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栖洲难得有词穷的时候,但这话确实是他说的,便也只能点头,“话是这么说没错……”
“那我就可以练,练避水诀,或者找其他法子。”他知道贺栖洲先前的铺垫是何用意,语气便更加决断,“竹姑娘是众生,你不也是众生么?你管我叫小神仙,那我就是了。我既然比众生多了一点长处,就没理由听了愿望,却让人自己去实现。”
话说到这,他又嘻嘻咧嘴一笑:“这事要是成了,我是不是离成仙又近了一步?”
贺栖洲喉头打转的话终究还是咽了下去,他缓缓点头,无奈道:“是,近到不能再近了。”
第二十二章 避水诀难避心中劫
竹溪村得名于青竹溪,这道溪水流淌在村外,于山脚汇聚成小石潭,这潭水说深不深,但也不算太浅。要练避水诀,这样安全的水域是最合适的。
避水诀易学,稍有些道行的都能学会,更不用说辞年这样成了精的狐狸。近日天气尚好,三人按着约定的时间到了潭边。平日里这水潭边都少不了玩乐的孩子,今天却碰了巧,他们一个也没出现。
小石潭清澈,潭周围是一圈圈细密的竹林,青竹溪从山上流下,淌入池中,又从另一侧溜出个口子,化作另一条溪流,继续往山下奔腾而去。小石潭不过是它中途停留的休憩之所。
最先发明避水诀的到底是谁,已经无从知晓了。只是历代求仙问道之人,要探求自己灵力的深浅,都会从几样初级的法术开始研习,而避水诀不过其中之一。相传古人为救落水孩童,情急之下,竟能在片刻间教习传授,而被传授者更是了不得,一学就会,能水下闭气半个多时辰,再露头时,竟完好无损,水中陆上并无二致。
不过传说归传说,现实是现实。辞年为什么怕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按常理说,狐狸跟犬类的亲缘要更近一些,再不会水的狗,都还能在水里刨两下,没理由这成了精的狐狸竟连水都下不得。辞年跟在贺栖洲后面,细细想着,要是他都不能担起重任,那能解决问题的就只剩下竹浮雪和贺栖洲了,且不说竹浮雪一个小姑娘,他贺栖洲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道士,就算有了通天的本事,也只是个会痛会死的人。
人类的脆弱,辞年已经见识过太多了。
他想到这,微微抬眼,看向前方。不远处,那掩映在竹林里的小石潭,已经飘出了潺潺水声,偶有几点阳光洒在水面上,还能折出一闪而过的微芒。
“我们到了。”走在最前方的竹浮雪停下脚步,转过身,向贺栖洲介绍着,“小石潭到了,这地方平时很多孩子来玩,水也不深,水下没有溶洞暗河,也没有旋涡,水草不过半尺长,不会缠了脚。”
“景色倒是不错。”贺栖洲展眼一望,道,“咱们抓紧时间。”
天色湛蓝,碧翠掩映的小石潭边,一人一狐已经挽起了裤腿,捞起了袖子。外袍和剑都放在一旁,由竹浮雪暂时看管着。要不是有这么个小姑娘在这,他俩指不定已经把自己扒得只剩条裤子,或者干脆连裤子也不剩下了。
辞年试着站到水中,潭水清凉,正好浇透炎热的暑气,潭水刚刚没过脚踝,他试着踢了两下,倒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贺栖洲见他并无异样,将口诀缓缓念了一遍,又让他重复了一遍。毕竟是昨天夜里就教授过的简单口诀,辞年已经记下了,这会不过是再重复一遍罢了。
竹浮雪静静坐在一旁,看着两人面对着面,却一脸严肃地站在不过几寸深的水中,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这点水,连家里的鸡都不会怕,更别说辞年这么个统治竹溪山几百年的狐大仙了。
“准备好了?”贺栖洲问。
辞年狠狠点了两下头:“嗯。”
两人举起手,同时念出口诀,随着嘴唇的翕动,一簇细不可查的微光从水里缓缓升起,绕着他们转了好几圈,最后停驻在他们并起的两指间。那团光越来越大,逐渐将两人的身体包裹起来,似是生出一块毛茸茸的屏障。
光着的双脚踩在水里,并没有任何奇怪的感觉。辞年望向贺栖洲,下了决心似的用力一点头,倒数三下,便头也不回地朝着水潭中心跳去。
小石潭是土地塌陷所致,水潭边缘清浅,往里走几尺,便会毫无征兆地踩入藏在水下的坑里,坑壁原本是粗糙的,这么多年日积月累的水流冲刷,也早就平滑了不少,虽然不深,却能没顶。
辞年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像一块石头沉入潭中。贺栖洲静静立在岸边,看着水里飘摇而上的气泡,心里默默掐算着时间。避水诀的功效因人而异,有的人天生是这块料,在水里潜游数里也毫无异样,可辞年的情况,显然与资质无关。
两人在岸边守了一会,水面逐渐平静下来。这水虽然干净,却也不是能一眼看到底的,水中还有水草横生,此时站在岸边,是什么也看不到的。贺栖洲等了一会,还不见动静,心里渐渐没了底。
“竹姑娘,你在这等等。”他头也不回地招呼了一声,没等竹浮雪应下,便也像辞年那样,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竹林密匝,层层遮挡,只留了潭中心那一块正圆的水域能触到阳光。接近空气的地方尚且温暖,入水后,越往下,这水温就越凉。避水诀并不能隔绝水的触感,但却能让人在水下照常呼吸,若是这人本身就水性超群,那下了水绝对如履平地。
贺栖洲睁开了眼睛。潭水平稳,没有急流,只有一串坠入水时带起的气泡,划过皮肤时会微微发痒。清澈的水包裹在他四周,他挽起的袖子被水冲散,在水中缓缓飘荡。透白的布料滑过眼前,视线晴明的瞬间,他看见了一个缓缓坠入潭底的身影。
贺栖洲心里一惊,四肢猛地用力,划着水把自己往潭底送。他预设了好几种可能,却没想到辞年的沉没竟是这样悄无声息。少年瞪着眼睛,眼底是浑浊的迷茫,他看向离自己不过十几尺的水面,身体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稳稳地沉到了潭底。
这水里没有妖气。贺栖洲排除了妖物趁机作祟的想法,三两下便来到了辞年身边。这一靠近,他才看清,辞年不是没有挣扎,而是所有的挣扎都仿佛被无形的牢笼禁锢。他拉住辞年的瞬间,少年才猛地张开嘴,从口中冒出一串气泡,那无形的束缚也随之瞬间消失。
辞年猛地握住他的手,瞪着的眼睛终于缓缓回神,那回神的片刻,他从辞年眼里读出了求救的意思,可不过一瞬的功夫,那眼中的神采再次消失,仿佛这水一下子被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贺栖洲试着用力,扒开辞年紧扣在手腕上的手,五指一根根松开,却在下一秒按上了他的掌心。
两人的手第一次相扣,竟然是这样一个诡异的场景。贺栖洲来不及细想,掌心里攥着的那只手小了一圈,却比潭水还要冰凉,眼看着那近似痉挛的颤抖愈演愈烈,他想都没想,托起僵硬到无法动作的人奋力上浮。
不过穿越十几尺的深度,却似完成了一次救赎般的上浮。
出水的瞬间,辞年猛地呛了一口,冻僵了一般倒在浅滩上。
竹浮雪见状,赶紧跑过来帮忙。辞年被两人扶起,他的手却始终与贺栖洲的手死死扣在一起,细瘦的五指就像抽了筋,怎么都松不开。竹浮雪读过很多书,却偏偏没读过几本医书,更不知这样的情景该如何解决。
两人努力了一阵,还是没能让他的情况好转,贺栖洲叹了口气,轻声道了句“抱歉”,便将辞年紧紧搂在了怀里。
竹浮雪蹲在一旁,一个猝不及防,竟被此情景闹得红了脸。她也不知这究竟有什么好羞的,但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的出现颇有些打扰的意味。连一声掩饰尴尬的咳嗽都没有,竹浮雪飞快起身后退几步,将两人的东西挪到了一边,默默捡了些柴火升起火堆,火生了一半,又觉得这大热天的何必烤火,只得带着东西又往旁边躲了几步,静静背对着他们,一声也不吭。
深山静谧,只有偶尔响过的蝉鸣和鸟语。
辞年恢复意识的那一刻,听见的并不是蝉鸣,而是脸颊旁传出的心跳。那颗心隔着被水浸透的里衣,隔着结实的胸膛,强有力的跳动着。
这是谁的心跳?他在得出答案的瞬间,猛地撑开了眼睛。
贺栖洲终于松了口气,怀抱渐渐松了力度,紧扣着的掌心早已晕出一团温热的水汽,他还没松手,辞年已经猛地将手抽了回去。
贺栖洲低声道:“是我不好……”
刚恢复过来的辞年却一仰头,笑道:“我刚才、刚才可能撞到石头了,再来一次,让我再试一次。”
再试一次?贺栖洲没说完的话堵在了喉头,他竟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下去了。刚才辞年沉没水底的模样,他不是没看见。避水诀这样简单的口诀不会失效,入水前也确实有了光晕的笼罩……辞年见他不答,便自己站了起来,要往水里再走一次。
“别过去了。”贺栖洲跟着起身,一把将他拉了回来,这一次,是他主动抓住了辞年的手,刚才掌心的温度还没散去,这会,两人的手又贴到了一起。辞年愣怔一瞬,却没有再抽回手的意思,他回过头,脸上依旧带着湿淋淋的笑:“我没事,真的没事……你让我再试一次,这次肯定没问题!”
贺栖洲皱眉,道:“雷雨那夜里是什么模样,你不记得了吗?”
“我……”辞年一阵茫然,迈出去的腿也收了回来,他知道,这块弱点被贺栖洲抓透了,即使他再怎么隐瞒狡辩,光靠自己也是无法解决了。小狐狸垂下眼,轻轻咳了两下:“我只是……不能让你们去做这件事,它在山里这么多年,一直藏在深潭里,后山的水潭更大,更深,也更凶险,除了乱七八糟的石块水草,还有暗洞……”
辞年终于不得不示弱,他低声道:“如果能做,我为什么不做……不是我,还能是谁呢?可我……连自己为什么怕水,都已经不记得了。”
过往的几百年岁月里,他一个人守着后山,守着小小的竹溪村,为了一个从没立过字据,甚至从未直言提起的承诺。贺栖洲深深叹了口气,他用力将辞年牵住,一步步拉回温暖的岸边。
竹浮雪在一旁站了很久,一直不敢说话,见两人都上了岸,才招呼他们过去烤干衣服。三人围坐火边,即使天气炎热,彼此之间的气氛也不由得因为刚才的凶险而沉闷起来。贺栖洲摊开湿透的衣衫,思索着什么。
辞年也跟着他沉默,好一会,才说:“我这是不是有什么病……要不我会去再练练,过段时间,这个水潭,我再来一次吧?”
竹浮雪替他们抖着衣服,一听这话,忙看了看贺栖洲,迟疑道:“这……”
“不行。”贺栖洲望着火焰,语气里并没有商量的意味,“这个法子行不通的,咱们再想个其他的法子,今天……就先回去吧。”
第二十三章 路难行设计寻他法
一连快半个月,贺栖洲都没再提那日的事。
辞年知道他想问,只是顾着自己的感受不开口。竹浮雪从那天后,便对辞年的状况产生了好奇。她以往都扎在竹溪村的书阁里,自小被父亲教导着读书长大,可村里没有常驻的大夫,要是病了,大多赶路下山,上镇子里寻医问药去。竹浮雪自然是没有机会接触医书,更别说靠自己的理解研习岐黄了。
可经过了辞年这遭,她竟生出一种无论如何也要弄清状况的强烈好奇心来。
家里的医书翻了又翻,她来院子里的次数也少了,平日里大多都一头扎在屋子里,在卷帙浩繁中寻找恐水之症的成因和治疗方法。
她来得少了,两人相处的时间也就多了,只是贺栖洲依旧没有再提那件事的打算,只是每日里照常带着辞年早上修习,下午练剑,夜里要是没什么琐事,便一人一张躺椅,在院子里喝茶看星星。
辞年看着头顶的星星,突然被飘落的竹叶蒙住了眼睛,他轻轻拍开竹叶,道:“道长,你怎么不问我。”
贺栖洲眼睛都不转地答道:“问你什么?”
辞年道:“问我关于水的事情。”
贺栖洲缓缓端起茶杯,抿下一口,答:“那**说过了,所以就不问了。”
辞年仔细一想,却没想起来自己说过什么,他疑惑地偏过头,正对上贺栖洲的目光,那人轻轻笑了笑:“你说你不记得了,那我再问,除了徒增你的烦恼,还有什么意义么?”
“万一你多问两遍,我能想起来呢……”
“你惦记这件事到现在,也该细想半个多月了。”贺栖洲替他斟了茶,“想起来了么?”
辞年被他问住了,沉默半晌,只得悻悻道:“没有……”
贺栖洲将茶杯递到他跟前,语气轻松道:“没有,便不想了。世上的事大多如此,记不起来,那是老天爷不让你记起来,机缘到了,或许就想起来了。何必为了一份未到的机缘费心折腾。”
这话教人半懂不懂,听得辞年一愣一愣的,可他还是接过茶杯,把茶水一口灌了下去。他本事不爱喝茶的,这东西又淡又苦,真没什么意思,但陪着贺栖洲喝久了,倒也习惯了。小狐狸将杯子放回桌上,缓缓地叹了口气:“你要帮我,我却这么不争气,是我于心不安。”
话听到这,贺栖洲竟一咧嘴笑了出来,辞年不解,他笑完了,便解释道:“我帮你,你要能成,这是你的造化,也是我的功德,要是不能,我也未曾亏损什么,为什么说自己不争气?”
他顿了顿,又说:“天命之事,不是你争气就能成的。我只求……”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薄唇翕动几下,欲言又止,倒是让少年瞪着眼睛猜也没能猜出他的意思来。辞年一挺身坐直起来,道:“你说什么呢我没听见!”
贺栖洲哈哈大笑:“没听见就对了,这是天命。”
辞年一撇嘴,重新倒回躺椅上:“一天到晚神神叨叨,臭道士。”
“哎哎哎……这句我可听见了,你别忘了今天中午吃的鸡还是臭道士给你买给你做给你端到跟前的,记性不好也不能记打不记吃啊。”
辞年刚想回嘴,身旁篱笆外的竹林里猛地窜出一个人影,两人赶忙挺直身子,定睛一看,才发觉是提着灯笼翻篱笆窜进来的竹浮雪,这姑娘抱着一大本书,兴奋得嘴都合不上。两人只得暂停了还未开始的斗嘴,给她搬了个凳子,倒上茶招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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