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对您非常无礼。”他努力让自己的目光集中在桌面的烛台上,瞳孔里摇曳着烛火的倒影,绿色的眼眸在暖光里发黄。
“我已经习惯了。”路易斯头也不抬。“反倒是你,应该被冒犯到了吧?一般人都不喜欢被冠上莫名其妙的绯闻,更何况是和我这种人。”
艾德里安认真想了想,在路易斯被嘲讽和自己被当做路易斯的情人之间,虽然二者都不是什么好话,但不知为何,此刻他觉得前者更让人不舒服。
“刚才,您说自己是‘协会的叛徒’。”艾德里安抿着唇,心有不甘。
路易斯短促地笑了两声:“怎么,你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好吧,”路易斯轻叹一声。“可以告诉你一部分,就当作今天任务成功的奖励。”
他将修好的弩搁在桌上,把工具箱放回了原处。狭小温暖的房间里,路易斯坐在艾德里安对面,颓废而不失硬朗的面容和桌面那些冰冷的武器一样,都仿佛带着烛火的暖意。
“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赏金猎人协会的正牌会长,负责操持这个行业在玛伦利加的公共事务,努力让协会在总督府、教团和其他贵族及商人间保持中立,远离争端,尽量和普通市民站在一起。这也是协会一直以来想要维持的作风。”
说到这,路易斯不禁苦笑起来。
“但有一部分赏金猎人并不安于现状。他们想利用城邦的派系斗争分一杯羹,哪怕这意味着将协会拉入棋局。”
艾德里安专注地倾听着路易斯的回忆,一刻也不想打断。
“他们提出‘为总督府效忠’的建议时,我认定这种行为是对协会理念的背叛。当然,我没能阻止他们继续行动。当时正巧发生了另一件事……总而言之,直到那些想把协会打造成利益团体的激进派开始和总督府联手,我才发现自己早已被整个协会孤立,我反而成了应该被驱逐的‘叛徒’——世事就是如此难料,就像什么吟游诗人写的蹩脚讽刺诗。要不是萨缪尔从中斡旋,把教团也拉来干预协会的内讧,别说保住荣誉会长这种虚衔和参议权了,我大概很快就会被昔日的同行和下属找机会弄死吧。”
“萨缪尔叔父?”
“是的,当时他已经在托雷索族长的位置上待了几年。”
烛火微微摇晃,火盆里的木炭不断发出几不可闻的脆响。路易斯目光低垂,将曾经翻涌的愤怒和失望隐没在平淡的回忆中。
艾德里安隔着烛火定定地看着路易斯,只觉得胸口泛起莫名的钝痛。
“但是,那位叫作辛西娅的守卫,沙杜教士,还有酒馆的老板和顾客们,他们都很尊重您。”
路易斯干笑两声:“他们不了解内情,自然不知道所谓‘荣誉会长’到底是什么意思。就跟之前的你一样。”他的嘴角翘起微妙的弧度,洒脱之外,更多的是落寞。“艾德里安,你会感到失望吗?”
艾德里安一时没能领会这句话的意思:“什么?”
“萨缪尔吩咐你去师从的‘优秀的赏金猎人’居然是这么个模样——颓废,孤独,不近人情,被下属架空了权力,甚至连协会都待不下去。”路易斯注视着桌上自己送给艾德里安的短剑,他曾经以协会会长的身份拿着它和同僚并肩作战。“我自以为守住了某种信念,却没想到背叛了其他赏金猎人想要追逐的利益。”
“我觉得您不是叛徒。”艾德里安的声音很轻,却分外笃定。“您没有背叛自己。”
路易斯哑然失笑:“你是在恭维我吗?还是安慰?”他摆了摆手。“用不着的,我没觉得自己有多可怜。”
艾德里安缓缓摇头:“我这是真心话。”
路易斯不得不承认,在这个瞬间,他被艾德里安打动了。
但路易斯不认为这是件好事。
不是说这会让路易斯感到为难,而是“和路易斯走得太近”对艾德里安而言不是好事。
他突然站起身,走到艾德里安面前,伸出一只手,拇指和另外四指分别捏住艾德里安下颌两侧,迫使年轻人一脸错愕地抬起头。二人的脸靠得很近,呼吸交错着,足以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面容。
“喂,艾德里安,”路易斯此刻的表情格外认真,令艾德里安一时间无所适从。“你到底为什么会对我感兴趣?”
艾德里安僵在原处,眼里颤动的反光如烛火般摇晃:“不……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这种情况也在萨缪尔的意料之中吗?
路易斯又逼近了几分:“是萨缪尔授意你这么做的吗?”
艾德里安的呼吸一滞,艰难地摇了摇头。
要尽快获得路易斯的信任——叔父曾经这么说过。但艾德里安心里知道,数日来逐渐生长的悸动并非源自家族的命令。他想要更多地了解路易斯,并让路易斯正视自己,仅此而已。艾德里安没能为这种复杂的想法找到对应的词汇。
路易斯的眉峰耸动了一下:“不是因为萨缪尔?那总不会是喜欢我吧。”
艾德里安睁大了双眼,惊愕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感觉自己的脸颊正似贴近炉火般发烫——不,这比炉火更要命。
路易斯无意中替艾德里安找到了那个“对应的词汇”。
“……等等,难道是被我说中了?”路易斯不由得一惊。几乎就在同时,他想到了让艾德里安打消这种念头、离开自己身边的捷径。“你还年轻,恐怕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艾德里安紧张地移开了视线。
“美妙、浪漫、狂热,如蜜酒般甜腻,同时也令人心碎的……”
就像民谣里水手赶在起航前吻别心上人一般,路易斯突然亲吻了艾德里安。
亲吻的时间很短,只够心脏跳动三次。
艾德里安反应过来时,路易斯已经放开了他。神情轻浮,仿佛刚才的亲吻只是个拙劣的玩笑。艾德里安面色涨红,拿起桌上的武器就往外走,夺门而出时一句话也没说。只剩路易斯仰倒在床上,对着那张已经空下来的椅子喃喃自语:“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艾德里安几乎是跑回飞狮公馆的。他试图用吹过玛伦利加的晚风洗去面上滚烫的热潮,用奔跑后的自然反应掩盖自己加速的心跳。
夜还未深,索菲娅正和女仆们坐在庭院里,看达伦手拿一把园艺剪,像模像样地对草丛开刀。艾德里安绕过庭院,径直往自己的房间走,正好在书房外遇见了萨缪尔。
萨缪尔打量着侄子身上显然不属于贵族区的衣服,同时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马上发现了问题:“你受伤了?”
艾德里安下意识按住自己臂上的伤口,向萨缪尔简略说明了来龙去脉:“我和科马克大师帮教团猎杀了几名无光者,中途不小心被抓了一下。”
听到教团时,萨缪尔了然地点点头:“我听说神殿附近有不少人聚集,原来是因为这件事啊。”他面带微笑地轻拍艾德里安的肩膀。“做的不错。这几天你就先别到处跑了,留在公馆养伤吧。还有什么需要报告的吗?”
“赏金猎人协会派人向大师传了信,通知他参加明天的内部会议。”
萨缪尔托着下巴思考片刻,决定亲自处理这个问题:“我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
萨缪尔转过身:“嗯,什么?”
“那个……”艾德里安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可以离开科马克大师吗?”
作者有话要说: Gwyn, Lord of Cinder - 樱庭统(黑魂的经典bgm了)
☆、第十九章 没有答案
我之所以要专门列一个章节描写玛伦利加城的墓地,既是“完整记录城市”的职责所在,又是出于对逝者的尊重。这座城市是由生者经营的——这谁都无法否认;但回头看去,正是一代代逝者书写了城市的过去,哪怕只是注解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标点。当他们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人世,坟墓就成了城市对他们的记忆。
除了贵族和商人的私家墓葬,玛伦利加有几片公共墓地:一个墓园位于城墙脚下,与兵营靠得很近;一片位于城郊,通常埋葬着城外的农民或是较拮据的平民,外观也不那么规整;神殿另设的地下墓室规模不大,但管理非常细致。至于那些墓碑,无论是一片空白还是用花体字镌刻着墓志铭,都是逝者给世间留下的最后的声音。
——银湾塔杂记·逝者的城堡
“我可以离开科马克大师吗?”
听到艾德里安这句话,萨缪尔颇感意外——这位侄子极少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哪怕正被人要求去做违心的事。他装作没听清:“什么?”
艾德里安果然马上收回了突兀的发言:“不,请您忘了这回事吧。”
他低着头,飞快地从萨缪尔面前离开,像在逃避着什么。萨缪尔注视着艾德里安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转角,若有所思。
这个夜晚对艾德里安来说格外难挨。
不是因为身上的伤——常驻公馆的家庭医师已经帮他缝合了伤口,精制的药物比神殿里用到的药水温和得多;也不是因为从下水道带出来的湿气——就寝前,艾德里安特意泡了个澡,让热水洗掉浸到骨子里的寒意;更不是因为那些凶恶的无光者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消灭灾变的产物天经地义,让它们从诅咒中解脱更是一种神圣仪式。
令艾德里安辗转反侧的,是路易斯对他说的话,以及那个短暂轻佻的吻。
——你还年轻,恐怕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比艾德里安年长了足足十六岁的赏金猎人曾靠得那么近,低沉的嗓音被温暖的空气炙烤着,直逼得艾德里安两颊发烫。
再往前推一天,玛伦利加城外谷仓的空地上,路易斯握着艾德里安的手举起弓|弩,边告诉他应该如何迅速地张弓搭弦,边坦白自己和贝拉夫人有染。就连坦白的理由都那么漫不经心:因为你好像很在意“那是谁”。
废弃的矿坑深处,阴冷的下水道里,路易斯在紧要关头两次救下了艾德里安。赏金猎人的双剑是那么的寒冷,如他的言辞一般辛辣,令人无法忘却剑光划破黑暗、直面死亡的瞬间。
艾德里安翻了个身,目送月光缓缓爬过窗沿,在窗台上留下一片无法触碰的霜雪。路易斯借给他的旧衬衣已经清洗干净,正和公馆居民的其他衣裳一同晾在侧楼的露台上,浸泡在有风声的月光里。
明明身处同一轮月下、同一座城中,艾德里安却无法理解路易斯到底在想什么。
自己真的喜欢上路易斯了吗?
艾德里安也不敢面对这个问题,也害怕找到答案。原因很简单:他“不应该”有这种想法。
他是为了家族来到玛伦利加的,是叔父安排他跟随路易斯行动,师从赏金猎人了解如何在玛伦利加生存之余,充当萨缪尔安插在路易斯身边的耳目。虽然路易斯实际已经脱离了协会,但他要是拒绝和托雷索站在同一边,对他抱有这样的感情无疑是对家族的背叛。
更何况路易斯身边并不缺迷恋他的人:贝拉夫人,站在旅舍外的年轻姑娘,还有那些向往赏金猎人传奇经历的年轻男女。路易斯的确有获得青睐的资本。相比之下,除了托雷索族人的身份、被族长肯定的一点才能,艾德里安找不到任何可以自傲的地方。
面对矛盾的情感,艾德里安一时不知应如何自处。
“美妙,狂热,蜜酒般甜腻……”他回忆起路易斯对这种情感的形容,小声默念着飘忽不定却又格外准确的词汇,缓缓蜷起了身体。“……亦会令人心碎。”
艾德里安很感谢萨缪尔让他在家修养几日的决定,这么一来,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不去见路易斯了。至于以后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翌日,太阳照常升起,玛伦利加一切如常。只是神殿背后旧房里的一家三口只剩下沙杜孤零零的一个人,他也决定离开那座房子,搬进神殿与其他教士同住。除了自己的生命和对亲人的记忆,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但生活还将继续。
沙杜跪在神像前为逝去的家人祈祷的同时,路易斯·科马克正走出家门。
协会就位于市场的另一边,离他住的地方不算太远,步行过去用不了多少时间。当然,在过去的几年里,路易斯基本没有踏进过协会的大门。
落锁的时候,路易斯只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他站在台阶前,盯着自己的房门思考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是因为艾德里安没有出现。
虽然一块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不知不觉间,路易斯已经习惯了这个年轻人在某个固定的时间登门,腰间佩着他送的短剑,问他“今天我们该干什么”。艾德里安的言行举止总是略显拘谨,谦和得几乎不像是托雷索家族的人,却在某些时刻显出不逊于萨缪尔年轻时的凌厉和果决。
大概是因为前一天发生的事,艾德里安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没有敲门声,没有中规中矩的问候,也没有胸前摇晃的蛇形纹章。
路易斯叹了口气,对自己摇了摇头:这不正是他所期待的吗?和他扯上关系的人越少越好,这也是为艾德里安着想。所以这一次,他不会跑到飞狮公馆外等人,送出去的弩和短剑就当是留给这位年轻学生的纪念品吧。
就着这个思路,路易斯尝试进行自我说服。他背过身,迈步走向赏金猎人协会,如艾德里安出现前那般孤身一人。
不出所料,“迎接”路易斯的依旧是昔日同僚的白眼和嘲讽,只是和几年前相比没那么明显了。路易斯环视四周,发现在场的人不多,除了他以前就认识的协会头几号人物,还有几张生面孔,多半是入行升迁一气呵成的激进派新人。
路易斯站在众人对面,仿佛回到了被激进派弹劾时孤立无援的时期。他低下头,敲了敲圆桌带着划痕的边缘,心里只觉得这场面十分讽刺,甚至有几分怀念的味道:“把我这种‘外人’叫来到底有什么事,楚德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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