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壶,好字,好诗,确是不俗的好品味。
关雨霂同她说:「苏小王爷昨日托人送来了酒,说是庆中秋。」
好壶,好字,好诗,倒是恼人的多殷勤。
醋坛子没接过酒坛子,两手背在身后,扬声说道:「哦?他送的,那定是很贵了,拿去卖钱吧。」
「你这人……」那人手一松,关雨霂手一沉,抿着嘴提着酒壶拿她没招。
方致远见她立在原地,似百般委屈,就用手背敲了敲壶,内里佳酿晃晃悠悠地响,同她散散漫漫的话音一样:「你又不喝,心疼什么?」
关雨霂垂着眼叹了口气,说:「我是不喝,可我是为你讨来的。」
那人豁然开朗,笑着垂手从她手中取了酒,说:「哦?原是为我讨来的,那就带着吧。」说完拎着酒壶大摇大摆地往前走,也不回头。变得倒是挺快,关雨霂一时没反应过来,小跑两三步追在她身后问着:「二者之间有何区别?」
方致远笑着走她的路,也不解释,就说:「区别大着呢。」
***
天垂四幕,渔船靠岸,游人满街,听歌吹巷角,曲曲尽欢,拥兰灯满城,灼灼生辉。
枝头夜莺,闻之而噤声,天上星河,较之而黯淡。
是真真好时节,桂枝香婉娩,好意正萦萦。
抛下一街迤逦秋光,路人远,心尖近,二人频上小楼。楼下繁华,楼上雅致,自己人当前,方大人没揣着什么架子,一老早便吩咐小二撤了高椅高桌,摆上两蒲团,换了方矮桌。她随意落座,庶乎汉时风采。方致远细细把玩掌中玉盏,瞅着一道风光,一切都细致入微地映在她眸中。这主办的关筱秋竟玩得很欢,一时吃着月饼,一时提着花灯,一时瞅着别人打牌下棋,还在一旁啧啧品评。凌桥就跟在她身后,一声不吭,眉眼带笑地给她拿东西。方致远此时看了一眼关雨霂,她正低头喝着茶,恰傍清风,发钗轻摇,她的心也是。
方致远给了她一个眼神,目光扫向长街,说道:「我看凌桥筱秋挺好,不然哪天找个日子为他们做主了吧。」
关雨霂放了茶,摇了摇头称不愿掺和,前几天王大董依又闹别扭了,她这个做老师也是两头为难。她知道王大喜欢董依,可劝他去考功名呢,那孩子又是不肯,她摸索着自己怕是没有凑姻缘这本事。筱秋同自己更亲,凌桥又是方致远手上的人,日后若是闹翻了天,人也不知道当往哪边站,就同她讲:「孩子们闹着玩,需要做主的时候自会给你说。你操心做什么?」
玉杯满酌,方致远喝了一口酒,说:「也好。」
正值冰轮压满枝,傍倚烟云缺处,她回味着苏棣酿的酒,心想着果然名不虚传。
是时酒光潋滟,蟾光生辉,方致远矫首看月,说道:「月亮好啊,那年我在江陵,差点回不来。」
关雨霂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她说。
「那年同是中秋前后,一日夜里,雨频,满月之际涨潮,顷刻之间溃堤。我跳入水中救了个女子,后来才知道是贺太守的千金,她非要嫁给我,那哪能成?不过就这么结实了她爹。前两个月听了贺大人的好消息,说是升到京城做从一品了。」她一时有些想不清那日的景象,那时抱着她,就像是抱着一个装满谷子的麻袋,并未多想,只是月光洒在那女子脸上,淡胭脂凝着水珠,倒似梨花带雨一般叫人心颤了一番,这是方致远头一次这么近地看一位姑娘,可她想不起来那女子的容貌,只是不禁感叹道:「江陵女子貌美。」
她往抚州城门看去,说:「定州女子讲究。」
她往楼下风光看去,说:「抚州女子热忱。」
关雨霂在一旁低眉,忽然话音没了,可方才的尾音又似意犹未尽,就抬起头来看她,见她仰头望月出神,眼里似笼一层薄雾,便问道:「那京城女子如何?」
方致远回神,眼中层云尽数退去,有笑意在深处轻轻漾开,她低头一笑,垂手拿起杯子抿了口酒,往身边人看去,意味深长地说道:「京城女子……善太极。」
「嗯?」
她苦笑一回,执壶欲加酒,说:「还逼着申洲女子一道打太极。」
关雨霂敛眉,扣了那酒壶,说:「大人醉了,说的都是胡话。」
方致远晃了晃酒壶,示意她松手,加满了酒,又挥了挥手,表示自己说的不是胡话。挥罢她的衣袖垂在关雨霂身侧,因欠身同关雨霂讲:「节日,本来就是要醉的,这是礼数。你落得那么清醒做什么?」
关雨霂凑近了,一手抚上矮桌角的雕花,一手轻轻地压在她的衣袖上,指尖微微蜷起,不经意间摩挲着软滑的料子。仅仅是被一只清白纤细的手压住了衣袖,方致远不知怎么了,觉得整个人都被她扣住了,她脑海里突然涌出万千景象,像千年古树忽缀了繁花,晓风漫绕拨弄了香蕊,蝶一双,蜂一对,飞过小河轻漾的水波,落在夏末塘间一池零碎的荷花,是如此地叫人难以移目光。
太近了,方致远能看见她衣领的云纹绕了多少圈,心间绵意随着她的气息一齐漫上来,翠袖,玉软,出了群的标致,云娇,月羞,没了边的酥软,好似捧了半掬初化的寒泉,冰冰凉的萦绕在指边,又颤悠悠地怕它流走,如此万般的小心让她透出了薄汗,却如化骨般的舒畅了。
早期词话多流于香艳之所,苏辛豪放以壮词慷慨而镇之。她往日最不屑于置评前者,可不知为何,今日竟觉得很是受用。她发现自己变了,变得不像是兄长,更像是个婉约其辞的女子,脸上的坚定亦随即化为无措。可关雨霂并未察觉,只是细瞧了她脸上的微红,像秋日初熟红果一般软绵可爱,因笑着说:「看大人说胡话的样子。」
你且退后。
你不退后,我退后。
方致远往后退了几寸,并不洒脱地扯回了袖子,用手往脸上扇了扇风,又揉了揉太阳穴,说道:「我没说胡话。」她举起杯子又落下,在桌上啪地一响,质问道:「说吧,关雨霂,美酒佳人,你为什么不喝?」
她此刻不大清醒,依旧陷落在缠绕的云纹里,云里雾里地是怎么也解不开那个结。她的额角浸了汗,却不敢擦拭,任由汗丝似有似无地淌着,消无声息地游走,一次又一次地拨动着心弦。她没醉了,可瞳孔却熨烫了酒气,但身边人清醒得要死,秋水清清浅浅,话音平和柔顺,她咬牙,觉得这不公平。
关雨霂倒是并不忌讳被人叫全名儿,她坐正了,合拢衣袖,目光含蓄地落在问话之人的脸上,说:「佳人?大人说的是自己吗?」
那人挑眉沉默,半晌憋出来一句:「不算吗?」
闹别扭是吗?还能怎么着?不过是一个字,「哄」,而已。关雨霂忙点头称是:「算算算。」
方致远拧起了眉心,额上的汗滑落在发丝中,没人能看见,她拍了拍桌子,问道:「你是看不上苏棣的酒呢,还是看不上我挑的这地呢,还是看不上我呢?」
使性子是吗?还能怎么着?不过是一个字,「从」,而已。关雨霂忙摇头认栽:「不敢不敢。」
方致远抬手斟满那不曾未沾过酒的玉盏,扬声说道:「那你便是没这本事咯?」
这玉盏本就是一对。不可一个独醉。
那杯酒中不偏不倚地映了一轮满月,就此掀起一阵阵香浪,含着溪畔桃花初绽之芬芳,颜悦色地发来一封邀约,了无寻常玉液咄咄逼人之势,颇有任君自取之意。关姑娘傲气,不多言语,拿着杯子就喝尽了。
方致远眉一抬,心想,哦?今日倒是给面子。
关雨霂并非从未沾过酒,只是不喜欢喝罢了。旧时家中不常有酒,逢节会客之际,亲旧偶提来一壶好酒,相约于庭,同阿爹在院中摆座小酌一番。她那时好奇,趁众人走远,偷尝杯中剩酒,除了辣,不曾品出别的什么来,当真不如诗歌中所述那般令人忘忧。后来她不甘心,每过一两年,都会再去试试酒的滋味,可她仍旧不懂,这酒,到底好在何处?可不知为何今日这酒,不似往日幸辣猛烈,竟温温热热入了喉,清清爽爽,口味回甘。她一时没从酒的顺畅中回神,捏着酒杯,不语。她想,或许她早就醉了,不然,也不会觉得这酒似甜茶了。
关雨霂一早从山中小店的沦陷之中缓了过来,她亦是经历了从温热到清冷这一番轮回。哪个官,她如今确是明白了她口中的官,却想回问她一句,哪个官。她问不出口,答案亦不重要,她知道心里有她,无论何种答案,都抹不去那个声音。
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在她的手摸上她的衣袖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
是害怕,却想触碰。
不论啼笑,不论是非。
是知前路漫漫,却仍想要走一遭。
不记得失,不记后果。
她忽然感到此刻同两年前在火器库中十分相像,只是她已经不是头一回爱过什么人了,她知晓因,明白果,尝过了甘甜,也受得住苦味。她原本虚无的手,好似在一夜晚风之中孕发了气力,生平头一次,想自己握住个什么,心中凝尘,身上掣肘,随即豁然而开,天地都通透明晰了。
她在不见五指的黑夜之中度过了漫长的年少,不知身在何方,不知当归何处,终有一日,终有一束光折了进来,令她拨云见日一般寻着了方向。
此刻她觉得活着是那么的真实——
再无牵丝。
耳畔的呼吸声是那么的真实——
再无游离。
落在那人眸中的自己是那么的真实——
再无旁骛。
旁的一切,都好似远了。
哪里说得清,这番是清醒,还是又一次沦陷?
***
饭吃好了,小菜撤了,二人也不多话,本是对坐,不知不觉挪到一侧看月亮慢慢地往上爬。无奈月明多被云妨,她们并肩坐着,面前摆上两个空碗,一人手中一双筷子,一人起句,一人接句,以筷声击节律,两局轮换,题材是月,意在请月,只听:
方致远:「抱琴开野室,携酒对情人。」
关雨霂:「林塘花月下,别似一家春。」
是王勃。《山扉夜坐》。
方致远:「一日不见如三月,一月相思如七年。似隔山河千里地,仍当风雨九秋天。」
关雨霂:「明朝斋满相寻去,挈榼抱衾同醉眠。」
是白居易。《长斋月满寄思黯》。
换人。
关雨霂:「云间征思断,月下归愁切。」
方致远:「鸿雁西南飞,如何故人别?」
依旧是王勃。《寒夜思友》。
关雨霂:「烟霄微月澹长空,银汉秋期万古同。」
方致远:「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
依旧是白居易。《七夕》。
再换人。
……
作者有话要说:
颤抖,我的阿关觉醒了。
李白的《山中问答》是首矛盾的诗,对应的是山中避暑·三中的七问。
致远起的头一句,是王勃的《山扉夜坐》。王勃,关小姐喜欢的。「抱琴开野室,携酒对情人。」又同此时的景十分相像。所以,这货在疯狂表白。更别提致远起的第二首了。
再来关小姐当真是傲气,王勃和白居易是吧,我回敬您两首,选诗之中其实也就明意了。
第63章 章六十一
时近子时,繁华到了尾声,终要落一处句点。周遭语笑喧阗,似都与二人无关了。
街上热闹渐散,月亮终未被唤出,眼瞧着它继续攀爬,快要绕到屋顶上寻不着了。
苏棣的酒确实不错,据说这回取的是三月里京中飘落在冷泉上的流水桃花。花瓣凋零,漫随流水,怪不得它比枝头正艳的娇花更经得起一番细尝。关雨霂后又主动来了几杯,心中无甚醉意,可口中的诗却是渐渐含糊起来。她慢慢地向方致远那边靠去,恍惚之间,筷子从手中滑落,杳无声息地落在腿上。方致远正准备起下一句,忽肩头一沉,她心头一紧,自己手中的筷子怕是也要拿不稳了。她等候这一刻太久了,像久居深山,日日浇灌一颗种子,像身处崇山,夜夜呼喊她的名字,终于,有一株嫩芽破土而出,终于,有一个声音越过峻岭,徘徊,萦绕,疑似入梦来,犹似在梦乡。她轻手拈起落在关雨霂裙上的筷子,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在那之后她有些没了主意,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的心跳在右臂,一拍又一拍,她的呼吸在耳边,一层又一层。
「回去吧。」身边人的话音较平时更为柔软,似酿着一抹桃花的娇羞。
方致远坐正了,双手放在腿上,故作着镇定,回道:「我怕你会醉,备了房。」
肩上的人嗫喏地问着,还带了一丝笑意:「方大人安的什么心?」
方致远深吸了一口气,答道:「好心。」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这种好心。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
这种好心。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这种好心。
这是真真的好心,一顶一的好心,饱含情愫,又满怀礼教。这位淇奥君子,在她收到旁的花笺之前,并未想过别的,以寻常之人心意猜度,便是亵渎了。
关雨霂靠着她的肩膀,心想上回在窗前没有靠着,她的头微微蹭了蹭,慢慢闭上了眼,并没有回话。一时之间,有种莫名的情绪弥漫在秋风中,没有人开口,因没有人开得了口。
是远山上的鲸钟,开了口。
铿耾——
铿耾——
铿耾——
方致远被鲸钟之音唤回,她真的没醉,今宵太美,她都舍不得醉。心上人的脸同呼吸声都太近了,她不敢看,也不敢听,只是攥紧了手上的拳头,捻着一弥霏微水汽,升腾出蒸郁之感。她朝思暮想了这一幕许久,知它温柔旖旎,却不知它会让人阵脚大乱。她因念到,每每同关雨霂靠近,便似有高人做法,叫布局尽散,不由自主。此时的情意想必是无人能解。
关雨霂有些迷糊了,头没放稳当,一歪身倾侧在了她腿上。方致远想接住她,不觉搂上了腰,这么一抱,争忍得再放开。关雨霂没能起来,忽的失重让思绪愈发晕乎了,她的头往方致远怀里钻,发丝交缠轻蹭,摩擦声绵绵麻麻在耳畔,不明所以地安心。她终寻到了一处舒适地,恍惚之间停下,乏力感随即骤地漫上,吞噬全身,顷刻之间没了边际。她闭着眼,眼前一片黑暗,在黑暗深处,一轮方才怎么也唤不出的满月顿现眼前,往事伴着虚幻之境倏然降临。
她想到儿时中秋一家人坐在院子里赏月,阿爹所教之诗,她尽数用在了今日。
一家人?
家?
天涯哪里像是家?
关雨霂身陷旧景安静异常,一双柔荑纤手默默地揪着方致远的衣裳,犹如身卧于雪,长眠在霜,裹了一身化不掉的迷惘。方致远搂着她的腰,二人便这么恁相偎依。上一回她抱什么人,觉得像个麻袋,这一回她抱着心上人,像是捧着一汪欲化不化的雪水,晶莹剔透的,笼在一片清光里,一起一伏地颤着,折出不敢细瞧的清辉。她原以为浓情袅袅之时会浮想联翩生出诸多繁花辞藻,却不想是一片空白,那些个欢词浪语,怕都是伪作的,怕皆是后作的。此刻方致远一片心思全在眼前,是什么好词也想不出,是什么好诗也作不来,她只想去牵她的手,想靠得同她更近些,不料被她逃开了。方致远便问她:「听闻苏棣的酒喝了可以见到桃花源,你可有遇见靖节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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