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管谁了,你就说是不是。一共一百四十二万,已经给了我五十万,还有九十二万随时打算帮我填窟窿。”卜奕自嘲地笑了声,“我还从来不知道,我是真傍了个富二代啊。”
该怎么开口,怎么坦白,怎么劝慰,傅朗把稿子打好了,却连开场白都没捞着机会。
他被兜头浇了一盆冰凉刺骨的水,懵了、傻了,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反而怒上心头。
委屈,又无奈。
攥紧了手里的塑料瓶,傅朗说:“我不是富二代,也不想要这标签。你没傍着谁,别这么说话,我听不了。”
情急失言,话说重了,可不晓得是哪来的怪脾气顶上来,卜奕没顺着方才的话茬软下来,反倒是硬邦邦来了一句,“钱的事儿我会想办法,你把那九十二万给李方和打回去。”
“谁找你了?是不是傅广志?”
傅朗在这时候忽然体现出了不可思议的敏感,其实不用卜奕答,他也能猜着。
但卜奕沉默着。
他不说话,眼里的情绪却藏不住,这态度彻底激怒了傅朗。
傅朗骤然起身,一把抓了桌上的手机就要往外冲。
卜奕一把把人拦了,“干什么!”
傅朗甩他手,“打电话。”
“打什么打,有意思么!”卜奕不但没撒手,还拽得更紧了,“电话里头骂几句,发表一篇独立宣言,然后呢?我们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解决不了,但能撒气。
傅朗没吱声,脸上写得明明白白。
两人谁也不让步,对峙着。可卜奕忽然就觉得累了,心累。他蓦地一松手,指了下后面的椅子,“要说就坐下说,不说那就算了。”
傅朗却没让,“打完再说!”
“傅朗……我的事儿,你别管了。”卜奕声音低下来,大概是淋了雨,前面受的伤也开始发作起来,方才的劲儿一泄,太阳穴蹦蹦地跳着疼,像被人拿铁锤往里楔钉子,“钱你要不想还,那就不还。”
——爱还不还,反正我不要。
傅朗听明白了他没出口的意思。
他垂下手,像被人硬生生凿了一拳。
手机落在桌面上,他也坐回了椅子上。
卜奕坐在对面,盯了傅朗几分钟,见他没说话的意思,头愈发地胀疼起来。他暴躁地一撸头发,趿拉着拖鞋走了。
傅朗那一瞬被挫败感击溃了,只剩下一层壳,勉力支撑。
他一直以为,只要他能托住了卜奕,就能让他喜欢的男孩无所顾忌地向前冲。哪怕到这一刻,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就像某个地摊文学作者说的,爱情里的牺牲和包容,就和一日三餐一样,是必须存在的。
一场谈话无疾而终,卜奕事后才想起来,自己光顾着耍情绪了,要问的一句也没问出来。
其实有那么几个一闪而过的须臾,他脑子里曾不经意地蹦出过一个念头——或许,是该分开一阵子,让彼此冷静冷静了。
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吓着,为了怕什么似的,没敢再开口。
时间不等人,事儿也不等人。
卜奕没那么多功夫去处理自己的感情问题,他脚边还有一团乱麻等着他捋平。
一晃就是一个礼拜,卜奕东拼西凑,凑出了四十几万,整个人像被榨干了,就剩一层皮在飘着。
祸不单行,被工装耽误了周年庆脸面的土老板被迷信冲昏了头脑,把自己法律顾问派来了北城,非要跟卜奕掰扯个子丑寅卯来。
为了稳住这位看上去秃头圆肚、满口跑马的顾问,卜奕陪着连喝了三天大酒,把自己喝了个妈不认,总算争取过来多半月的时间。
这中间,卜奕抽空回学校把毕业证领了,宿舍退了,可还没等他站在北城大的小树林里多呲出几句感慨,催命似的的电话就又来了。
离愁别绪被现实冲淡,就这么着,连散伙饭都没来得及吃,卜奕就告别了学生身份,匆匆忙忙变成了社会人。
长大了。
在他被五十万人民币搞得辗转反侧,深受失眠折磨时,大脑跟疯了一样不断播放这仨字。
还是那句话,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卜奕没想到最后让他痛哭流涕的居然还是人民币。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
陈寅不负众望,带着十多万赔偿款从祖国的大南方赶回来了。北方汉子水土不服,到地方就上吐下泻,闹湿疹,活活折腾瘦了两圈,黑了几个度。西装革履地去,白汗衫大裤衩地回来,卜奕去机场接他时候差点没认出来,以为他遭了土匪了。
陈寅一口气叹到底,摆一摆手让他甭废话了,抓紧带他吃一顿正宗铜锅涮肉续狗命。
十多万,相当于给了卜奕一针强心剂,让他在半死不活的状态里又看见了启明星,于是垂死病中惊坐起一般,把周围的人际关系再捋一遍,找钱去了。
让卜奕没想到的是,剩下的三十多万,他是从瞿方泽手里拿过来的。
瞿方泽辞职了。
他和卜奕约在一间环境舒服的小酒吧里,师兄弟俩对着倒苦水,互相比着看谁惨。
“三十三万?不算多。”瞿方泽手指搓着杯壁上的水珠,“这样,我把这窟窿给你填了,你算我入股,成吗?”
卜奕喝了几杯,多少有点上头,但还没到要醉的状态,一听这话,立马醒神了。他半苦不苦地笑了声,冲瞿方泽一摆手,“谢了师兄。心意领了,钱我不能要。”
光线昏暗得暧昧,琥珀色的液体在杯身里被轻摇慢晃。
瞿方泽侧着脸,带着微醺的口气,“怎么,信不过师兄?”
“我……”卜奕打了个酒嗝,缓了半秒,才说,“说实话,要搁三个月前你想‘投资’,我能立马给你出合同,分分钟签字。可现在不行了。师兄,现在‘禾木’就是一艘破船,船板指不定哪天就彻底漏了。我要这时候拉你上来,我成什么人了。”
“你的计划书我看过,必须承认,看似严谨的皮下净是幼稚,经不起推敲——知道初期为什么拉不来投资吗?你不够能吹啊,弟弟。脚踏实地是你干事儿的态度,不是你跟投资人‘推销’的态度。”裹着三分醉意,手臂瞿方泽搭上卜奕的肩,拍了拍,“可我了解你,我知道你的理念……换句话说,就是‘禾木’的内核。我看好它。一时的困境,不算什么,趟过去就是了。”
“师兄……”
“行了,”瞿方泽松开他,在他背上啪啪拍了两巴掌,“大男人,干点儿事别婆妈。投了钱也就我的事业了,不可能眼看你们把船开沉了的。”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卜奕知道瞿方泽上班这些年顶天也就攒下了几十万,一下子给他拿出来这些,其实挺冒险的。
可“禾木”眼前的困境和瞿方泽刚才的话让他拒绝不了,何况他心里头也有个隐隐的小火苗,知道他一手拉起来的事业不可能这么垮了。
但信心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
卜奕顶着一脑门官司和瞿方泽喝了七八杯,不出意外的,都喝多了。
两人勾肩搭背地从小酒吧的单扇门里挤出来,迎面扑了一脸潮湿的空气。
卜奕伸手挥了挥,“嗯?又下了?”
瞿方泽头抵着他,“最近……嗝,雨多。”
“师兄啊,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亏了。”卜奕手臂箍着人脖子,往自己这边拽,悄悄耳语,“不、不会的。”
瞿方泽带着醉意望了他一眼,笑了,“幼稚,小孩话。”
卜奕哼哼唧唧,正要再说什么,却没说出口。他肩膀有点僵,到嘴边的话生卡住了。
瞿方泽迷蒙着两只眼,顺着卜奕的视线看过去。
正前方,高挑挺拔的男生,手里拿着长柄伞,就这么站在沉沉的夜色里。暗黄的路灯给他描了一道温和的轮廓,只是他的面容背光,藏在阴影里,让人辨不清楚。
瞿方泽松开自己的手,摇摇晃晃地站直了。
卜奕朝傅朗走过来,一走三摆,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反正走不了直线了。
傅朗把着他腰,“站好。”又看瞿方泽,“师兄,车叫好了,就在路边等着。”
瞿方泽点点头,目光似有似无地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划过去,“谢了,小师弟。你们也回吧。”
看状态,听话音,几乎没醉意了。
把人送走,卜奕在傅朗的注视下原地抽了半根烟,醒过来神,他把烟碾了,跟傅朗说:“咱也回吧。”
要说醉,卜奕也真没醉到一团浆糊的份上。
这些天在酒桌上滚来滚去,别的没不行,倒是练出了一根泡在酒精里也能屹立不倒的神经。
有这么一根弦绷着,他时刻都能端出七分清醒来。
两厢无话,直到进了家门。两人谁都没开灯,屋里就亮着一盏门廊的射灯,里间纱帘挡着城市的霓虹,昏沉一片。
傅朗在暗影里笔直地站着,和他很多时候一样,像一株不通人情的青松。
“有话说?”卜奕肩抵着墙,斜靠着,一身吊儿郎当的劲儿,满身酒气。
傅朗就烦他这个样,借几口酒就把脊梁骨抽了,没个正形,“能聊吗?不能聊就改天。”
卜奕踢掉鞋,光脚往里走,“能啊,上回没聊完,正好续上。”
傅朗跟着他进去,两人前后脚,咣里咣当地,踢翻了几摞书。
卜奕的脚趾让两本硬壳书砸得要断了,他搓着一把火,喷给了后面的傅朗,“专业基础补得高兴吗?”
傅朗:“高兴。”
“屁!”卜奕恶狠狠地蹦字,“你非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学这八竿子打不着的狗屁专业,不就是觉得你前脚出国,我后脚出轨么!”
积聚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分开”的念头又鬼魅似的缠上来,毒舌一般咬住了卜奕。
傅朗刚捡了两本书,冷不丁被他这质问砸到脑门上,手里动作一滞,直起腰盯着他,“这就是你没说完的话?”
卜奕抬起眼,舌头用力碾过牙尖,“是。”
三分醉意七分清醒,傅朗看得出来,他没胡扯。
“你现在是潇洒了,可难保将来不后悔。”卜奕腿一屈,在沙发上坐下了,方才竖起的刺又刷拉一下收回去,看上去温顺多了,“人生那么长,等你我将来有一天过得不如意的时候,你就会去想‘如果’。在这个‘如果’发生前,我们该及时止损。”
每一个字从舌尖滑出来都困难得很,可这话他必须得说,要不傅朗的“未来”怎么办?
“只要不分开,就没这个‘如果’。”人是该理智,但感情的事不是这么算的,“不说这个,木已成舟,没什么好说的。”他不耐烦地蹙眉,“你找瞿师兄,是借钱去了?”
卜奕手肘搭着膝盖,头垂着,应了一声,“是。师兄帮着凑了点儿,够了。”
“不能跟我伸手却能跟别人伸手。在你眼里,我就没法跟你共患难是不是?”
“这不是共患难,傅朗,”卜奕眼睛里装着疲惫,“是我在拖累你……两个人在一块儿,要非得以牺牲一个人的前途为代价,算什么感情?”
傅朗的声音涩得几乎发颤,“卜奕,你要说什么?”
黑暗让房间空旷起来,入了伏的盛夏天,却凉得叫人起鸡皮疙瘩。
卜奕扬起脸,漫不经心似的,“你不出国,换个专业非去搞金融,跟家里闹翻,和李哥借钱……我问你,要没有我,这些缺心眼的事儿你干得出来吗?”
“有没有你我也早晚要跟那个家划清界限。”
“行,就当你答了。”卜奕点点头,自说自话,“你绕了八道弯给我启动资金,一丝风没透给我,前阵子又打算拿九十多万给我兜底,要不是你爸忍不了了,我还接着在鼓里当大傻子。”
卜奕太了解傅朗,他的每一个神态每一句话都踩准了,让他慌,让他方寸大乱,让他痛。
可不,要不痛到无力,哪能放手呢。
“你也瞒着我给我申请学校了!”傅朗急赤白脸地从过往里扒拉出这么一句,却像用力攥水流的人,徒劳无功。
卜奕嗤笑,“看出问题没?我们俩,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干了多少蠢事。”缓缓吸了一口气,鼓胀的气体憋得他肺疼,“我爱你,但我不想当你的绊脚石了。”
咣当,如法槌落下,一锤定音。
是无情的宣判,又是最残忍的告白。
我爱你,可我不要你了。
他们的爱情,像是藏在玻璃罩的玫瑰,被悉心照料,红得娇艳。
玻璃罩外,充斥着妄图舔舐玫瑰的火舌。
而今,罩子不经意有了裂痕,正摇摇欲坠。
呼吸都变得奢侈起来,“你……是要分手吗?”傅朗在窒息的边缘,卑微地、小声地求问,竭力要拘住摇摇欲坠的玫瑰。
可卜奕哽咽的声音却像在一下下砸着那道裂痕,“往前走吧,傅朗,别让谁再挡着你,我也……”
傅朗粗暴打断他,狠狠揪住了他衬衫前襟,“我他妈问你,是不是要分手!”
卜奕被勒得几乎呛咳起来,他红着一双眼,用力盯着傅朗,“是。”
罩子碎了,火舌席卷而来,玫瑰顷刻化作灰烬,风一吹,便散了。
那扇开了关关了开的门发出一声巨响,卜奕蓦地一颤,在嗡鸣的余音中,他膝弯一软,“嗵”地跪在了绵软的羊毛地毯上……
他摔得很重,却被地毯隔了音,如同片刻后,他哭得撕心裂肺,也一样没人能听得到。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三合一章吧,长出一口气,终于破镜了
第80章 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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