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年瞥一眼棕褐的药汤,忽然觉得那天夜里腹中翻江倒海似的疼又涌了上来,他化灵成精这么多年,病了就躺着,累了就睡着,实在不行就跑到山上啃两口杂草,什么时候喝过这么难闻的东西……栖洲见他苦着脸,又道:“我看了药方,里面有山楂,并没有苦药,最多有些酸,喝了要是开胃,还能多吃点东西补补。”
“味道闻着太怪了……”辞年撇撇嘴,仍是不愿意。
栖洲却极有耐心:“那你想要什么?吃的?玩的?你老实喝了药,我去替你寻来。”
“我……”辞年望向栖洲,却一时不知该提出什么要求了。换作以往,他整日赖在这小小的院子里,摸摸这个碰碰那个,见什么都喜欢,都恨不得能从栖洲这挖走,香囊玉佩剑坠子,什么好玩的他都稀罕,故意一样样挑了,趁着栖洲煮茶休息的时候跑到他面前,兴致勃勃问地问:“这个宝贝真好看,能送给我吗?”
栖洲听惯了他这些话,开始还一本正经地婉拒,后来索性冲他微微一笑,只当做没听见他的请求。
辞年也不会真的要这些东西,他不过是想借着这些由头,让栖洲多看他几眼罢了,把玩过的东西,他都一一收拾好了放回原地,一样不多,也一样不少。
可现在,他就坐在栖洲的卧房里,屋里放着的都是他曾经没过的小摆件,那人近在咫尺,神情温柔,只要他老实喝药,从前那些玩笑话里藏着的东西,就都能得到……他却突然什么也不想要了。辞年轻声道:“说话算话吗?”
栖洲道:“算话。”
辞年捧起碗,将酸涩的药汤一饮而尽,那些混杂在一起的药汁算不上苦,却着实难喝得紧,他灌下一碗药,脸都皱成一团,栖洲忙给他倒了水漱口,他将水也一口灌尽,喝出了壮士饮酒的架势来。栖洲笑道:“这是水,不必喝得这么急……”
辞年扔开手中的杯盏,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将自己结结实实地扎进了栖洲的怀里。栖洲的手悬在空中,正打算从怀里摸出帕子替他擦把脸,却没想这双臂的弧度正好,足够将辞年抱入怀中。辞年一头撞进来,把脸埋在那人的肩窝里,他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他听见一个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盖过他耳旁的喧嚣,也压过他胸膛内轰鸣的心跳。
一个柔软的力覆上了辞年的后脑勺,他过分紧张,甚至还因此哆嗦了一阵,这一哆嗦,竟从他紧贴的胸膛里引出了一声急促的轻笑,辞年没有抬头,只是继续将脸埋在那人怀中,瓮声瓮气地嘀咕道:“不准笑……”
栖洲终于长叹一声,收紧手臂,将他按在怀里。口中的药味仍未散去,但辞年已不觉得难受了,他紧贴着眼前的人,贪恋着这人身上所有的热意,享受着被五指拢过发丝时牵扯的微痒。他所渴求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吃的玩的小玩意。
他想要的,其实从来都未曾变过。
第一百四十一章 受恩赏与君论天道
屋里静极了。
两人拥抱着彼此,谁也没有一句多的话。辞年享受着此刻的安宁,却又总想找些什么打破这安宁。他觉得有些话是该说出口的,那些他日日夜夜在心里念着的,在嘴边咀嚼着的,早就已经烂熟的话……他都想全都告诉眼前的人,想一股脑的倒进这颗相贴的心房之中。
栖洲却在他话要出口的前一刻,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道:“先把头发梳好。”
辞年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向着了风的灯笼一样,瞬间瘪了下去。他乖乖从栖洲怀里钻了出来,低垂着微红的脸,轻轻抬起手,将乱作一团的头发胡乱抓了几下,抓到一半,他又突然抬头,冲着近在咫尺的栖洲笑了笑:“头发……”
栖洲原是不明白的,被他这么一笑,便立刻醒悟过来。这是他在山洞中许过的承诺。栖洲笑得柔和,从床边几案的抽屉里取出梳子,小心地将辞年瞎打滚睡乱了的头发理顺,又重新替他扎了个整洁干净的高马尾。辞年格外安静,没有捣乱,也没有吭声,他老老实实,等着栖洲替他将最后一缕发丝梳理妥当。
辞年道:“说话算话。”
“算话。”栖洲松开手,轻轻拍了拍辞年的肩膀,“句句算话,绝无虚言。”
辞年甩了甩脑袋,那高高的马尾也应着动静在他后脑勺上摆动了几下,发梢几缕,恰巧扫过栖洲的手背。栖洲一愣,竟鬼使神差的,抬手抓住了那柔顺的马尾。他抓得并不用力,就像那日洞中梦里,他手里攥住的那根大而蓬松的尾巴。
那尾巴尖的一小撮绒毛,便也是像现在这样,扫过他的手心……
然后那小狐狸,就这么头也不回的,一步一个脚印的,跑进了他的心里。
“怎么了?”头发受到拉扯,辞年疑惑地回头,却正撞上栖洲忙不迭松开手时惊慌的模样,那人低垂着头,收拾着落下的碎发,笑道:“没什么,尾端有些结,我又替你梳理了一下……”
“打结了就剪掉嘛,还会再长出来的!”辞年倒是松了口气,一翻身想下床,却发现床边连鞋都没有一双,栖洲见了,忙道:“你那双鞋也脏了,我就给扔掉了,还没去你院子里给你拿能穿的过来,我这就去一趟……”
“不用了。”辞年收回打算落地的脚,站在了床沿上,他伸长了手,对着栖洲道:“你不是把我背回来了吗,再把我背过去……”
他说这话时,一直看着栖洲的眼睛,他怕那人不乐意,怕他脸上出现勉强的神情,但即便要求如此奇特,栖洲也没有半点不悦,反而无奈一笑,转过身,真就将辞年背在了背上,稳稳当当。
他问:“现在就回去吗?”
辞年又不想回去了。他一句“嗯”刚到嘴边,便觉得脸颊红得发烫,只好将连埋到栖洲的衣领里,支吾了半晌才憋出一句:“慢点……”
栖洲却温柔道:“不会摔了你的,你轻得很。”
辞年道:“好吃的全吐了,怎么能不轻?”
栖洲道:“好,等你把伤养好了,你要吃什么好吃的,我都带你去。”
辞年欣喜:“真的?”
“真的,这也是我当时答应你的,决不食言。”
辞年又道:“那……你做的也行吗?”
“我倒是……没怎么修习过厨艺,恐怕算不上好吃的。”栖洲正背着他走到门口,跨过门槛:“但你要是想吃,我学着做就是了。”
“那我要……”
两人刚跨进院子,走了不过几步,便迎面撞上了熟人。辞年一见那人进来,立马从栖洲背上跳了下来,脚上还没穿鞋,但好在栖洲的院子一向是整洁干净的,地上的石路也并不硌脚,他尴尬地往栖洲身后躲了躲,却还是被那人一眼看见了自己光溜溜的脚丫子。
来人道:“我就知道,先往这边跑,能省下很多功夫。”
栖洲自觉将辞年挡在身后,冲着那人点头问好:“安公子,别来无恙。”
几天未见,安文显的语气倒是更加寡淡了,他平日里便不爱与人交谈,平时得了空,不是窝在住所里修习,就是住所里接待那些上神界来的贵客。谁不知道安公子出身名门,世代修仙,光如今位列仙班的众神官中能叫得上名字的,就有三位出自安氏一门。
这么说来,他不爱搭理这些储仙台上的小鱼小虾也是正常的。
安文显看两人都在,便也不多客套,从怀中摸出一卷书轴,缓缓展开,朗声道:“储仙台准神官栖洲、辞年——”
两人一愣,竟不知这是什么意思,安文显等了一会,没见他们应声,便放下书轴提醒道:“你们要答。”
栖洲立刻反应过来,道:“在。”
辞年却一脸茫然,他扒着栖洲的肩头,露出脑袋,疑惑道:“啊?答?答什么?”
安文显的眼角不着痕迹地颤了一下,低声道:“跟他一样。”
辞年这才终于反应过来:“哦、哦……在!”
安文显这才重新举起书轴,继续道:“近日人间多雨,水灾频发,黑海有一黑蛇精,趁水患之际,为祸四方,闹得民不聊生,怨气四起。二位及时察觉,下界除妖,将黑蛇精斩杀,还四方以安定,当赏。”
他读到这,又顿了顿,这次辞年反应得快,赶忙探出头应一声:“多谢赏赐!”
这小狐狸虽说没什么规矩,但好在反应很快,栖洲得了他的提醒,也立刻附和一句,安文显又照着念了些客套话后,这套礼数才算走完。
辞年又从栖洲背后探出头来:“都赏了些什么啊?”
“都在门外,一些小玩意而已。”安文显笑笑,“二位此番私自下界,虽有过失,但好在功劳够大。那黑蛇精修炼多年,再不斩杀,等它渡了劫,怕是会有大难。”
栖洲道:“那是赶巧了,辛苦安公子跑一趟。”
安文显又道:“好说,常与上仙界来往的,顺路带点东西回来,也不打紧。只是有些话该不该说的,总得给二位公子说一句。”
栖洲道:“安公子请说。”
安文显道:“还是那句老话,天地有序,万物有常。这人世间的悲苦离合,看着可怜见的,其实也都不过是宿命的一部分罢了。二位古道热肠,但也得注意,别乱了天地间的序,这序一乱,就要生出祸端,不是拖累自己,就是拖累旁人。”
他这话弯弯绕绕,听得辞年极不痛快:“我们不过下界除了妖怪,又哪来的扰乱一说呢!”
安文显笑道:“二位难道就没想过,这蛇妖能在海里生存修炼多年,只差一点便能渡劫,难道真是运气好么?它能存在,便是天道,这么多年无人收拾,便证明这天道能容得下它。水患起时,它顺着海浪冲上岸,吞噬的也是死于水患者的亡魂,并未自己动手伤人。”
辞年又道:“可他吞掉了亡魂,那些亡者就不能往生,这还不算过分么?”
安文显摇头道:“这往生者众多,又有几个今世为人,来世仍可为人?”
“那明知人间水患,还有妖邪作祟,还要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吗?”辞年十分费解,“这样袖手旁观,还做什么神官?”
安文显缓缓叹了口气,不再答话,而是抬头看向栖洲,道:“我还有事要忙,便不再打扰了,二位的赏赐就在门口放着,劳烦自己搬一搬。”
栖洲点头:“好,辛苦安公子这一趟,不送。”
安文显道:“告辞。”
直到再听不见他一点脚步声了,辞年才终于从栖洲背后窜出来,捏着嗓子刻意道:“自己搬一搬——告辞——”
栖洲忍俊不禁:“你跟他计较什么。”
辞年一脸不忿:“他那么多话,无非就是这回下界的不是他,是你罢了!”
栖洲纠正道:“是你我。”
辞年继续道:“上仙界怎么了,上仙界没说那妖怪能抓,我们便抓不得了,那妖怪为祸苍生,难道不该抓么?”
栖洲道:“多说无益罢了,你现在这等一会,我把门口的东西搬回来了,便背着你回去取鞋。”
辞年听了这话,却就地一坐:“我不回去了,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在这骂这个什么安公子一顿才能舒坦,上次是这样,这次还是这样,说话轻飘飘的,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
栖洲听着他的话,绕到院门口,将两个大大的礼盒搬了进来,辞年刚骂了一半,见他搬着东西进来,便赶紧起身去接。两个盒子,一人一个,盒子并不大,看栖洲进来的架势,应该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辞年挑了一个,打开盒盖瞅了一眼,里面装着些丹药,还有一些符篆香囊之类的东西,还真应了安文显那句话,都是些小东西,没什么稀奇的。
他拿起香囊看了又看,叹了口气:“就这么些补灵气的丹药,我自己就能炼出来了……”
栖洲在盒子里翻找一阵,却突然道:“这些东西,倒能派上些用场。”
辞年竖直了耳朵:“怎么说?”
栖洲道:“你还记得被我们抢回来的那个魂魄么?”
第一百四十二章 养魂计桃花沾我衣
“那个魂魄?”辞年立马道,“那不是你的师父吗!”
他这一嗓子动静可不小,话音刚落,便立刻想起了隔墙有耳的说法,他赶忙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轻轻道:“你这两日,还没把他送到该去的地方么?”
栖洲道:“这两日我忙着照顾你。”
辞年被这话一堵,不免觉得耳朵发热:“这样啊……那、那师父对不起啊……”
栖洲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将两个礼盒重新装好,往屋里捧去:“你的那盒赏赐你还要么?”
辞年心思灵巧,立刻道:“你是不是要拿来救师父啊?算我一份算我一份!师父也是我救回来的,你孝顺他老人家可不能不带着我!”
栖洲原说让他在那等着,自己收拾了东西就回来继续背他,可谁知他一听自己辛辛苦苦换回来这两箱子破烂还能派上些用场,便顾不得脚下那稍有些硌的白石子,三步作两步地跟着栖洲跑回屋里。见他跟进了屋,栖洲也顺手关上门,低声道:“储仙台有规矩,切记不可告诉别人。”
辞年连连点头:“放心放心,这储仙台这么大,除了你,我再没跟第三个人说过话!”
末了,他又补充道:“小天鹅不算,安文显不是人!”
栖洲忍俊不禁:“好。”
两人在储仙台这么久,修炼得法,早不再需要这些零碎的仙药了。辞年费劲千辛万苦,从黑蛇腹中掏出了道人的灵核,虽然已经足够迅速,但归位后,还是不可避免的让灵体收到了损害。那魂魄如今就在锦囊中,被栖洲佩在最贴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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