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方致远换好了衣服,关雨霂已坐到桌前为他倒好了茶,见他来了便将茶座推了推,说道:「暖暖。」方致远拿过来饮进了,暗啧一声:「想不到这抚州,七月天,下起雨来尽有几分寒气。」
关雨霂也喝着茶,问道:「大人没见过这抚州的雨?」
方致远冲她一笑,手指着屋顶,说:「不怕你笑话,我来时都是可以出海的艳阳天。」
关雨霂放了茶,说他这是极好的运气,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抚州的,反正只要碰上这七八月的雨啊,还是莫出行的好。方致远应着,说那是那是,前几次他来抚州,多是春秋,冬天也来过几次,算算如今还是头一次夏天来抚州,想着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忙问道:「我听别人说这抚州是个好港啊,怎么这七八月连着这些天不能出行的港也叫好港?」
关雨霂摇头笑道:「大人这是在说笑吧,这抚州若真是一顶一的好港口,早不知富庶到哪儿去了。不过矮子中拔高子罢了,要真说是好港口,上头几个关掉港更是好港。」
方致远也不怕她笑话,说自己也弄得不太清楚,只是常同那些商人一道出海罢了,还是不如她这个在抚州待过的人。正说着呢,突然嗓子痒痒一下,嗽了一声。关雨霂见了双眉赶忙凑近一些,问可还好,可有冻着。方致远摆了摆手称不碍事。
关雨霂又给他倒了杯茶,递与他,说:「这抚州的雨啊,最是淋不得,跟浸骨似的,有寒到心里的劲儿。」
方致远喝了口热茶,笑道:「这心若是热的,何畏这雨?」
关雨霂听了摸了摸茶杯上的纹样,不语。
***
「火器可都还好?」
「淋是淋不着,就怕沾湿气,但如今下雨,也难免。估计也不碍事,他们做的东西,往往考虑周全,兴许不怕水呢。」方致远说得洒脱,觉得上天既然把自己困在这里了,就既来之则安之吧。
关雨霂倒是从话里听出了点酸味,问道:「大人就这么妄自菲薄?」
方致远回道:「不是我长他人气焰,我说的是真话。你可有见过我朝火器?」
关雨霂摇了摇头,说不曾见过。方致远说到火器还是很来劲儿的,也猜到了几分她没见过这火器,忙请缨:「我出入工部的,下次带你去见见吧。明儿等雨小些,先带你去看看这一批,等回了京你自己比照比照就心知肚明了,不消提的。」说着挥了挥袖子,知道他心里有气,也不知道是意气还是戾气,反正这唉声叹气的音儿定是有的。
关雨霂笑着谢了谢他,说自己盼着呢。方致远笑着同她点了点头,起身也去窗旁看了看雨。双手按着窗边,楼仅两层,也不知道他凭栏会看到什么地方,是那远方朦胧不清的港,檐下如春涌泉的雨,还是路上匆匆的人?方致远看着窗外,关雨霂看着他,看到他欲转身,自己也忙着转身捧起了桌上已喝尽的茶。
「我忽想起件事。」
「大人说。」关雨霂放下茶杯,转过身来坐好了听着。
「先帝在位时,港还是开的,还没抚州这地儿吧?」
关雨霂听了这话觉得十分滑稽,一手掩着嘴笑呢:「大人前儿还说我,如今你不也是揣着明白吗?又在考我不成?先帝在位时,这几个港口自然是开的,抚州这地儿自然是没有的。」
方致远也跟着笑,笑了一会就停下了,又问道:「那时你爹位至礼部尚书?」
「是。」
「封闭港口是嘉化三年的事?」
「正是,乃是大旱那年。皇帝登基还未半年就闹起了倭寇,至于后来关闭港口确是是嘉化三年的事。」
「那时候你爹可还在做尚书?」
「是的。爹于嘉化四年下调的。」
「那……闭港之时,他为何不劝阻?」
「这……雨霂那时还小,不得知。」
「五岁?」
「是的。」
「你可有问过?」
「不曾。」
「为何?关大人早年是提倡引进洋学,广开言路,纵观八方,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何改志。」
「我不曾问过,爹也不曾同我讲过。只猜过。」
「说来听听。」
「昭仁二十九年,爹搬家至城东,便有了归园田居。」
「那时他已有了归园的心思?」
「我猜是的,不然又为何要叫归园田居呢?」
「后来呢?」
「我大哥出生,在昭仁三十年。单名一字,远。」
「……」
「大人知道我大哥为什么要名远吗?」
「因为姓关吗?」
「我也只是猜测,不敢作评。」
方致远嗟叹:「那些年里发生了什么?」
「雨霂不知。只记得大人还说过,这做官,不单单是要会做官就可以了的。」
「……」方致远回头看了看雨,说:「确是如此。」
***
雨。几时停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一般我放糖只有一个原因。
第23章 章二十三
雨,不停。
刚过午饭,恰逢犯困的点儿,方致远在房里走来走去,又到窗前眺眼张望,心中一黯,指着这天同关雨霂说:「我看这雨一时半刻是停不了了,你可还想去?」关雨霂也走到窗前看上一看,雨是小些了,可偏这云有不绝之势,怕真不是一两日功夫就可吞吐干净的,遂答:「我看雨小了些,既然昨日大人说要带我去看,那便去呗,不然总悬在心里也怪难受的。」
君子一言,方致远听了点了点头,差人拿了两把伞来便带关雨霂去了安放火器的库房。
库房和驿站离得不远,地方不大,不过一层而已。原先是被董大人拿来作自家仓库,放些不常用却又舍不得的宝贝,后来听方致远说要来,赶忙把东西都撤了。库前有守卫四人,见来人是方致远,二话不说地给他开了门,随后就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外守着。说来好笑,董大人是个话唠子,可偏偏他带出来的这些个小兵都一个二个缄口不言,像嘴上缝了跟线一般,方致远如此想着觉得很好笑,独自笑着也没同关雨霂讲原因。
库房无窗,长年闭门不透气,可不?这刚一推开门,就能闻到久不见天日的地气,冲鼻得很。方致远看着关雨霂皱着眉头拿手捂着嘴不言语,便走在她身前,用袖子给她扇了扇。二人随后将门推至全开,一因这味道实在难闻,想透透气,二因这仓库内不得有火,只有推开大门来借借光。
目方明,可见木车五乘,同昨日无异,不曾有动。方致远左右瞧了瞧,思忖到这换几乘车的确是要费些功夫,如今这车,不行。真是天意,来时只顾着赶路了,不料偏遇到这雨误了行程,还得等一批新车,早知道那路是不赶也罢,竟是苦了身边人。这老天爷的心思,真是谁也说不清。
木车原始,看上去有些年岁。毕竟是在抚州,也强求不得什么好东西,暂作周转,只要不散架,什么都好,方致远如此想着,觉得所求不多。
大敞口,里面放了些什么一眼便看得清清楚楚,颇有任君自取的意思。这董大人啊,一开始想到用这种车来运东西也是很宽心的嘛,方致远觉得抚州几年如一日也不无道理。想着想着就绕到第一架车旁,引着关雨霂,开始挨车挨个儿地同她讲,有的说得细致,有的说得简略,很容易瞧出他的喜好。也倒是有喜欢的物件,想说上一二却不行的,只瞧他低头笑笑称学术尚浅,不敢班门弄斧,唯恐先入为主误了人。若是遇上真懂的,便是巨细无遗。二人来回走着逛着,方致远说着,关雨霂听着,时问话,时点头,其中细话,不多赘述。
「这一把叫明□□,虽同我们的明□□用同一个名儿,可明显已经不是同一个东西了。往日这里会有根杠杆,上头定着个火绳夹子,前面有个小碗放□□粉,如今被改作粒状。是跟弩学的,加了扳机,瞄准方便,精度也不错。后来他们还在做子弹,说想改成锥形的,我自己也不是特别懂,因为还没做好不曾讨来。」话罢又拍了拍另一车的,说道:「这个呢,叫榴霰弹。你看这里有根引信,落地前就炸,杀伤大得很。」后又顺手抓了个小船,说:「我还讨了个军舰模型来,以前他们跟我说有就是还不曾见过,如今拿在手里觉得做得可好了,夹板桅杆细致得不行。」说完递给关雨霂瞧了瞧。关雨霂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下,称是,便还给了他。
走到底了。方致远摸了摸最后一辆推车上的一把短筒枪,拿了起来,说:「我教你怎么用吧?」关雨霂应了,学着他的模样装上了□□,装完又还给了他,方致远接了过去,同她说:「嗯,然后先对准,再按着这个地方,一拔便可。前朝火器便兴盛起来,不过从准备到射击所需的时间过长,要说真正作战,还是以骑兵和轻兵为主。如今不同了,今个儿给他们这么一改,便利得很。」说完把手里的枪垂直向上抛了抛,枪在空中转了个圈,又回了他手里。关雨霂笑着叫他别瞎玩,若是走火了怎么办。方致远摇了摇头,指着这枪说:「不会的,这玩意做得可好了,没那么容易走火。」
他看上去很悠闲,就像小孩在向别人夸耀自家珍藏,高兴且满足。他低头看了看枪,用手捏着袖子擦了擦枪身给放回了车里,说道:「其实这以前也是我们的东西,火器是前朝就有的,只是今朝废了罢了。」关雨霂不解便问他是为何。方致远笑了笑,说他也不太清楚,又拍了拍推车,侧过身子看了看她,漆黑的眼瞳里映着从大门口处透来的光,深沉却很是落寞,最后吐出一句:「大概是因为不喜欢。」
他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看着地上,人晃了晃轻飘飘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又念念有词,随手抚着货车里冷冰冰的火器说道:「不过也没什么。等呈到圣上面前再晓之以理即可,追,还来得及。就等这雨小,等这雨停,等运到京,一切大计便都指日可待了。你说是不是?」
这话,比起像对关雨霂说的,更像是对那批火器说的。
如若真的是一条青天大道,笔笔直不开岔,那确是如此。等雨停,雨一停就运火器,火器运到了便呈圣上,圣上见了便会下旨,旨意一执行就会见效,其效可保大梁千秋基业。可路并非只有一条。关雨霂回着「愿一切如大人所愿」,把明白揣在心里是因为明白对方也揣着明白,只是装着糊涂。但装,终究是装,他会不安的,他会问的,他会像细雨一样来敲窗的,把那些入他梦来的忧虑,一丝一丝地透露给你,仿佛在乞求些什么。
方致远轻微一笑,用手感受着枪的质感与纹路,淡淡地说:「没有愿。一定会的。」
他说这话时眼神过于温柔,像抚摸着一个初生婴孩,对他寄予了千百种殷切的希望,希望他快快长大,同时又很决绝,好似包括了千百种不移的决心,决心同他一起奔赴北国战场。这让关雨霂想到了那些史书里训练有素不动如山的死士。
『鼓衰兮力竭,矢尽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
库房里气氛突然变得凝重。没人在说话,就好像从未有人说过话。雨落地,风击门,满城萧飒,关雨霂轻眄半闭之门,侧听淅沥之雨,来时濡湿了鞋袜,在这不亮不暖之地更添了几分寒气。这哪里不像如今的境地?她轻吸了一口气,决断已下,又轻叹了一口气,不由分说。
「大人可还记得昨日同我说过的话吗?」
方致远依旧背对着她,面对的是仓库尽头的墙壁。是时下午,天落雨而发黯,云蔽日而发昏,此处无烛、无火、无灯,风把全开的门吹得半闭,却没有一个侍卫来扶上一扶。
就好像这南梁的大门。
没有一个人来扶。
方致远顿了顿,并没有很快回话,许久方答道:「怎么会不记得呢?」话音低如雨中闷雷。
关雨霂与他之间隔了数尺,就连听着的话音儿都带着风声,那风声破门而入又带着雨声,雨声又带着树木萧飒声,萧飒萧飒萧飒萧飒萧飒萧飒,闭着眼听,她觉得有些晕,有些站不住。
而方致远一手撑在货车上,且听她说,且听她说。她说「自己心中是明白的」。呵,明白?明白什么?方致远不是不知她在打哪个哑谜,只是想更加确定罢了。
「你明白什么?」方致远发问道。
「大人既已知道,既已同我说昨日今日这番话,又何必再瞒着自己?」
其实,关雨霂早就想说这些话了。在心中拟了千百遍,可说出来还是变了样。这又怪得了谁呢?她太心急,并不想一步一步地来,就先在现在,在此刻,要同他一次把话说得清清楚楚。她自己也要受不了了,每一次想象,每一次临摹,都是一种对内的折磨,仿佛要把自己对旧事的悲愤给掏空了,把自己对他的情分给掏空了,最后留下一颗心,空空的,连血肉都没有。
而最痛苦的,莫过于要将这些愁这些怨在嘴里都嚼上一遍,再用最好的方式把它们给说出来。就好像在心里筑了一座危楼,夜夜独步京郊城外荒台上,演个千百遍,就为了给那一人看。关雨霂当真觉得自己有些不行了。她并没有那么坚强。家被抄时她哭得稀里哗啦,爹过世时她哭得稀里哗啦,洞房夜里她哭得稀里哗啦,关家院里她哭得稀里哗啦。何况又恰逢这抚州最难熬的雨,天阴引人悲,风喑催人泪,花落花知苦,柳折柳知味。
满是愁与苦滋味,却换相思人假寐——
「我瞒着自己什么了?我并不明白,所以还请你说。」
早知其间苦与泪,哪容语塞闷夏雷——
「大人可还记得我们成亲之后皇上免去你一个月的早朝?」
「记得。」
一问一答。
「大人可认为这运送火器随便找个官差即可?」
「不敢苟同。」
一问一答。
「大人可知道你上次出海所呈之物都去了何处?」
「所以你想说什么?你想说这一切不会如我所愿吗?」
一问不答。
关雨霂很怕,怕自己做得不对,怕自己说得不好,怕会伤了他。可她还有更怕的,她更怕,他会伤了他自己。
兴废成败,不过在此一库之内,一念之间,一问之中。关雨霂不敢去想象事成了之后有多好,也不敢想象失败了之后有多差。但终究会是其中的一个,而这一切尽在人为,怨不得天意。就是因为这一切尽在人为,才会怕。每每想到此处,关雨霂便心悸,觉得天大的担子压在身上,而其中最重的担子,是自己的幸福。
她想过太多次了。若真的很难,就放手吧。若真的很难,就安心做对假夫妻吧。为什么自己要受这样的苦?无非是心系着那人又念之情切。而自己又为何心系着那人呢?或许是因为他青年才俊,或许是因为他才华横溢,或许是因为他能和自己吟诗论赋,或许是因为他两年前救过自己一命,或许是因为他保住了关家院子,或许是因为他的处境同阿爹太过相似。太多的或许,她很难分清到底是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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