身回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师父来了。
长安垂眸侧身贴在门旁,欠身让身后拿着戒尺的人先进门,礼数周全,如同之前在学堂的时候,安静地等着宁致远动作。
比起昨夜初到灵山的震撼,他此刻反而找回了老成的外壳,这种情形比之前在学堂墙角听学,满屋孩子都盯着他相比,应付起来简直得心应手。
宁致远指着空位示意他自己过去坐下的时候,他甚至还分神听到最后一个贴着墙角溜进来的人,同堂中人欠身恭敬地喊了声师父,师叔。
宁致远与尹博鸿耳语了两句,没多作停留,这种正经授课他从不参与,起身出去时长安抬眼望去,宁致远给了个安抚的眼神才转身离开。
长安身上还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是宁致远刚到灵山时穿的,虽然压箱底许久了,却还是能闻到浅淡的青草香。
他太瘦了,即便穿着宁致远年少时的衣物也看得出松垮,出门的时候他将衣服往里折了两圈再用腰带束紧,看起来才规整许多。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座上的人,尹博鸿长着一张不大严肃的圆脸,习武之人身形大多健硕,再好一点的就是精悍,尹博鸿的身形属于前者,再配上这一张圆脸,本来应当更像是和善的长者,却被他的剑眉抢了风头,不笑或是拧着眉的时候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比如眼下,他方才听宁致远说这孩子有些认生,本想缓和一下脸色,但因为常年在这几个徒弟面前严肃惯了,一下子也没能让眉间的皱起松缓下来,尤其看到祁夙在位置上还东倒西歪的时候,眉就拧得更紧,戒尺啪一声敲在桌面,终于成功将祁夙给惊醒了,“翻开书,接上回.....”
好在这堂课的内容先前在南临的时候已经听陆遥讲过了,长安这堂课竟没有阻碍地完全听进去了,有些感慨之前坚持去学堂听学是对的,好歹涉猎广泛,但再晦涩却难了,好在长安耐性好,也好学,他将没听懂的内容细致地记下来,打算下学时请教座上的先生。
谁知尹博鸿在课业结束前一刻却提前收尾,招呼长安过去,今早过来的路上宁致远已经交待过,长安心领神会,提起放在书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双手举着向尹博鸿躬了躬身,算是见礼。
宁致远说灵山拜师没什么讲究,敬茶鞠一躬就算礼成,长安分毫不差,诚意十足,尹博鸿见长安这礼数,比之世家出身行事精准的顾临之也不逊色,他想起宁致远的话,接过茶喝了,这样的孩子怎么会跟着师弟回来,太乖顺了。
6/51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