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健报给他的数字比他想象中要少,但比起他银行卡里现有的,还有十多万缺口。
李方和的办公室透着股闷骚的调性——乍看是沉闷的暗调装潢,细节处却却勾着浅金,明快的粉蓝撞色被框在月白画框里,跳脱、恣意呼之欲出。
宽敞的空间里弥散着干净的柑橘香,与桌上岩茶的香气相互一勾,企图把人毛刺一样的烦躁给捋平了。
傅朗借钱,欠条都打好了,李方和却没松口。
“钱不多,一百来万,还不够你哥买一辆车的。”李方和靠在沙发上,两腿叠着,一副纨绔子弟样,“不过对小卜那工作室来说,天都塌了。”
傅朗呷了口茶,“你嘴冷吗?”
李方和抬眼,“啥?”
傅朗喷出一口茶香,“风凉话说了一车皮,嘴不冷?”
“哈——”李方和笑得像只公鸭,“你什么时候这么幽默了?哎呦,说起来,是不是得给小卜送面锦旗啊,感谢他把我们傅朗带进了十丈软红尘。弟弟,人间好玩儿吗?”
傅朗不想跟他聊闲屁,干脆不说话了,就那么坐着,一时间,他身上那股劲儿还真让李方和牙酸。
互相愣了五分钟,李方和败下阵来。
“服了,真是服了。”他灌下去大半杯凉下去的茶,微涩带苦,“你能不能仔细地琢磨琢磨?我这么跟你说吧,这钱,要是小卜有别的用,不说二十万,就是你现在要二百万,我都能给你凑。但你这么着不行。你悄没声地在后面给他补窟窿,在你这儿是为他好,在他那儿呢?都是男人,哪个不要面子?卜奕从没跟你喊过一声‘苦’叫过一声‘累’,你想过原因吗?”
“想过。”傅朗说,“但他打碎牙往自己肚里吞,本身就不对。”
李方和摇手,“你错了。人没有一帆风顺的,小卜选了这条路,艰难困苦他必须自己扛。何况,在我看来还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朗啊,我问你一句,你信他吗?”
傅朗瞥他一眼,“废话。”
“那不得了。”李方和说,“真到撑不下去那天他自然要跟你坦白,但现在,你得信他凭自己能摆平。”
傅朗又沉默下来,盯着釉面光滑的茶盏出神。
“对了,提醒你个事儿。”李方和说着话,把烟叼上了,“老李前阵子让人过来查账,你提走那两笔钱他特意问了句。我当时是搪塞过去了,不过这老狐狸九成没信。他跟你爸见天没事儿就约着高尔夫,我怕他给你漏了。”
傅朗沉着脸,“傅广志知道就知道,跟他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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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跟我没什么关系,可傅朗说到底是我的种,他可以犟,但他不能蠢。”
茶社里安静得很,连个服务员都看不见。前后卡座都被傅广志包了,哪怕有布帘和木栏遮挡,他也怕说出口的话让外人听见——他傅广志大小也是上过财经杂志的当地企业家,要脸。
卜奕只远远见过一次傅广志,当时跟傅朗同仇敌忾,在脑子里给傅广志挂了个衣冠禽兽的牌子,现在面对面一坐,又在衣冠禽兽边上给挂了个道貌岸然。
傅广志端详着这年轻人,“我是来找你简单聊聊的,别太抵触,我不是来棒打鸳鸯的。”
“行,您说,我听着。”卜奕给他满上茶,拔直了肩背,一副恭顺模样。
“你们要是单扯爱情,那我不管,我也管不了,管了,傅朗能跟我玩儿命。可你不是啊,小伙子。”傅广志把手边的文件夹推过来,手指在上面点点,“一百四十二万,零头不算,是这半年来他从小李账上拿的钱。小卜,你的胃口可不算小。”
脑子轰地一声,过雷一样。卜奕肩背仍硬挺着,却是那颗雷,把他的脊梁炸得僵了。
什么一百四十二万?哪来的这一笔钱?
问题接踵而至,让卜奕在那一瞬茫然起来。
傅朗为什么找李方和借钱?为了他吗?
不知道。但听傅广志的意思,就是为了他。
“这一笔,听说是你的‘启动资金’?”傅广志微微后靠,点着纸面上五十万的转账记录,观察着面前小辈的失态,知道自己这一诈是诈着了——卜奕压根不知道傅朗动钱的事儿——傅朗的一厢情愿,在他们之间埋了颗随时会爆的雷。
年轻人,说到底是沉不住气,有什么情绪,全在脸上了。
傅朗乐意给他小男友花多少钱,傅广志压根不关心。他在意的是老傅家这个最有出息的儿子,能不能走回正途。
卜奕定了定神,强行让理智归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工作室成立初期有资金缺口,这五十万,是我借的。”
镇定、平稳,声音里没有破绽。
可事实上,他已经错漏百出,在老练的猎人面前无处遁形了。现在勉强撑住的,只不过是一层纸糊的,薄薄的面子而已。
“哦?”傅广志笑了,“那看来剩下的九十多万,也是你早早借来打算填窟窿的了?小小年纪,倒晓得未雨绸缪啊。”
卜奕紧盯着那几笔转账记录,脸上火辣辣地烧,如同被人当场扇了几个耳刮子。
“是,我的一笔订单出了岔子——想必傅总也查过了,十分清楚,我就不赘述了。”卜奕十指交叉着置在桌沿儿上,身体略微前倾,“您贵人事忙,拔冗前来,不单是为了这一百来万吧?”
傅广志打量着卜奕,没接招,态度反倒沉下来,不那么锐利了。他吁了口气,显露出一丝无奈,“傅朗大一转过专业,这你应该知道。这兔崽子脾气臭,可脑瓜管用,不瞒你说,我早几年是打算让他当接班人的,要不也不能托关系给他硬改进经管院。可惜了,小子视金钱如粪土,不要啊,非得搞科学。行吧,这老子也认了。我十多岁就出来闯社会,跟着人倒买倒卖,没读过几年书,钱是赚了一大把,但学问上多少差意思。要傅朗将来真能混成个‘科学家’,那也光宗耀祖了。可他又干什么了?好不容易弄来的保研名额说扔就扔了,国外名校也不去了……这要搁在一年前,打死他都不可能放弃。”
“我这爹虽说当的不称职,但也是当爹的,我不能看他这么糟蹋自己。”
卜奕有几分愣怔,傅朗从没说过,当时进经管院是傅广志做了小动作,怪不得大吵一架之后二话不说就转了专业。
当然,这也足能证明,他非得转专业学金融是多别扭一个选择。
这个认知让卜奕像被人凌空射了几箭,每一箭都扎在要害上,血流如注。
“你和傅朗,我姑且不评论你们这种……这种感情。就算我认可,你们是爱情,那什么叫爱情?站在过来人的角度,小卜,爱情,可不是靠自我牺牲来成就的。你们现在看着是爱的死去活来,所有反对你们的那都是邪恶反派。可将来呢,等你们认清了社会,知道了什么叫阶层什么叫背景,到时候再抱着‘爱情’去痛哭流涕吗?”
“这世上可没有卖后悔药的。”他向后倚在软垫上,放满了语速,“话俗理不俗。”
卜奕不说话了。他被戳到了痛处,扎在了他长久以来不敢去想的那个点上。
他方才纸糊的面子霎时就摇摇欲坠,四面漏风了。
“我不是来劝你们分手的。你们分与不分,我干涉不着。摆事实讲道理,我的话你要听进去了,就回去琢磨琢磨。我跟你无冤无仇,不可能害你。傅朗是我亲生的,我也不可能坑他。”傅广志没打算要一个答复,他现在要不来,卜奕也给不了,“既然你们情比金坚,那起码得我们看到点儿……信任吧?”
傅广志的视线在卜奕脸上溜了一圈,住嘴了。他看得出来,卜奕是个机灵孩子,闻弦歌而知雅意,不用废话,他都能懂。
说多了,反倒适得其反。
傅广志说完就走了,末了,还点了个题,双管齐下,让卜奕愣在原地半天都没回过神。
等醒神了,他干的头一件事,不是去找傅朗,而是把关健和段重山揪出来了。
卜奕形容不上来自己胸口里憋的是个什么滋味儿。
只觉得心脏被锤了百八十遍,现在是一滩烂泥了。
傅朗给他凑钱,给他托底,又怕他将来跑了,连出国读个书都不敢。看他过得举步维艰,一分钱掰成两半算,还选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赚钱专业”,就要闭着眼一脑袋扎进去。
原来他卜奕撑起来的那一小片天,是靠着把傅朗踩脚底下才撑起来的。
他可真是个傻逼。
傅朗说要换专业,他争不过居然就妥协了!还幻想着俩人一块儿往前奔,哪怕没有镀金的文凭,也照样能人模狗样起来。
可傅朗要的是“人模狗样”么,他问过他要实现什么人生理想什么自我价值吗?难不成这辈子就让他为了“爱情”蝇营狗苟吗?
放屁!
扯淡!
傍晚,下了一场短时暴雨,雨水如柱,雨幕遮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顷刻就把人浇成了落汤鸡。
卜奕夹着几张湿透、揉烂的纸,敲开了老卜的门。
橙黄的光泻出来,扑在他脸上。
饭香一拱一拱地钻进鼻腔,卜奕眼眶热了,喉咙哽了。
雨水刷掉了他从不低头的傲气,让他成了一只丧家犬。
卜奕不得不承认,他现在确实非常丧。
饭后,小卜和老卜一人一张四脚凳,窝着腿在阳台上抽烟。
“小傅成天叫你戒烟,你从来都不听。”老卜说。
小卜一弹烟灰,“程姨把烟灰缸都砸得就剩这一个了,你戒了?”
老卜给他一脚,“滚蛋,少拿你老子寻开心。”
卜奕叼着烟叹气,“怪不得成年人吆喝着不想长大呢,还写了首歌。人长大,烦恼就来了。下午跟傅朗他爸聊了几句,聊完我居然觉得要赔出去的一百多万不算事儿了,我是不是飘了啊老卜。”
“本来就不算事儿。”卜建国瞥他儿子一眼,“你跑回来干什么?电视剧里这时候一般不都找男朋友哭天抹泪去吗?”
卜奕瞥回去,“你能不说风凉话吗?”
卜建国把烟灭了,“儿啊,你是不是怕了?”
卜奕抻着两条腿,嘴硬,“我怕什么?”
卜建国了解他,平时看着不怕事,可真要碰他心尖那块软肉了,一准要跑。老卜喝了口茶,“不敢面对呗。你私心里想着,你拖累了小傅,害得人前途没了,还扛上一屁股债。”
卜奕不否认,“那你怎么看?”
卜建国手指隔空点点他,给了九个字,“不成熟,不沟通,不信任。”
卜奕一瞬间烦躁起来,猛地扒拉两把头发,喷口恶气,“少胡说,你知道什么!”
这就是被踩着痛脚了。
卜建国端起大茶缸子打量他儿子,小子,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嘴硬。
“你早晚要面对,难不成你还在我这儿当一辈子鸵鸟?”
卜奕扬起头,用力吸了一口,吸进满鼻腔潮湿的空气,“按你们的说法……”他嘴唇艰难地翕动,被人掐住脖子一样吐字困难,“我们应该分开。”
卜建国扬起粗黑的眉,沉默了小片刻,才说:“我不给你建议,你自个儿琢磨去。但有一条,儿子,咱甭耽误别人。不是怕你落埋怨,是怕你将来心里头过不去。”
卜奕把目光投向窗外。
水渍停留在玻璃上,抹花了外面的景。路灯的光碎在水珠里,斑驳了窗面。
盛夏的暴雨总是不解暑的,只会让热气蒸腾得更厉害。卜奕在那一片让人窒息的气闷里烦躁起来,他踢了一脚卜建国的花盆,弯腰灭了烟站起来,“我走了。”
“儿子,”卜建国叫住他,“你工作室的窟窿想好怎么填了吗?”
卜奕半侧着脸,微光在他脸上蹭出少许阴影,“有办法,你甭操心了。”
卜奕走了,拎着一把用不上的伞,搭乘末班地铁回到他和傅朗的出租屋。
傅朗没睡,坐沙发上等他。门一响,他下意识站起来,往那边看过去,“怎么这么晚,电话也不接。”
“手机没电了。”卜奕把伞搁鞋柜上,站直了看着傅朗,眼睛里压着狂涌的情绪,不说话。
他瘦了,脸色也差,本来个儿就高,现在看着更跟电线杆上挂了件衣裳似的。
——瞧瞧,跟我在一块儿,把学神都熬成小骷髅了。
卜奕眼睛看着傅朗,心里头拔凉拔凉的。
“以后记着带充电宝。”傅朗对上他视线,“看我干嘛?”
卜奕别开眼,“瘦这么多,不舍得吃饭啊。”
“忙,有时候赶不上趟。”傅朗转身进厨房,“你洗手去,喝碗排骨汤,暖胃。”伴着碗碟碰撞声,又问:“卜奕,你是不是感冒了?”
“没有,”卜奕用凉水狠揉了两把脸,“淋了点儿雨。”
他们得聊聊了。
两个人的事儿,跟别人都聊出花了,他们之间却闭口不谈,算怎么回事呢。
不成熟,不沟通,不信任。
老卜说的并没错。
两人在餐桌旁相对而坐,卜奕从边上摸了瓶矿泉水递给傅朗,“多喝水,天燥得慌,别上火。”
傅朗不是个擅于粉饰太平的人,从卜奕进门忍到现在,极限了。他拧开瓶盖,又拧回去,和卜奕对视,“不问我下午没等你去哪儿了?”
卜奕耐着性子,“你去哪儿了?”
“去找李方和了。”
傅朗琢磨了一个晚上,想通了。
他和李方和的逻辑得中和一下,一个瞒一个等,中和完了,他得出结论,得坦白。
“干嘛去了?”卜奕手里的勺子搅着喷香的排骨汤,当当地碰着碗壁,“借钱吗?”
傅朗被这俩字狠刺了一下,从胸口开始泛起疼,“你怎么……谁告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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