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最近一场市政厅会议上,将军直接拿出了库尔曼人有关私售城邦财产一事的口供。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在控制自己的愤怒,好让说出的话和语气匹配。
将军正式表态:“这种行为很不妥当,是对城邦利益的公然践踏,但鉴于玛伦利加一直秉承商业上的契约精神,我不会再追究已经完成的交易。物资匮乏的消息会动摇民心,我希望这件事能在市政厅内部解决,当即中止与北方的此类贸易,尽快弥补已经造成的损失。”
讨论责任归属时,吕西安将军巧妙地避开了已故的莫吉斯总督,也没有提到任何一个具体的名字——玛伦利加说到底还是个商业城邦,而手握重权的商人就和蛮族一样危险。
在惩治出卖城邦利益的罪人时“适可而止”,甚至不能作出指控,实属无奈之举,只因那些“罪人”恰是站在城邦顶点的真正统治者。
听到吕西安的决定,牵涉到这些交易的商人与贵族神情各异,但都不约而同地暗自松了一口气。其中也有人对此抱以怀疑:将军看似放了众人一马,可那都是台面上的客气话,他是否真的会既往不咎?
而在银行家面前,艾德里安的态度显得很暧昧:“对于此事,我们托雷索家族也不好说什么。我们不曾参与其中,对细节并不了解。说不定与北方人互通有无,对玛伦利加还是有好处的呢,我相信您和市政厅的先生们都在为城邦的未来着想。”
就像萨缪尔和索菲娅会做的那样,艾德里安正皮笑肉不笑地堆砌辞藻,好用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将银行家引向自己的真正目的,又不至于像在拿秘密威胁对方。
银行家也察觉到了什么,脸色开始变得凝重,疏离的语气进一步沉了下来:“你虽然年轻,但看事情很透彻。我们自然想让玛伦利加变得更好,延续她无可替代的荣光,也毫无疑问地拥戴吕西安将军成为代理总督,只是他未必能理解这种——经济和政治的策略。”
他稳稳踏上艾德里安特意给出的台阶,让自己的行为合乎道义,并和楚德等出身寒微的“打手”划清界限。
看着银行家虚伪的嘴脸,艾德里安都要忍不住发笑了。不过,对方就算遮遮掩掩地承认这些交易的存在,也绝不会担下买凶袭击将军的罪行,说不定他们同样被擅自行动的楚德蒙在了鼓里。
这给艾德里安的离间提供了契机:“我初到玛伦利加时,叔父就曾介绍过您和总督为这座城市作出的贡献,我因此对您十分敬仰。但您的好意若是被心怀不轨之徒曲解利用,我担心有人会借此大做文章,这不可不防啊。”
无论年轻人的暗示出于什么动机,银行家不得不承认,他的确说中了某种不可告人的隐忧。
当然,艾德里安的每一步行动都是有根据的:要不是银行家等人与楚德的合作关系本就脆弱不堪,他恐怕很难用三言两语撼动建立他们之间的利益同盟。
身为替权贵办事、并借权贵之力达成目的的“猎犬”,楚德显然有自己的野心,也正是这份野心成就了雇主与赏金猎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同时,介于雇佣和合作之间的关系注定了他们不会产生纯粹的信任。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尤其是需要抛出替罪羊、让身居高位的幕后者全身而退的时刻,“该舍弃谁”这个问题根本用不着思考。
艾德里安鲜见地使用着劝诱的语气,某些时刻像极了他那漂亮而强势的叔父:“您不觉得,楚德会长不仅知道的太多,还正在逐渐偏离玛伦利加的航线吗?”
——要是过于信任那个男人,迟早会被他膨胀的权欲背刺一刀。
诚然,楚德给他们榨干玛伦利加的价值带来了方便,但这份时令性的“方便”很快就会让位给贻害无穷的“威胁”。众人都对其中隐秘心照不宣,将这视作楔在心边的一根刺。拔掉它是迟早的事,艾德里安则将这层威胁直白地点了出来,无形中提前了他们采取行动的时机。
银行家忽然觉得这位年轻访客陌生得可怕(虽然他们本来就不熟):“托雷索家的年轻人,你告诉我这些,想必有什么目的吧。难道是你们的族长或者索菲娅夫人差你来做说客?”
“我是谁的说客并不重要。”艾德里安莞尔一笑。“对您好,对玛伦利加好,这才是最要紧的。在顾大局、识大体这方面,我还得多跟您学学呢。”
只要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再加一点适当的奉承,艾德里安相信此行已经达到了预定的目的。
艾德里安离开后,银行家对着那杯渐凉的残茶思虑良久,抬手叫来自己的亲信。
“你去趟总督府,把那个秘书请来,就说有重要的事情相商。还有我那几位老朋友,你知道都有谁。”银行家摸着下巴,低声补充了半句。“赏金猎人协会的楚德除外。”
——这就是座用金钱堆砌起来的城邦,每个人都在追逐利益。
走过银湾塔前以青蓝色釉面砖围起的花坛,拥抱神像的水池清澈见底,鸟鸣乘着海风飘进每一个向街道敞开的窗口。
艾德里安不由得想起初来玛伦利加时,索菲娅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路易斯也说: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场大灾变,谁都无法从中逃离。
从贵族到平民,从商人到渔夫,乃至已经彻底退出历史舞台的无光者,“我们都是任由欲望和恐慌摆布的棋子”。
那些意味深长的教导总是以令人难以释怀的方式应验。艾德里安原以为自己只是个局外人,可事到如今,他不仅无法独善其身,还必须学着利用这里的一切——包括规则,包括权力,也包括人——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曾无数次想:为科马克大师复仇,是否也算一种私欲?
但艾德里安不打算用更崇高的理由粉饰真实的动机,哪怕这看起来流于“自私”。是的,他就是想以自己的、托雷索风格的方式,借助这座城市的阴谋家们早已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让楚德为路易斯所遭受的一切付出代价。
不是一了百了的死亡,而是在死前将亏欠他人的种种痛苦品尝一遍。
被欺骗,被出卖,被污蔑,在身心煎熬中一步步跌进命运的谷底,这是楚德早就该面对的惩罚。
清除藏在飞狮公馆的内奸是第一步,让显贵们对楚德心生芥蒂是第二步,这之后的发展用不着艾德里安刻意推动。
听说守卫将落在沙城的几个库尔曼人押回玛伦利加的时候,楚德还只是心里一惊。借着与监狱的关系,想方设法弄到几名在押犯的供词,确认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将军也尚未掌握直指自己的线索,这才勉强松了半口气。
而当埋在飞狮公馆的眼线不再送出情报、如在一夜间销声匿迹,相熟的总督秘书以及其他“合伙人”连续几日对自己避而不见,他真正感觉到了危机的降临。
然后,城里开始出现新的流言:库尔曼人供出了他们在玛伦利加的同谋。除了试图杀害吕西安将军,这位同谋还在筹划勾结外族、劫掠玛伦利加的阴谋。
传闻出处不详,看押库尔曼囚犯的狱卒们也对此不置可否。而消息传播的过程中,每个人都可以照自己的口味添油加醋,塞进些猎奇或危言耸听的情节,就像不久前围绕“杀人犯路易斯”编排的小道消息。
流言越来越变味,以致于吕西安将军不得不让手下张贴告示、澄清谣言,但所有人还是乐此不疲地猜测这位“同谋”的身份。民间不断丰富的“嫌疑人”名单中,自然也出现了楚德的名字。
名单上的大多数人或许会一笑置之,可楚德只觉得那些提到他名字的声音分外刺耳。
他大概知道是谁放出的谣言。
除了不安,楚德更深切地体会到了一言难尽的耻辱:从来都是他把别人当作策略和工具,却没想到他竟然也有被同谋者献祭的一天。
不对——楚德转念一想——他不是从未构想过这种可能性,也很清楚别人是怎么看待他的。只是楚德过于自信,又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权力的膨胀快于结怨的速度,就不会有谁敢算计到自己头上。
现在亦是如此。
要逃很容易,只是得赶在旁人起杀心之前。
楚德深谙与自己合作的那群显贵的作风:他们说话拐弯抹角,生活中尽是恼人的繁文缛节,但只要明确了利弊取舍,下定决心把所有罪行栽赃给某个倒霉鬼,他们是不会因优柔寡断留下后患的。
但真的要逃吗?楚德还是犹豫了。
他一边怀揣着“总有办法脱困”的侥幸心理,一边也实在放不下已经拥有的东西:好不容易才摆脱“贱民”生活的阴影,一步步爬上赏金猎人协会会长的位置,通过莫吉斯总督短暂地触碰到权力的光环……
最碍眼的人和陈旧的罪证已经消失,更显赫的名声、更接近城邦统治阶级的地位就在眼前。于玛伦利加苦心经营数年间积攒的一切,又怎能随便放弃?
是的,楚德承认是自己的贪婪令他无法离开。要让楚德狠下心逃离玛伦利加,除非横亘在他面前的是危及性命的灭顶之灾。
这令他想起已经销声匿迹的路易斯·科马克,他的前辈兼单方面的“政敌”。路易斯的逃离也是因为失去了退路和归处,这与楚德当下的困境构成了相当讽刺的对照。
楚德不禁想象,那个男人在倾盆大雨中重获自由时,他的双眼究竟看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Voodoo Kingdom - SOUL'd OUT
☆、第七十一章 北风
建立玛伦利加的先人们不仅带来了旧帝国的财富,也继承了北方的部分军事传统。虽然漫长的和平使这座城市受到过多的“溺爱”,尚武情结与危机感在海风中消磨殆尽,但那些城防工事还是作为旧帝国的遗产保留了下来。
只是荒废许久的“帝国遗产”着实太过陈旧,用于治安的守备军也缺少与外敌对抗的战斗力。库尔曼人带着攻城塔与火炮兵临玛伦利加城下时,多数人都预见到这将是一场惨烈的溃败。
——银湾塔杂记·最后的守备军
几位贵族和商人秘密找上了吕西安。他们神情严肃,不知比审判路易斯时看着正经了多少:“吕西安将军,我们必须向您告发玛伦利加的变节者。”
跟在总督秘书身边的守卫递来一封已经拆开的信件,里面竟交代着让路易斯·科马克潜入总督府、谋杀总督的细节。除去用巨额债务胁迫路易斯犯罪的部分,每个步骤都与审判时的供词严格对应,简直像一份详尽到如同手把手教学的犯罪指导。
——难道路易斯是被人唆使的?
看着那封未署名的信,吕西安眉头一皱,觉得事情不对:“各位是在哪里找到这封信的?”
前来告密的几人对视一眼,秘书再次发言:“城郊有座废弃的瞭望塔,案发前,附近的农户曾见到路易斯·科马克在那里出没。我偶然间听到这样的传闻,便委托几名守卫前去搜查,心想或许能找到逃犯路易斯的下落。他们没找到人,但在瞭望塔里找到了这份东西。”
说话之余,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吕西安将军的反应。吕西安略一思索,挥手叫来一旁待命的副官,让他向总督秘书提到的守卫核实情况。
吕西安又问:“对于写这封信的人,您似乎知道什么?”
秘书刻意的眼神闪躲准确地吸引了对方的注意:“这就是我想说的‘变节者’的问题了。有件事,我不知当不当讲。”
“您快说吧。”
“与守备军合作的楚德会长……他曾向我暗示某些事。”秘书停顿了一下。“他……他说自己认识一些库尔曼人,只要手段得当,不仅能打着莫吉斯总督的旗号继续与北方做生意,还能让玛伦利加以最小的代价易主。”
吕西安的眉头猛地一跳:“……我已经派人澄清过,所谓勾结库尔曼人、劫掠玛伦利加的阴谋只是谣言。”
一直按兵不动、惜字如金的银行家突然开了口:“我们要不要先鉴定这封信的字迹?”
无论楚德其人私德如何,涉及城邦忠诚的大问题还是马虎不得,况且对城邦的重要人物进行逮捕和处刑总比普通犯人麻烦得多。
但即使吕西安将军不采纳这些被伪造的证物和证言,以充足的理由驳回他们提出的新指控,决定将楚德作弃子献祭的阴谋家也已经做好了第二手打算。
收到总督秘书相约“与市政厅同僚私下小聚”的邀请时,楚德迟疑了很久:那群权贵已经有好几天没和他接触了,就连亟需脱手的生意也不曾一起商量,就像有意避着他。
派去观察总督府动向的眼线曾告诉楚德,他们还和将军有过小规模的内部会议,但这些会议偏偏没叫上正参与治安事务的赏金猎人头领。
楚德害怕这份邀请是个圈套,也几乎断定这就是个圈套。
可如果不是呢?
内心迟迟踌躇不定,导致楚德错过了原定的见面时间。整饬形貌时,他努力让自己乐观一点,刻意打消那些显得多疑的念头:因害怕而失去与贵族交好的机会实在不划算。
最后,楚德还是硬着头皮准备出门,决定全程保持十二分的警惕。
为拉进和上层社会之间的物理距离,楚德把家安在了贵族区靠近城墙的边缘,虽不算多奢华的豪宅,至少和所谓庸俗的平民区划清了界限。
门刚打开一点,一个纸团就精准地穿过门缝,落在楚德的脚边。抬眼看时,扔纸团的神秘人却闪身消失在僻静的墙角后。
楚德本打算直接追上去,想了想还是退回门槛之后,确认左右无人,才谨慎地展开纸团。只见那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些短句:“不要去”,“他们想杀你”,“离开玛伦利加”。
门前的街道霎时间安静得可怕。
楚德将那张纸片再度揉成团,未干的墨迹很快被掌心渗出的汗晕成模糊的一片,高度紧张的神经已成了绷紧的弦。
“谁在那儿,快给我出来。”他压着嗓子,冲那段可能藏了人的墙角低吼。
没有人回答,只剩东风穿过树梢的空响。
紧绷的神经刚有些松弛的迹象,楚德又隐约听到有如幻觉的低声呢喃:“那些贵族和富商已经舍弃了你,就像你毫不留情地杀死失去利用价值的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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