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心。
她领了。
这有心,有多种作释的法子,方致远此时没想大明白,心里还在夸她聪明,以为她猜到了这是建给达官贵人的周转之地。她哪能知道,关雨霂一从小阅遍史上才子佳人之人,能在这么个小破店里马失前蹄。便听方致远说道:「来抚州的路上总是要周转一下,原来的小店财主显宦们怕是看不上。店主有想法却没钱,我便以官府名义借了钱,建了旁边这户,分三成收益,也算是我们的东西。两边都有房,看你想住哪边?」
关雨霂现在哪里做得了什么决定。缄默之下,如今她就是一六神无主之人。方致远见她没有反应,在她身旁轻轻地问道:「嗯?想什么呢」关雨霂方回过神来,收理好思绪,笑着说:「有钱真好。」
旧景当前,二人相视一笑,絮语两番,又闲评三四景。关雨霂因想到那日所目之清单,上面的字迹行行草草印在她心里,说道:「既然来了,还带了棋盘,小屋放着也拘束,还是去大间的吧。」
方致远点了点头,招呼一大帮子人歇着了。二人回了房将东西都简单收拾一番,就听方致远说有事要同店家讲,话罢便出去了。关雨霂精神一散,一歪身靠在了窗边。本是以为来享清闲的,可这清闲嘛,是一点也无,那乱绪嘛,还真多得是。她此会儿心头乱着呢,那人又跑远了,便是有的没的心思都跑来敲窗,如枝头鸟儿乱啼一般,一声声地在逼问。
你说关雨霂懂不懂?连方致远都懂了,她能不懂吗?可懂是一回事,要怎么办又另一回事了。她此生向来是逆来顺受着,凡事都跟着境遇走,看似起起落落,可没有哪一样是她自己挑的:
幼时争强好胜之心,被阿爹给磨没了,她心平气和地从了。
闺阁烂漫无知之梦,被朝廷给唤醒了,她无可奈何地认了。
徭役受刑发至抚州,她是身不由己。
一道圣旨嫁来方家,她能抗旨不成?
嫁人之初寄人篱下愈发不能自主,她那时唯一为自己做过的决定,便是「爱他」,笃定决绝,不明缘由,却不顾一切。关雨霂想到这分,不禁笑了起来,也不知当初是怎么了,怎就如此认了死理不依不饶,后贬来抚州,卧房里一照面,她也确实是清醒了。可当真清醒了吗?怎又迷糊起来?她亦自知生了别种情意,好似蓬莱山上终年不去的云雾,拨不开,也打不散。
如若说头一回的明月夜,她一脚打滑跌落崖边,那么这一回,她泛了一叶孤舟越行越远。
这一个人,一辈子,怕真是会在同一个坑里,栽上两个跟头。
关雨霂想到了偷瞧来的《致远志》,那人把梅林修了,把妈祖庙修了,把步晏池修了,都做得悄无声息,不着半点痕迹,真是好手笔。如今领着自己回了山中小店,不明何意。关雨霂只晓得,那人总是知道如何用最能让自己动摇的法子乱弹琴,也不晓得是不是天赋。
她独处空屋,半开帘幕,闻着山味,眉间点了这几日里挥之不去的旧愁。她心想来方家两年有余,什么林子庙子池子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她也不知方致远什么时候动了这个心思。其实连方致远自己都不知道,她很早以前便不经意间这么做了,你说她绸缪备至是要做什么
笔者觉得,她在造梦。
可女儿家是故事中人,揪着帕子想不通这些。她倚着窗,垂着头勾起青丝一缕,一圈一圈缠于指尖。此际,乌发从肩上滑落,沾染了些许湿热,同心事一般含糊不清,飞来又去。她低声一一罗列,谱新词,一字,两字,三字,逢着雨便问。
如今当如何,是要「爱她」吗?
作者有话要说:
纸鸢自从开窍之后,视角就很谜。
第59章 章五十七
过了晚饭,余晖散尽,落豆大雨点,碎打云雾窈窕之姿。
称小轩窗,半开绣户,得徐徐山风,慢摇帘幔翩跹之影。
二人对坐窗前,云屏之间,点两盏小吊灯,余光勾勒素影,闲手执玉棋子,招式层层叠叠徐徐铺开。
关雨霂执黑,方致远持白,只闻落棋音清远,呼吸声安宁,起起落落,来来回回,升升伏伏,这一番,正、清、和、雅,禅意悠长。光景如此,似人间攀不得。
两局过了,关雨霂输了两局,方致远笑着说第三局要让先,关雨霂不肯,方致远笑她怕是要做个常输将军。不料关将军还真在第三局赢了数子,方致远便忙作揖赔罪说要给她当马前卒。小卒落下一筹,此刻正俯身细致地盯着棋盘,凝眉,回味方才是哪一招哪一式慌了神,后坐回,不露喜色地夸赞:「长进不少,还下吗?」
关雨霂摇头婉谢。久坐多时,她有些乏了,脚亦酸胀,便一手捻着裙角,一手借力竹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此刻有衫裙及地细细碎碎的声响,如湖上涟漪初溢而微微动,偏逢此刻闲时,濯尘襟,浑然祛寐意。方致远仍在原座,温文尔雅地收着棋子,一粒,一粒,更一粒。明明可一手尽数打落,听珠落玉盘之音,而她却似不急于此一时。收棋的小卒看着棋子在灯影下泛着清冽之光,想到了些什么,因问道:「你小时候可有什么喜欢的」
关雨霂正小步小步地走着解乏,听她问话了,回身笑着答:「我喜欢那拂尘。」
方致远顾着手上的事,亦不抬头,空觉得这话好笑,乃问道:「道家之物?」
关雨霂步缕轻晃,乃回桌前,双手拈着衣袖轻搭于棋盘之上,同她讲:「不,是那鸡毛掸子。小时候淘气,见到哪里有灰,都要扫一扫。爹说我是给人操心的命。」
鸡毛掸子,真是别致的喜好。关雨霂又看着她问道:「你呢,你又喜欢什么?」
方致远一手将棋罐揽入怀中,准备站起来将它归了原处,又对上对面人莹彻无杂的眼底,像是在午醉,做一场共语东风语的梦。她心想,她的关雨霂,真是一颗不沾泥的小白菜,而她不是。她敛眉,她乃一尘世中人,不敢把神色落在天人眼里,怕被笑话了。方致远因此转过身去,把棋罐放好,背着关雨霂,说道:「小时候祖父把我和兄长抱在膝上,问我二人喜欢何物。亲友们在桌子上放了好些东西,最后长兄抓了官印,我拿了花。」她低眉一笑,沉浸在单纯的回忆里。那里疏林荒陌,菊暗荷败,枯枝乱草胡堆了一处,是个申洲天高的秋日,风大,浪也大。
花。关雨霂因看向窗槅之外,瘦枝上有一朵白花待放,她起身慵缓步向窗边,眯着眼说:「花好。」
山风把花香送来,方致远不动声色地回道:「生香也。」
关雨霂轻瞥了花枝,话音里透着一丝遗憾:「可不解语。」
方致远安闲地看她,回复中染着一寸慵懒:「亦有解语的。」
窗边散挽着木簪的女子开着玩笑:「莫不是成精了?」
案旁闲束青玉冠的女子语意悠远:「也许吧。」
关雨霂素手拨着绿叶,细瞧那一朵白花,柔柔嫩嫩,在风中摇曳生姿,荡漾了一窗微雨夜色。枝随风动,花在枝头,亦随风动,她不忍,遂轻轻踮脚,伸手拈着枝丫。是时,薰风人影共攒动,眉低倦,意出神。窗前的人忽然回头,问道:「那你如今呢,如今你爱什么,官还是花?」
方致远坐在屋里,本是自若地看她的背影,被这么一问,一时间没能从那副绿窗山花佳人图里走出,遂用手指了指自己,毫无意义地问着:「我?」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托腮问道:「哪个官?」
关雨霂笑着,心想「还能有哪个官」?遂要走她面前,欲弹一下官帽,不料一撒手,树枝弹回,被洒了一身雨水,这时才想起来今日所穿乃是寻常衣物,便随意拍落身上的水,驻足说道:「哎呀,都忘了,今日没穿来,你说还能有哪个官?」
方致远只是眉眼安定地看着她,她有些想起身去为她拍去衣襟上遗落的水,又怕这么一去就不止是拍水,便低声说:「雨霂,你聪明的,你再好好想想。」
还能打哑谜了不是?问话就是问话,不答反问是几个意思,关雨霂乃追问道:「那你倒是回我问。」
「我二人如今乃是一人。」
「是吗?」
「不是吗?」
关雨霂若有所思,又走回了窗边,继续玩那根树枝,似乎已经忘了刚才被它溅了水,又问道:「你当真要做一辈子的男儿?」
方致远起身款步而来,凝盼,举袂将树枝折下。
若是喜欢,便去拿。
方致远将树枝同花一起,交与了她,说:「只有男儿才能做官,才能行天下事,在南梁,女子修不了通往定州的路,造不了船。」
关雨霂接过树枝,回道:「可抚州不一样,叶织绡小小年纪也能领着一大帮子人作生意。」
她在同她说话,可她的眼却望向了天边,说:「雨霂,眼界看开些,只有抚州如此,你可知为何?」关雨霂没能答来上,静默在她身侧,同她一齐并肩看向天边。极目处,天际落水,好似荒疏久矣,究竟有个什么?许久,方致远回了一句:「是因我在抚州。」
关雨霂看向身边人发愣,如午夜梦回。她有好多话想说,好多话想问,可听到她的声音,却一句话也问不出来。她因想到那日妈祖庙外的大雨,纵使问了,又当如何?蟠结易生不易解,答案,应是一样的。她站在她的身边,觉得她给人的感觉安定且清明,这是抚州的福分。
致远,从未负过天下。
***
苏幕遮·对空山
关雨霂
对空山,凭东阁。闲话疏窗,谩惜平生错。一晌思量诸事漠。求利求名,变且吟且酌。
浩然心,何所托?满腹清思,不怨天恩薄。议论纵横无轻诺。君子若君,人间寻不著。
***
如今她一个念都不愿多想,一句话都不愿多问,她只是觉得,软软浓浓,柔丝牵动,吟哦不出心意,如纸上生了一株墨兰,淡墨濡毫,仅疏疏数笔,就撩撩心上,是删也不得,节亦不当。她觉得头很沉,想倚着她,就像花倚着枝丫。可那人仍望着远方漆黑一片的山岫,驱驰而上九霄,若即若离,凝神,而后走远,方致远说道:
「抚州是我的福地。」
我也是在来这里的路上遇见了你。
窗前的热闹就此散了,只留下关雨霂一人。薄帷之前,她小心翼翼地扯下一片花瓣,就着清夜慢慢碾在手心,那里有一颗温热的白玉棋子。
殊不知那人手中,也有一颗黑玉棋子,从第三局终了,便偷了一颗藏在手心。
如此也好,谁都不会发现少了什么。
屋子大,方致远走得远了,才转过头看着她说:「明日若是雨停了,撷些山花来吧。」
夏天。还是不要靠这么近。
热。
作者有话要说:
诸君我好爱这章,就比初登抚州城楼差那么一点吧。这文,写个意境真心欢喜。
方:小孩子才做选择题,官,关,和花,我都要。
说说关姑娘的词。本作原名叫苏幕遮,后因重名过多,更作抚州闲话。出于情怀和强迫症,我得填三篇苏幕遮,第一篇在大吵一架的雨中,这里是第二篇,写的是关眼中的方,一个怀有浩然之心从未负过的君子。我心想关姑娘的「爱她」是在此时作的决断,越是趋利避害的人,便越倾慕飞蛾扑火的人,因为,那是她曾经放弃过的自己。
关姑娘又一次恋爱上脑了(笑),也是万事不分轻重缓急了。阿关啊,你真的在一小破店里栽了两次。
写书的还请问二位,这玉棋子到底有什么好搓的?四舍五入算作牵手了吗?
关:我都靠了!你躲什么呀!
方:姑奶奶我热啊!
第60章 章五十八
《致远志》
翌日清晓,天公作美晴晖沐尽,吾同夫人行于山涧,正是桔梗花时候。山中窅然,雨歇沉香,夫人素手细拈花,绣鞋轻踏芳尘,摇琼裾,一笑柔情如昨。时鸟雀声响,松声涛涛,余不尚藻辞,无言自感,旦觉心凝形释,尘嚣俱涤。花好,趁其不备斜插云鬓上,夫人不喜,取之簪我冠旁,余不可不唯唯从命。后缘小路,得一青石古碑,草木洇润其上,有圣贤之气,隐约可见一苏姓人名,惜乎所著之不存。又途闻山歌,音出天然,长短相宜,心有感怀而不思归。及夜临,同樵夫讨灯一杆,方回。此刻空谷寂寥,虫鸣声起,幽兴遄飞,风来有簌簌之声。是时,灯灭,夫人在前,心生惧,回身抓吾衣袖,紧紧不放。吾哂谑,称行路不易,然夫人不依,言恐回首不见身影。乃谓之曰,走,定相随在后。夫人不依,仍紧紧不放。如此风光虚度,也好。
山花夜色对佳人,此况情意甚笃,此外不多求。
***
这几日里方致远想了很多。她亦晓得连自己都明白了,那关雨霂也定是明白了,再加上她这些天里的慌乱之色,如铁证一般凿凿在案。可方致远不想逼她,而今能做的,无非是将一颗司马昭之心摆出来,放在桌上,真心实意地给她看。方致远知道,如若此时拉了她的手,如若此时轻搂住她,如若在她耳边说一些温言款语,那人指不定现在就会为她留下。她有这个信心,她知道这法子可行,但她并没有这么做。因为这不是方致远想要的。
如果真的要在一起,慢一些,一人各往中间走上一两步,方致远一点也不介意。近来的石头抛出去,都似砸进了海里,一点回音也无。方致远心里清楚,这人还没想明白。可人生在世,总得有些决定是从着本心做出来,就像自己当年决定扮作男儿一样。她也晓得这不是什么一念之间就能明了的事,天大地大,关雨霂当真没必要非同自己一齐过那窄得要死的独木桥。若她真的说要走,会挽留,如若挽留无意,便就随她去。她心知关雨霂是个心软之人,不想逼她,不想利用这点,更不想她因一时意乱情迷做了违心的决定而后悔。
她留下来,不能是因为旁的什么,不能是因为这个时候自己逼她做了决定。
她留下来,必须得是因为她想留下来,她决心要和自己在一起。
手段,招式,方法,方致远心里都有数,可这不能用在心爱人身上。这是她的心上人,她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哪怕那些委屈可以满足心中的一己私欲。
可方致远又如何不想拉住她的手呢,夏日里穿得少,她身上会有桔梗余味,会有草木香气,会有薄汗一缕,暖滑软腻的,酥热酥热的,清澈温润至极,怕是像极了朝阳之下的沾露晨花。她想靠着她的肩,把头埋在她的发丝里,她此生最怕被埋没,此刻却想把一生都埋没在那里,什么正事都不消提。她想在二人间氤氲一场轻雾,想看她脸上薄红,想看她眸中含情,想听她柔声软语,同那心动的声音。对此刻的方致远而言,这一切都似触手可及的美好,然而愈是美好,便愈加克制。因这些美好都是自私且虚幻的,若是心还在游离,强行束缚,便真实不起来。
方致远在她身后走着,袖子被关雨霂拽着,心间情意交横,归去又来,挥之不去,弃之惋惜,如此缱绻,反复,温热之后清冷,清冷之后温热,竟似彻骨般的醉了。如此良宵好景在前,我却独立于今,私心暗卜,漫随流水,见满园春色而闭户,为咫尺之伊人暗结愁肠。她想这怕是她为君子之路上最大的一块石头。因念道:我是大魁天下的才子,镇守一方的抚州巡抚,在你面前,我把浮名都撇去了,甘愿作一个卑微的爱人。如若你真的有心,便往我这边靠一步,我亦不怕多走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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