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如果是这样的无私,那无私这个词就不是什么好词。
反之没有血缘关系,即便再亲密,再真心为对方考虑,在做一件事之前,都得瞻前顾后,反复思考这事能不能做。
念小学和初中时想不到这么多,萧遇安这两年才理解父亲当时的顾虑。
萧锦程不知上哪儿野去了,萧牧庭从楼上下来,冲萧遇安使了个颜色。
萧遇安立即看出不对劲,跟着出了院子。
今年的春节晚,气温一天天回升,光秃秃的树干上已经冒出嫩绿的新芽,风一吹,就跟着枝条摇晃。
但天上压着一片铅云,很难让人感到春天快要到来的喜悦。
“明恕回来了。”萧牧庭下巴往明家方向一指,“昨晚闹了一场,听不清楚,今天没声儿了。”
萧遇安沉着嗓子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明恕因为小时候中过暑,所以在家的时候就老爱开窗,所以他刚才看见窗户关着,才判断明恕没回来。
“就昨天傍晚。”萧牧庭说:“明豪锋带回来的,温玥没见着。听那动静,明恕可能挨了揍。”
萧遇安脸色变得很难看。
“奔丧照理说不会这么快就回来吧?”萧牧庭往他肩上拍了下,“幸好你回来了,去他们家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萧锦程想去,被我拦住了,他正事干不好,老闯祸。”
要搁初中,萧遇安直接就过去了,但现在他需要考虑的更多,回家收拾了下行李,找出带回来的特产,这才快步朝明家走去。
明豪锋就在院子里,一见到萧遇安就皱起眉。
萧遇安和他见面的次数不多,对他有个很刻板的印象——眉头永远皱着。
“明叔叔。”尽管不喜欢这一家人,但该有的礼数萧遇安从来不缺,“你们回来了?这我从海边带回来的,煲汤好喝。”
明豪锋短暂地打量萧遇安,唇角很僵硬地牵了下,“谢谢,进来坐吧。”
萧遇安跟着进了客厅。
客厅里光线昏暗,明瀚正闭着眼听戏。萧遇安不自觉地往楼梯方向看了一眼。
若是平时,明恕早就冲下来了,现在那楼梯却安安静静,在戏曲的调子里显得格外沉寂。
“明恕不在家?”萧遇安压着心里的火,用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语调问。
“在楼上。”明豪锋说完这三个字,与萧遇安四目相对。
这更像是一场无声的交锋。
须臾,明豪锋补充道:“闭门思过。”
萧遇安眉间轻轻跳了下,眼睑在瞳仁投下黑沉的阴影。而正当他思索如何合理地表达疑问时,明豪锋又开口了,“今后如果不是必要,你和你的兄弟还是少来接触明恕吧。我知道你们关系不错,明恕总是往你们家跑。但他还小,不懂事,你们不能和他一样不懂事吧?”
戏曲攀上一个高峰,女声尖锐得有些刺耳。明瀚仍旧闭着眼,手却在随着调子摆动,听得十分入迷的样子。
萧遇安直视明豪锋,“能问下是明恕做了什么吗?明恕经常来找我,但我不认为我给他做了一个坏的榜样。”
明豪锋本以为刚才那句话能让面前的少年识趣离开,这儿是明家,发生在这儿的是明家的家务事,怎么着也轮不到外人插嘴。
可萧遇安不仅不识趣,还反问他明恕做了什么。
鲜少被顶撞过,即便是委婉的质问也极少。明豪锋眉心绞得更紧,“明恕年纪小,看到什么不当的行为,就当做好的学过来,他没有分辨能力。你们……”
听到这里,萧遇安就是再冷静,也忍不住辩驳,“他五年级了,有分辨能力。”
不仅被质问,还被打断,明豪锋脸色愈加难看,“在长辈说话时,随意打断,这就是你给他做的榜样?难怪他目无尊长,对家人没有感情,做出伤害他母亲的事!”
萧遇安微怔。明恕伤害了温玥?这不可能,是他教明恕打架,一并教给明恕的是勿欺弱小、知分寸,明恕在学校打过那么多次架,每一次都有原因,每一次都没有失去分寸。
他不相信明恕会无缘无故伤害温玥,甚至不相信明恕伤害了温玥。
“不可能。”在头脑给出一个完美回答之前,萧遇安已经道:“如果他真的做了不对的事,那必然是你们让他没有别的选择。”
明豪锋冷笑,“你凭什么下这种结论?”
“因为他跟着我长大,我了解他。”心里有个声音说,失控了,停下来,现在不是做口舌之争的时候。
明豪锋脖子上的筋跳了下,“你了解他,所以他现在的古怪脾气也是你,你们萧家惯出来的!”
萧遇安按捺着,“我能见见他吗?或许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无论怎样,你也不该将他关起来。”
“我还犯不着挨一个毛头小子教训!”明豪锋喝道:“看在萧览岳的份上,今天的话我不跟你计较。今后少来找明恕,我明豪锋的儿子,不用你们萧家来管教!”
此时,二楼传来撞门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很闷,也很沉。
“哥哥!”明恕声音沙哑,却是半点哭腔都没有,“哥哥!哥哥!”
忽然,戏曲的声音更大了,明瀚握着遥控器,几乎将音量开到了顶。
萧遇安第一反应就是冲上楼,却被明豪锋拦住。
他虽然已经很高,但肌肉比不过成年人,而这还是明家,修养让他定在原地,握紧的拳头上骨节泛白。
“回去吧。”明瀚忽然说:“这几年明恕给你添麻烦了,他怎么成长,成长为什么样的人,该他父亲来操心。”
“哥哥——”
喊声不停歇地从楼上传来,而明豪锋挡在面前,如同一座难以翻越的山。
萧遇安难得地犹豫,他并非没有胆量冲上去,可不得不考虑这样做是不是真的对明恕好。
最关键的是,明恕叫他一声哥哥,他却并不是明恕真正的哥哥。法律层面,道德层面,他都没有资格对明豪锋此时的做法说三道四。
冷静,冷静下来。
汗水浸湿了里衣,他到底没有任由性子横冲直撞,转身离开时明恕仍在喊他。这让他头一次对理智、该做不该做感到迷茫。
“幸好你没冲上去。”萧览岳说:“明家在教育孩子上有很大的问题,但是这不是外人随便插手的理由。”
萧遇安回来之后连衣服都没换,他向来是有条理的人,过去每次从外公家回来,都会尽快将行李收拾好,带回来的礼物分门别类,当他将一切收拾妥当,萧谨澜那边往往还乱作一团。
而这次,行李箱随便扔着,他没有心思管。
“他们把明恕关起来了,还说明恕伤害了温玥。”他十分笃定,“这不可能。”
“也许是明恕在温家犯了错,你把闭门思过想得太严重了。”萧览岳说:“明豪锋不至于虐待明恕。”
萧遇安抿着唇。
萧览岳又道:“我知道你担心明恕,但你也该明白,明恕不是萧锦程,你们之间天生就隔着一块屏障,明豪锋明老爷子不发话时,你带着明恕,这没问题,现在他们已经有意见了,你再想突破这块屏障,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萧遇安沉默了会儿,低声道:“这我知道。”
“先看看吧。”萧览岳看出儿子情绪低落,走过去,往人后颈那儿捏了下,不出意料被一手臂划开。
他也不恼,说:“你不是总说明豪锋从来不顾明恕吗,这次也许是他们关系改变的一个契机。”
第42章
但萧览岳还是错估了明家的情况。又或者说,他预料到了可能出现的情况,却因为年长者的世故与顾虑,不希望萧遇安再去干预,于是给了尚未成年的萧遇安一个自认为恰当的提议。
萧览岳走后,萧遇安独自考虑了很久,觉得现在确实没有办法去插手明家的事,况且明恕在温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清楚。他相信明恕不会无缘无故伤害温玥,但母子、父子之间的那些恩恩怨怨,似乎只能由本人去解决。
他可以当明恕的哥哥,尽可能地去保护明恕,可他给与明恕的关照取代不了明恕应该得到的亲情。看样子明豪锋会在明家待一段时间,如果这段时间的相处能够让明恕感受到父爱——哪怕只有一丁点,哪怕更多的是摩擦,那也算是一个好的倾向。
但决定暂时当一个旁观者时,他感到一种极其低落的情绪,这情绪难以纾解,沉甸甸地将他往下拉。
而一个声音在高处喊着哥哥。
无能为力。对,就是无能为力。他无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种感觉很陌生,似乎是他第一次体会。
它像一把很钝的刀子,在身上用力切划,你知道它根本切不开你的肢体,可它的存在感太强,强到你无法忽视,最终催发出压抑的恶心。
前面所有客观的、积极的设想,其实都是这种无能为力的借口。
他放下明恕,不是因为父亲的话,也不是因为刚才理性的思考,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没有立场。
他没有资格去过问明恕和明豪锋、和温玥的家事。
这样的认知无法不让人气馁。
他盯着窗外出了很久的神,回过神来时看到的是一棵光杆子树——或许枝丫之间已经有新芽了,可是隔着一段距离,新芽那点可以忽略不计的绿,已经和光杆子的褐色混淆在一起。
那是当年他将明恕抱下来的树,最初那树不太结实,现在一到夏天就枝繁叶茂。
他转过身,双手用力捏了捏。
明恕昨晚被扔进卧室后一声都没再吭,他对这个出生、长大的家感情已经很淡了。
人们总说小孩子容易哄,却忽略了一点,小孩子还擅长记仇。
明恕说不清自己是从哪一年开始,不再渴望母亲的拥抱、父亲的肩膀,回忆起这两个人,他只觉得寒冷。
不久前在温家,他认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匕首丢失了也没有立即追问,等到丧事彻底结束,才找温玥问刀为什么丢了。
是温玥自己发疯,还将责任推到他身上来。
他闭上眼,就能想到女人那歇斯底里的样子。
他觉得厌恶。
昨天明豪锋一路推搡着他,将他赶上二楼。他心里想的是——我要长到多高,才能打倒这个人?
夜里他半梦半醒,白天也过得无精打采,他知道哥哥还在海边,无法来看他,所以他连多余的精力都懒得浪费。
但他听见哥哥回来了,在楼下,似乎正在和明豪锋争辩。
那一刻他心脏都快裂开了,像有一束光劈下来,就在门外,他推开门就能看到。
可那门锁得严严实实,他开始撞门,大喊。
哥哥一定听到了,他撞得更加厉害。他的力气撞不开门,但这没关系,哥哥会上来,哥哥和明豪锋差不多高,肯定能救他出去。
但没过多久,楼下就没动静了。
他不相信哥哥自己走了,也不相信哥哥打不过明豪锋。如果说萧遇安已经到了将事情考虑得尽可能周全的年龄,他却仍旧是个遇事总做单项选择的小孩。
门被打开,他在看到站在门口的明豪锋时,向后退了一步,一天没吃饭,加上撞门消耗了许多体力,这一退,就直接摔坐在地上。
“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明豪锋怒斥道:“撞门,大喊大叫,我们明家教不出你这样的儿子!”
明恕一阵晕眩,倒不是害怕,更可能是低血糖,加上哥哥没有出现这件事对他打击不小。
他呼吸很急,脸色发白,“你们教过我什么?”
明豪锋眉间挤出颇深的沟壑,“你还会顶嘴了?”
明恕出奇地平静,“爷爷的管教就是不让我做任何我想做的事,你和妈……你和温玥的管教,就是一年回来看我一次。”
“你放肆!”明豪锋将明恕从地上拉起来,“我让你想错在哪里,你想的是我们哪里对不起你?”
明恕说:“原来你知道自己对不起我。”
明豪锋手臂上鼓起青筋,这次回来接明恕去温家之前,他还没想到明恕长成了现在这般德行。
他没有教过明恕,甚至没有尝试过与明恕相处,此时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明恕以为自己要挨揍了,但抓着他衣领的手却渐渐松开,最后狠狠推了他一把。他单薄的后背撞在墙上,痛得他龇了下牙。
仅是这个动作,看在明豪锋眼中都是不体面的,“你再好好想想,你错了没,错在哪里,想不通就一直给我待在这里!”
门即将再次关上时,明恕忽然喂了一声。
明豪锋不悦地转过身来,脸上的线条像情绪一般冷硬。
“哥哥……”明恕觉得心里有一股不平在震荡,让他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哥哥走了?”
明豪锋厉声道:“你就是跟萧遇安学成现在这副德行!他都知道错了,你还在这儿跟我犟!”
这一声堪称震耳欲聋,明恕耳边轰鸣作响,条件反射闭了下眼,睁开眼时,门已经被重重甩上。
明恕盯着再次上锁的门,脑中空了好一会儿。
哥哥知错了?
哥哥知道什么错了?
哥哥没有错啊……
怔愣片刻,他又想,哥哥是因为知道错了,所以才没有上楼来看看他吗?
披麻戴孝站在那个陌生老人的灵堂,被温玥扇一耳光,被明豪锋锁在屋子里,他都没有害怕紧张过。
这一刻,他忽然发起抖来。
不是冷,只是害怕。或者害怕的情绪是冰冷的,从他的脚底顺着血管灌入心脏。
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
如果哥哥认错了,哥哥是主动离开的,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哥哥不要他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会被哥哥落下。他一直在努力地、拼命地追赶。他要成为哥哥那样的人,可哥哥为什么会认错?
天黑下来,明恕蜷缩在角落,喉咙发出呜呜的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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