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萧岑来到了前厅,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就见冯儿背对着他,双手捏着薄被的一角,正欲往上提。
而楚临秋则歪在客椅里,依旧睡得正熟。许是得到了充足的休息,他的面色比之先前要好看了许多,唇色不再那么淡了。
萧岑抬手将侍立一旁的家仆尽数挥退,只留下冯儿一人。他俯身将楚临秋抱了起来,试图替其调整一个可以睡得舒服的姿势,不想由于动作过大,这人竟睁了睁眼睛,但在看清来人之后,很快又迷糊了过去。
萧岑一愣,赶紧抚着他的鬓发低声哄道,“无事无事,是我。你接着睡罢。醒了便带你回房。”
“不睡了。”楚临秋虽仍是困得睁不开眼睛,但总在这冷硬的地方“坐”着,也觉得有些遭不住,因此,他顺着萧岑的力道坐直身体,含含糊糊地问,“外边怎么了?都有谁来?”
“没什么,都被打发出去了。你安心歇着吧,有什么事,等好些了再说。”
可楚临秋却听不得这类似“让人安心”的话,他摇摇头,主动将手臂搭上萧岑的肩膀,示意道,“侯爷,屏风后头的榻......你扶我去......”
“好好好,你慢着点来。”萧岑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自己也病得不轻,他看着楚临秋惨白虚弱的脸,竟希望他永远这样下去,好满足自己“悉心照料”的愿望。这个想法太过可怕,以至于他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爆栗,把楚临秋给吓得神智都清明了些。
“怎么了?”
“没什么。“萧岑一个激灵醒过神来,便把手放在楚临秋的腰上,暗中使劲将人从椅子上提了起来,方悠悠然说了这么一句,“我的大人哟,您还是先担心担心您自己吧。”
楚临秋原本想自己走到屏风后头去,听见这话不知怎的整个人竟是又软了下来,跟条粗麻绳子似的挂在萧岑身上,凭他全力支撑着才不至于倒在地上。
萧岑倒也毫无怨言,而是尽心把他半扶半抱着弄到榻上让他躺下,再吩咐冯儿将茶水备好放在一边。
“好些了吗?”
“嗯。”楚临秋此时不肯平躺,只拿软被塞在后头半靠在榻上,一条腿随意屈起,双眸微闭好似在养着精神,半晌后方哑声道,“侯爷,辛苦你了。”
“得了得了!非要本侯说出‘乐意’这样的话吗?”萧岑随意地摆摆手,把头一扬,显得有些不羁。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当他看着楚临秋之时,不自然流露出的情意,连最驽钝的人都能瞧出一丝端倪。
“方才......吏部陈生,有来?”
“你又怎知?!”萧岑惊奇地问道,对他的敏锐叹为观止。
“侯爷身上......有他平日配的香囊的气味。”
“这......你不是病着吗?怎么还这么......稍等!”萧岑见楚临秋竟然探身想去取搁在案上的茶盏,顿时按住了他的肩膀,亲自端了那热茶过来,凑到他唇边,一口一口喂与他喝了。
第九十九章 隐瞒
一杯热茶下肚,楚临秋觉得不仅喉间不再瘙痒,便连整个身体也开始暖洋洋的,他垂眸掩去其中复杂情绪,缓缓道,“若楚某没有猜错,他们该是被迫来当说客的罢。”
“楚大人,您这心思真是百转千回,什么都料到了,简直不给旁人留活路。”萧岑叹了口气,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正是。不过,他们虽有此意,却闭口不谈,只顾念着你的身子。倒是枢院的那几个,来得未免太过蹊跷,本侯不太相信他们只为另谋出路。”
“自是不能如此简单。”楚临秋微嗤了下,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侯爷,你久在边关,可曾听闻‘东西府之争’?”
“不曾。”
“昔日太祖皇帝设东西二府分管文政与武政,本意欲令其相辅相成,不想几十年后却沦为有些人保住手中权柄,排除异己的工具。当时,宋阁老入主知政堂,彻底将东府纳入豰中,而枢密使却由......除萧老将军外的另一柱国大将军兼任。咳咳......”
“歇会儿罢?”萧岑急忙又喂他喝了一口茶,并大手一挥,将人搂在自己怀中,“接下来的事,我差不多知道了,你、你别说了。老将军不满宋阁老所为,多次与之作对,终于招来祸患,也......战死沙场了,对吗?”
“嗯。”
“你突然提起此事,其实是想说......牛皮名单上被划去名字的,是宋阁老?那么他把你调去枢密院,是也起了疑心,想让你打破目前这种局面?还是单纯要令你二人公然相斗,最好两败俱伤?”对于龙座上的那位,萧岑向来是不介意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的。如今听说看似平和的表皮下竟隐藏着这么多波涛汹涌,他顿时觉得楚临秋是接过来一个烫手的玩意儿,迟早有一天会被灼得遍体鳞伤,虽然现在已经差不多了。
“卑鄙......狡诈!枉我初见那块黄布之时,还真以为他是来补偿你的,又怎会知其人用心竟如此险恶!”萧岑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他现在整个身子都如木桩一般僵硬,只差一个点即可炸裂开来了。
“侯爷。咳咳......”
“对不住,吓着了吧?”萧岑一听楚临秋咳嗽,简直如临大敌,急忙停下话头去顺他的胸口,惹得楚临秋不满地侧了侧身子。
“侯爷,楚某不是瓷器。”
“你当然不是。但在本侯这里,你比任何瓷器玉器都珍贵。好了好了,今儿说得够多了,该歇歇了。等你睡下了,刘先生还要再来给你看一次诊。你这毒虽暂时压制住了,但不彻底拔除......总归是个大患。”
“......”一听萧岑说起体内之毒,楚临秋原本有些游离的意识,顿时又被拉了回来。他霍然起身,转头直视萧岑,扶着那人的肩膀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泄了气,整个人软了下来。
“怎么了?”萧岑重新调整了姿势,让人在他的怀中躺好,不甚在意地问道,“想对本侯说什么?嗯?”
“没什么。”楚临秋只失态了一瞬,很快就恢复了惯常的样子,他主动拾起萧岑的手与之相握,随即轻声道,“即刻请刘先生过来吧,我有些话与他说。”
“好。”萧岑虽不明所以,但还是选择照做,只因现在在他的心目中,楚临秋做的说的,都会有一定道理。
刘先生提着药箱进来的时候,两人不知怎的都在榻上了,形容很不雅观。萧岑更是将两条腿盘了起来,抱着楚临秋,将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正说着什么。那距离近得仿佛下一刻就会亲上去似的。
“咳咳......”刘先生将药箱举起挡在眼前,于心里默念两声“非礼勿视”,才深吸一口气走了过来。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厥过去,原来楚临秋此时竟衣衫大敞,露出雪白的胸膛,隐约可见更深的光景。他倒也坦然,见刘先生的神情有些怪异,便抬手将衣襟不慌不忙地拢紧,随即主动翻出手腕,搭在刚拿出来的脉枕上。
反观是萧岑却有些着慌,他将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细思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开口解释,“九商他......方才有些胸闷,故而本侯就替他松了松衣襟。”
“侯爷不必如此。刘筠......”刘先生话说到一半,竟像是被人紧紧扼住咽喉一般的,失声了,他慢慢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楚临秋,正与榻上之人暗含警告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他的一颗心顿时沉甸甸地落了下来。
“先生?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由于萧岑是从后边搂着楚临秋的,看不见他的表情,因此便只能从刘先生身上得出这人情况并不太好的结论。
而刘先生一直闭口不言,这无疑更加深了他的恐惧,若不是自己现在不甚方便,他都想下榻摇晃这人的肩膀了,“先生?先生你倒是说话啊!要急死我吗?”
“侯爷!”刘筠的嘴巴徒劳地开合了几次,最终还是屈服于楚临秋刀子似的眼神下,“大人、大人这毒......急不得,若坚持药浴,总能一点一点排出来的。”
“此话当真?!”
“......当真。”刘先生的手还搭在楚临秋的腕上,人却已被他盯得只想逃离,他浑身僵直地跪在榻前,眼神游离,额上早有细细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
他的诸多不对劲,自然也就落入了萧岑的眼中。萧岑关切地问,“先生怎么了?可是也不舒服?”
“回侯爷,刘荺......”
“刘先生想是跪久了受不住。起来坐吧。”
“......”
“刘先生?九商叫你起就起罢,因何不动?”
“嗯?”经萧岑这么一问,刘荺才好似刚刚回过神来,他一个激灵猛地缩回手,而后心事重重地站起身,走到另一边的矮几上去坐了。
第一百章 反叛
那日以后,楚临秋的身子有所好转,已经能趁着萧岑一个不留神,自己慢悠悠地溜达去枢密院的衙门与诸僚属见礼,熟悉事务。
这可真是数年来的头一遭啊!
以至于站在下方排成一列的众属官们均面露不安,交头接耳,暗里揣测新上司此番将他们召集到一块的用意。
楚临秋之前当都指挥使时颇有凶名,眼高于顶嚣张跋扈,既在御道上鞭笞过天子的宠宦,也能当街把刀架在世家子的脖子上。谁能情愿跟这不好相与的人在一处共事?因而站在边上的那几人,望着前面正低头专注翻看文书的楚临秋,简直是欲哭无泪,直想找个门缝钻进去,再也不要出来了。
除却这一波人外,还有几个,就是前儿去侯府送礼的,这会儿倒是殷勤得很,直盯着楚临秋,目露精光,几次欲言又止。只是他们到底有所顾虑,不敢做得太明显,让别人瞧出端倪,不过偶尔添些茶水,搬搬文书罢了。最后到底是那五大三粗的都承旨胆大些,主动揽去了为上司讲解院内事务,各方人员的累活。
但很快他就发现,楚临秋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
“曾大人呢?”
“回禀大人,曾大人昨儿病了,今日卧床不起,故而未能前来。”
“病了?”楚临秋闻言头也没抬,唇角却缓缓勾起一个冷淡的弧度,“你们曾大人是真病了,还是有意避着本官?”
“这......这......大人,看您这说的!枢院这段时间事务繁多,眼瞅着回梦城也快开工了,一应兵力全凭我们调度,大伙儿都忙得足不沾地。曾大人前两日还说,您能来我们这主持局面,那可真是帮了他大忙了!”
“是帮他躲懒了吧?”
“这......”都承旨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了,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其他同僚。但这个时候哪儿还敢说话?多说多错,还说明哲保身的好。因此,几个相熟的均不约而同地把头撇到另一处,看着架上的花花草草,更有甚者,直接寻个由头就脚底生风开溜了。
“罢了。”楚临秋薄唇微启正要说些什么,喉间却突然传来一阵痒意,惹得他偏头咳嗽起来。他一面以袖掩唇,一面用手胡乱地在桌上摸索,试图端起搁在一边的茶盏,但却有一双手捷足先登,夺下那玩意儿。
“茶水凉了。下官命人再去换新的。”
“......”楚临秋止住了咳嗽,他顺着那双素白的手往上看,不想竟意外对上了一双灵动清澈的眼,“你是何人?”
“大人容禀,此人乃去岁新科榜眼,原先他老师在东府给他寻了个绝顶的差事。这小子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死都要入我们枢院,为此险些被逐出师门。后面才知道他原是有感于您的那篇策论,誓要弃了十年苦读,改换戎装。”
“那你是走错路了。枢院同仁,往前二十年或可上阵杀敌,但今时今日,却成奢望。想必,在座诸位,应都深有同感罢。”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脸色齐刷刷地变得煞白。纵观满朝文武,敢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这番讽刺之言的,除了楚临秋,就找不出第二个了。
“如若你真想从戎,本官劝你,直接投军去吧。”说罢,他便撑着桌案缓缓起身,绕过宛如玉雕呆立原地的众人,径直朝门口走去,不作一丝留念。
都承旨逢此变故,也站在桌边手足无措,他双目直盯了新上司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开口挽留,“大人您这是......”
“本官亲请曾大人,回来主事。”
然而楚临秋并没能顺利走到衙门口就被堵了回来,他在院子里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却也是意料之中的消息。
西川举旗反了。
节度使方尹筹谋多年,本想徐徐图之,一朝败露,干脆兵行险着,联合西南、中部府兵,形成包抄架势,意图突破险关,直逼国之中枢——陶都。如今一伙叛党已连下二城,正是得意的时候,几乎是无人能挡,而他们打的旗号也很有意思,“诛奸佞,清君侧”。
想诛的是谁?这场阴谋针对谁而展开?聪明人一看便知。
楚临秋低头瞧着传信兵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直想放声大笑,他慢慢地将其揉皱掷在地上。
“大人这......”
紧随其后的枢密院属官们见气氛不对,均屏息静气不敢多言。最后还是那个都承旨斗胆走过去,捡起揉成一团的战报铺开放在跟前细看,片刻后他发出一声带着明显怒气的高呼,“方尹这是吃了熊心豹胆!焉敢在这个时候反?!”
这时,也不知是谁非要搅浑水,竟在后头幽幽接了一句,“此时不反,他也活不了呀。朝廷......”
“谁说的?”
“......”
“谁说的?可否对本官再说一遍?”
出声之时,楚临秋音量不大,也不严厉,甚至堪称温柔,但不知为何,听在院内其他人的耳中,却成了充满杀伐之意的铮鸣。
他们开始互相推推搡搡,暗里给对方使眼色,希望说话之人能挺身而出,结束眼前这令人窒息的局面。
“朝廷怎么了?”
“便是我说的又如何?同知枢大人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没有数吗?若不是您行事张扬不知收敛,步步紧逼,西川也不至于会一府反叛!!!如今南戎初平,朝廷元气大伤,又能真正拿出多少兵力去抵御三地府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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