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接一阵的怪象弄得竹生心底发怵,可即便双腿发软,竹生还是挺直了腰板,骂道:“胡说八道!浮雪的手记上可是记着的!恐水之症……这都泡进水里一刻钟了!他哪还能……”
“那要是死了,变成鬼了呢!变成厉鬼了,可不就得找我们吗!”那青年实在害怕,索性撒开手,扭头便逃,“闹鬼……闹鬼了!”
那声尖叫的余音还未落,小石潭厚重的水面突然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响,沉闷的动静从水中传到沙岸,竹生只觉得脚下的地都震颤不已。下一秒,水上似有什么炸开了,飞溅的水珠如箭一般,打得人遍体生疼。
竹溪村的年轻人们吓得屁滚尿流,捂住头脸,哭喊着连连后退。
尖锐的雨雾中,一道白光贯彻苍穹。
一声嘶吼,撕破了竹溪山往日的宁静,白光消失的瞬间,一个浑身湿透的身影从水潭正中杀出,像一道迅疾的闪电。仅一瞬的功夫,那影子就踏在了岸上。他披散着如雪般盈透的白发,双眼圆睁,墨绿的眸子里流淌着怒意,踏上沙岸的瞬间,那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那笑容就像一道裂痕,将他一贯柔和的脸撕开一个口子,露出包藏的尖锐獠牙。
他们似是才想起来,这是妖邪,是成了精怪的狐狸,是随时能将他们踩在地上碾成尘土的怪物。
数百年来的坚守和看护,让辞年忘了自己是什么,也让竹溪村人忘了自己是什么。
尖啸刺破风声,穿过层层叠叠的翠竹,在整座山中回响。
“辞年?”贺栖洲回到竹舍时,只看到编了一半的网。他放下材料,屋里屋外的转了一圈,都没有看见狐狸的身影。这段日子,两人形成了默契,只要出门,若不是很快回来,就一定会留下字条告知对方自己的去向。
可字条也没有……
贺栖洲转过身,推门走进院子,却听得一阵似远似近的嘶吼,正借着风往他耳朵里扑。竹舍已经在村尾,往外一拐就是山林,贺栖洲细细推算了时间,心头一阵不安升起,他赶忙提剑,刚往外跨出两步,便见着竹远套着裙衫,疯了似的跑进村子。
气都还没喘匀,他便声嘶力竭地喊道:“跑、跑……快跑!狐狸……狐狸吃人了!”
他这一嗓子,吼得路边各自忙活的村里人都愣在了原地,贺栖洲心头一惊,忙三步并两步冲出院子,揪着竹远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道:“你说什么?他在哪?你再说一次,好好说清楚!”
竹远一见贺栖洲,竟吓得三魂没了七魄,他慌忙揪住他的袖子,恨不能跪下狠狠磕头:“不是我干的!不是我!是竹生哥偷了你的符!他说那狐狸偷了浮雪的嫁妆,让我们去帮忙的!我只是……只是……”
“我没问你这个!”贺栖洲眉间紧锁,喝道,“人在哪!?”
一旁的村民吓得大气不敢出,竹远更是浑身发抖,如同筛糠。一向好脾气,逢人三分笑脸的贺道长,竟因为此事动了这么大的气,他哆嗦了一会,赶忙哽咽着交代:“在、在小石潭!我跑得快……我……他追着竹生哥往后山去了!道长……道长救命啊!道长!救救竹生哥吧!是我们不好,是我们的错!但……但我们只是平头百姓,我们当真不知道……”
“你们不知道什么?我看你们清楚得很。”贺栖洲冷眼看着,再没给他辩解的机会,扯了袖子,拔腿便往后山追去。
傍晚已至,山雾弥漫。贺栖洲紧紧攥着手中的砗磲,随着那忽冷忽热的温度,往后山寻去。后山常年无人进入,竹林比起前山更为茂盛,贺栖洲一边追寻,一边分出心思来思考,如果他是辞年,他现在会做什么……
会回到竹舍去寻自己么?
即使是想,贺栖洲也不会这么想。风中嘶吼,那是妖邪怒极才会发出的声音,这竹溪山里,能造出如此声势的,除了辞年,便是被堵在后山的泽牢。而辞年如今情绪不稳,灵力激荡,极有可能控制不住结界。
要是结界崩塌,泽牢出山……
贺栖洲连丝毫犹豫都没有,大踏着步子便往后山结界处奔去。
绛紫的云层吞没阳光,只留下了最后一道金边,贺栖洲奔至结界旁,还未站定,就被一道白光撞得人仰马翻。
他来不及查看,便猛地一伸手,死死抓着这白影。贺栖洲从那盛怒的眼睛里看见了青绿的光,这就是辞年原本的模样么?容不得细想,贺栖洲紧紧扣着怀里的人,可那人却发了疯似的,耗尽了力气也要挣脱,这一番两不相让造成的巨大的撞击,让他们连着翻滚了好几圈。
后背一痛,贺栖洲撞倒了什么,这股冲力瞬间敲在背脊上,疼得他猛地“嘶”了一声。可更糟糕的却不止于此。怀里的人被拦了这一下,更是暴怒不已,他猛地抬头,抬手便狠狠推了贺栖洲一把,这一下,更是让他整个撞向背后的竹林,连结实的竹都被撞得摇晃了好几下。
贺栖洲吃痛,不得不松开了手,辞年却趁着这一瞬的功夫,扭头便往结界里冲。
道人不得不忍痛起身去拦,从后面环抱着少年,死死往后拖。辞年的衣服湿透了,被凉风吹得冰冷。
他落水了。不知为何,贺栖洲脑子里突然闪过了辞年坠入潭底却挣扎不得的模样,心口又是一阵抽痛。他咬了咬牙,在少年耳边喊道:“快停下,辞年,停下!”
辞年像是听见了他的声音,动作都随之凝滞起来,可片刻的凝滞后,是更加奋力的挣扎。贺栖洲越是将他向后拉,他便越是要往结界里冲,仿佛那本就是他该去的地方,他唯一的乐土,谁都别想拦住他。
贺栖洲无法,只得一边用力拖住他的腰,一边在他耳边吃力道:“辞年!你不是妖怪!你是要当神仙的!你不能进去!不能到里面去!结界坏了,他会被放出来的,你明白吗!”
怀里的人不为所动,甚至毫无征兆地转过身,对着阻碍他的人狠狠一瞪,龇着牙就要咬。贺栖洲再次松开手,辞年却瞅准了这个时机,转身一冲,伸长了臂膀,要将结界边缘的绳结扯下来。
贺栖洲见状,立刻扑了上去,将他狠狠压在怀里,打就抓手,踢就夹腿,恨不能把两人的四肢都紧紧缠在一起。两人打得难解难分,贺栖洲的剑却始终未曾出鞘。
以往熟悉的辞年变得格外暴怒,无论贺栖洲怎样阻拦,他都拼了命要往前冲。拉他的手,他便奋力挣扎,若是扣住腰,他恨不能褪去骨骼从怀里溜走。最后竟是着急了,索性一转身,狠狠给了贺栖洲一耳光,险些将他打到一旁的坑洞里去。
可即便如此,贺栖洲也抵死不让辞年接近结界一步。他顾不得缓缓肿起的脸颊,纵身飞扑,死死搂住了挣扎不休的少年,再一次将他扣在怀里。这一次,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再也不与他扯什么人命关天,而是轻轻抬起手,缓缓抚摸着辞年头顶那对因极度紧张而耷拉颤抖的耳朵,经历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下来:“求你了,辞年,且当是为了我……别打坏结界,就算竹溪村人值得千刀万剐,就算他们死不足惜,你也不能进去,你要是一进去,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奇迹般的,发了狂的辞年竟然因为这句话而静了下来,可不过片刻,他又龇起獠牙,猛地挣了两下,将手抽出,冲着眼前人的头就要劈下去。贺栖洲赶忙招架下来,紧紧攥着他发抖的手腕,却触到了腕上那颗褪了色的珠子。砗磲洁白如雪,此刻竟也同雪一样冰冷,比辞年被冷风和潭水浸透的皮肤还要冷。
他落了水,被符咒所困,指不定还吃了别的苦。
而他挣脱一切冲向山林的这一路,已经将他所有的力气都耗光了。可即便如此,他却依旧没有对面前的人放松警惕,仿佛那些朝夕相对的画面都不复存在了。
在此刻,辞年变回了那只只能自舔伤口的小狐狸,在受尽屈辱和痛苦后,慌不择路地寻求一个安身之所,只是这次,他没有选择自己。
贺栖洲哽住了,他一肚子的话,不知道该从哪说,怀里的少年渐渐没了力气,一头白发转为青丝,逐渐回到了以往的模样。可他在颤抖,他就在自己怀里,却抖得如同独自历经整个冬天。贺栖洲终于松了禁锢的手,他将辞年紧紧搂在怀里,恨不能用所有的体温去温暖眼前狼狈不堪的人。
他将已经筋疲力尽的狐狸按在山石上,相拥的手臂却突然被什么滚烫的东西淌过。那东西很小,也许只有豆大,却好像突然烫穿了他的手背,又在那皮肤上淌下一道冰冷的轨迹。
“我没有骗你,我不会骗你。”贺栖洲吃力地叹了口气,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无论他们如何骂你,如何看不起你,我都不会骗你。对你好是真的,想让你成仙也是真的,你非凡俗之物,不该沦落于此,我……”他话未说完,又吃痛地哼了一声。怀中的狐狸竟张开嘴,狠狠朝他的肩头咬去。
尖牙刺破了衣衫,却在伤及皮肉的前一秒停了下来,辞年哭得没有一丁点声音。贺栖洲轻轻拉起他的手,查看了被符咒刺红的指尖,咬牙道:“是我没收好东西,让它被人偷走。是我让你受委屈了。咬吧,你咬我吧……”
辞年终于颤抖着松了口,紧紧搂住眼前人宽阔的脊背,从牙缝里挤出一记低微的抽泣。
第二十七章 长安一诺竹溪惊变
后山静极了,连秋蝉最后的嘶鸣都清晰可闻。
辞年浑浊的意识逐渐清明,他动了动耳朵,却突然听见耳侧有人叫他的名字。
这声呼唤很温柔,贴得极近,近到能感觉到那人发声时呼出的热气。总之,是彻底将他从混沌中拉了回来。辞年回过神,才发觉自己舌头顶着一块布料,再一低头,那布料上除了被浸湿的水渍,还透出了几点微红的血迹。
辞年赶忙松口,抱着他的人又是一声吃痛的闷哼。他愣了一瞬,墨绿色的眸子里全是茫然,他有太多太多问题,它们全都卡在脑子里,让他不知该从哪里开始问起。贺栖洲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而是长叹一口气,笑出声来:“挺好,嘶……牙不错。”
“我……我咬你了……”纵使问题再多,也比不过眼前这人肩头渗了血的伤口来的要紧,辞年低下头,扯着身上的布条,似是要替贺栖洲包扎止血。可贺栖洲却微微松开手臂,调整了一下,重新将辞年抱在了怀里。
这一次,他将狐狸的脑袋搂在怀中,仍不忘轻轻抚摸他毛茸茸的耳朵。
两人又极有默契的沉默了,辞年没有说话,也没有挣扎,竟比以往还要温顺几分。他就贴在道长的怀里,鼻尖一嗅,就能闻到他身上的皂角味,这衣服还是昨日两人一起洗,一起晾的……
贺栖洲道:“我刚才说了好多话。”
“什么?”辞年应着,“我刚才……”
他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方才的状态,说是梦里,但偶有几个瞬间还清醒着,可若说是清醒,他连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无法复述,那段记忆就像断线的珠串,被人偷偷藏起一颗,就再也无法连贯起来。
额头发凉,脑袋又开始痛了……
贺栖洲极有耐心地复述着:“我说,我不会骗你。”
辞年一愣,轻轻应了声:“嗯。”
贺栖洲继续道:“是我没有保管好自己的东西,是我让你受了委屈。”
他轻轻捏起辞年被符咒炸红的手,缓缓道:“我不是竹溪村的人,不会与他们站在一条线上,我来蜀中,是有我自己的打算……”说到这,他顿了顿,又道,“我对你的看法,不会因为他们而改变,无论他们给你头上泼多少脏水,我只信我看到的你。”
从未有人与他说过这样的话,他从没听过这样的话。辞年觉得这小石潭的水把自己泡傻了,要么就是贺栖洲的话里有什么法术……不然他怎么觉得这些话让人听着晕晕乎乎的。
贺栖洲叹了口气:“疼吗?”
是在问手么?辞年忙摇头:“不是很疼……”
“等这件事了了,跟我回长安吧。”贺栖洲道,“我在长安……有个院子,你喜欢上蹿下跳的,可以随意走动。西市大街热闹,好吃的也不少。要是不喜欢人多,就往城郊去玩耍,长安的山不算秀气,但也颇有韵致……”
贺栖洲每说一句,辞年便微微点一点头。
话说到最后,贺栖洲深深叹了口气,道:“这是贺道长发出的正式邀请,竹溪山的小神仙,请跟我走吧。”
月亮升过山头,洒下一地银白的影子。
血液在血管里汩汩奔流,刚才那几句话一直在耳朵里回响,竟盖过了轰鸣的心跳。辞年支吾半晌,竟被自己呛了一下,捂着嘴咳嗽了老半天,咳着咳着,却又笑了出来……贺栖洲赶帮替他拍背顺气,他却突然抬起头,亮晶晶地看着眼前的人:“我是妖怪,你把我带回去,被人戳脊梁骨,也不能反悔的。”
贺栖洲坦然:“我在竹溪村这几个月,脊梁骨不也好好的吗?”
话音刚落,他们竟是毫无征兆却默契十足的一起笑了出来。
两人靠在山石上,看着格外晴朗的月亮。贺栖洲觉得手中的砗磲在一点点回暖。月光好,吐故纳新,让辞年的灵力缓缓恢复,他没有因为落水和符咒伤及内里,这实在是万幸。
“长安有竹子吗?竹青会不会跟过来?”辞年突发奇想。
贺栖州道:“竹子有,竹青恐怕跟不过来了,人多,它怕。而且修习各凭本事,这种小妖怪,没办法抢到长安的龙气,自然只能退居深山。”
辞年撇嘴:“噢,这竹青也跟竹溪村人一样,都是欺软怕硬的。”
贺栖州笑道:“你要这么想也行。”
两人又休整了一会,搭着手爬了起来,身上粘着的枯竹叶簌簌下落,这叶子落着落着,竟飘到了辞年的耳朵上,他抬手抓下一片,借着月光细细查看,却发现这竹叶枯黄,却并不干燥,用力揉捻两下,还能透出一股竹香……这世上还有如此反常的叶子,干枯干枯,怎么还有没干就枯了的道理?
两人盯着竹叶看了片刻,一起抬头。
苍翠的竹林在月光的笼罩下随风摇曳,风中隐隐飘出一阵竹沥的清香。辞年定睛细看,才见枝头竹叶的异样。它们在风中轻轻摇摆着,可每动一下,那翠绿的颜色便褪去一点,最后竟慢慢退去颜色,缓缓飘落。一株如此,一片如此,而枯黄像一层海浪,正朝着后山的方向渐渐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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