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年叹了一声:“他知道我不会不管竹姑娘。”
贺栖洲心下了然:“走,后山水潭。”
黄叶纷飞,竹溪山仿佛一夜之间步入深秋,竹浮雪猛地睁开眼,视野里只剩迷蒙和模糊。她闭上眼,又眨了眨,这才看清,不是眼睛出了什么问题,而是自己的眼前有一层水做的屏障。
抬头,水屏障在头顶。低头,双脚泡在水中。她顿时明白,自己这是被一层水包裹起来,所幸的是这水与她之间,还有一道三寸左右的空隙,入鼻的空气盈满水汽,但好在还能呼吸。
她无声地吸了两口气,开始瞪大眼睛,透过模糊的水墙打量身边的环境。
她明明记得,前一秒,她还在辞年和贺栖洲的身边,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到了这地方……声旁是流淌的水声,偶尔传来几声涉水而过的动静。竹浮雪意识到什么,鼻子一酸,两行眼泪便滚了下来:“呜……”
身旁涉水的动静停了,隔着水幕,一个灰黑的轮廓缓缓靠近。竹浮雪抽泣两声,那水幕就突然撕开了一个大洞,一张发青的脸悬在洞口,一双臌胀的圆眼正死死盯着她。那一刻,竹浮雪都快忘了自己该怎么继续哭,可她还是忍住,指尖用力,使劲掐了掌心一把,大声嚎哭起来。
她这一哭,倒让露出脸的这位惊愕起来,没等他开口,竹浮雪便大呼:“神仙!你是神仙吗!你终于来了!山里的狐狸……为祸竹溪村多年!你可算来替我们收拾他了!”
这人一听,凶恶的神色都缓和了几分,他轻笑一声,道:“噢?山下有个为祸四方的狐狸?本大仙怎么没听过?”
竹浮雪一撇嘴,两颗豆大的眼泪又滚了下来:“是是,千真万确,我就是竹溪村村长的女儿!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还知道大仙您的尊号!您一定是后山竹清潭镇守一方的仙家,泽牢大仙,对不对!”
这人闻言,一脸错愕,问:“你还知道我的名字?”
竹浮雪趁热打铁:“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村志记载过……”
她突然“哎哟”一声,哆嗦道:“大仙,我腿疼,可能是过来的时候摔着了,你别让我站着,让我坐下,我慢慢跟你说,好不好?”
泽牢受了夸奖,兴致高昂,他立刻一挥手,将不断滚动的水牢解除,笑着请竹浮雪到一旁的山石上坐定。屏障破除的瞬间,竹浮雪终于能清楚的看到这后山竹清潭的全貌。
这潭不比山下的小石潭大多少,但却极深,借着月光看不到底。潭边翠竹环绕,山石嶙峋,而深潭再往外两圈,枯黄的树叶随山风飘零,竟是一派荒芜之景。竹浮雪只敢扫过一眼,可就这一眼,她还是被水潭里不断翻涌的东西吸引了注意。
那是一只只冒出头来,喉咙里咕咕作响的蛤蟆。
不大的水潭里竟挤了几十只木盆那么大的蛤蟆,他们瞪着滚圆的眼睛,凝视着这个来自山下的外人。竹浮雪脊背一凉,只觉得连脑后的皮肤都在发麻,她深吸了两口气,继续保持着哭诉的语调:“村志记载,泽牢大仙守护竹溪山多年,从未有过恶意之举,自从那狐狸来了,就拦着后山不让我们进,我们竹溪村人勤劳淳朴,早早就想上来孝敬您呢!”
泽牢很是受用,青灰的脸上咧出一个笑来:“噢?本大仙竟不知道,竹溪村人还有这番孝心。”他一笑,潭中的子子孙孙也跟着发出兴奋的蛙鸣,响作一片,竹浮雪强作笑颜,继续夸:“是这样,?是这样。竹溪村人仰慕您已久!特地派我……来接您下山,好吃好喝伺候着!”
泽牢一听这话,眼睛微微眯起,道:“你是怎么到后山来的?”
竹浮雪一哽:“这……”
泽牢又道:“我可记得,那狐狸本事不小,把整座山都封起来了,你又是怎么钻上来的?”
“竹溪村仰慕您多年,一直未得相见,与那狐狸斗了多年,总算寻着了他的弱点,这才突破了结界,赶来见您。”竹浮雪说话时虽然笑着,语气里却飘着一份掩盖不掉的落寞,她让自己笑得更灿烂,道:“村中年轻人为了冲破结界,大都受了伤,只有让我担起重任,夜探山路,寻找您的下落,可谁曾想……您居然来接我了。”
话到最后一句时,竹浮雪的语气里都带上了几分缱绻,颇有些撒娇的意味。这倒是让在后山隔绝了数百年的泽牢心痒难耐,他缓缓起身,笑着理了理身上那件早已破落不堪的衣服,道:“承蒙你们还惦记着本大仙,竟让你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来作陪。今儿算你走运,要是旁人进了我这竹清潭,怕是骨头都不会剩,不过你……”
泽牢缓缓低**,伸出因常年泡水而黏腻腥臭的手,轻轻拈起竹浮雪肩上的发丝:“……倒是很讨我的喜欢。”
竹浮雪笑得僵硬:“谢大仙喜欢!只是那狐狸刚才看着我了,必定会来坏我们的事……”
泽牢一哼:“怕什么?待他来了,你就在我身后,看着我怎么将他打得满地乱爬!”
“你要打得谁满地乱爬?”一阵凛冽的风声响过,从竹清潭正上方的山石上倏的翻下两个白影,声到就是剑到,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虹瑕也铿然出鞘,一柄利刃在辞年手中绽着光,直朝着泽牢的面门刺去。
竹浮雪惊叫一声,赶忙躲到泽牢身后,紧紧揪住了他那腥臭破烂的衣服。泽牢见状,从腰间抽出一截发着青芒的竹棍,一阵奋力格挡。
两方一阵交锋,竟是旗鼓相当,辞年一个腾身,跳回贺栖洲身旁,泽牢见状,挥起竹棒便要追击,却突然身形一滞,整个人顿在了原地。
月光投下,照亮了潭中躁动不安的蛤蟆群,一旁的岸上,手持青竹棍的泽牢突然敛声屏气,一动也不动。在他身后,竹浮雪缓缓探出头,手上紧紧攥着一根浸满了艾草汁的细线,而那丝线正横过泽牢的脖子,勒住了青灰发胀的皮肤。皮肤表面,一阵若有若无的灼烧正渐渐蔓延。
紧攥着丝线的竹浮雪浑身发抖,她强忍着恐惧,厉声道:“妖孽……受死吧!”
第二十九章 再携手共斗潭中怪
竹浮雪指尖的线很细,在月光下泛出阵阵青光。这新染的丝线还散着艾草的气味。她咬着牙,血液直往头顶冲。指尖染了色,也入了艾草的气味。细白的指节被勒出痕迹,将手中的线也染上微红。
泽牢一愣,猛地笑了出来。他一笑,颈上的皮肤也因为颤动而擦过丝线,冒出一股股细小的黑烟。竹浮雪不敢松手,只能更用力地扯了一把,厉声喝道:“老实交代!村志上记载的那些丢失的人,是不是被你所杀?还有山下镇子里的人,他们……”
“问得挺好。”泽牢似是察觉不到颈上的疼痛,放肆大笑,他浑圆的眼睛向后一斜,咧嘴道,“这么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怎么这么凶啊?这村子里来来往往这么些年,死了活了这么多人,哪个跟你有关?你的心上人么?”
“竹溪村的每一个人都与我有关!”竹浮雪一怒,手上更加用力,“快说!”
泽牢被她勒得后仰几分,可他脸上却丝毫没有害怕,反而桀桀一笑,缓缓抬起手,指向了一边的水潭。月光下,近百只浑身长满包团的蟾蜍瞪着圆眼,将半个身子埋在水下,一动不动地注视这他们。
泽牢笑道:“你看他们,好不好看?”
竹浮雪胃里一阵恶心,浑身开始发抖。
竹溪村的村志明明白白的记载着,在过往的几百年中,竹溪村少了多少人,丢了多少东西,有多少人平白消失在了山边。而这些,都是辞年封山之前发生的。只是那时的人们不知道,后山竟藏着这么大的危机,只当是山中野兽作祟,再没人刨根问底。
而现在,泽牢竟指向潭中的蟾蜍,告诉他,这些没了性命的人,全都化作了池子里一动不动的蟾蜍,每日与他一起被困在后山中,几百年过去,竟连一个踏入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这,泽牢竟能看穿她心思似的,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尖锐刺耳,像刮骨的刀子。而他这么一笑,潭中的蛤蟆也突然一个接一个地张开了嘴,喉咙颤动,发出咕咕的叫声,那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齐整,似笑非笑,听得人浑身发毛。而就在那些叫声逐渐齐整,变为同一个声音的那一瞬,它们的口中竟爆发出如人类哀嚎的痛苦之声。
像濒死的求救,更像暴怒的嘶吼。这些声音响作一片,回荡在山谷中,与泽牢的笑声混在一起,不得不让人生出“所处并非人世”的恐惧感。
竹浮雪被这声音吓得浑身发抖,她狠狠勒紧了手上的丝线,哭吼道:“去死吧!”
她指节用力,将艾草线盘成一个紧密相连的圈。她紧咬着牙,这一次,她不仅要将竹溪村过往的仇怨全都算清,也要为竹溪村的未来开辟一条通途。
竹浮雪攥紧了手中的线,用力一扯,仿佛要生生勒断一棵参天大树。
可这一切,却在下一秒扑了个空。
“竹姑娘!小心!”竹浮雪撑开因为过于害怕而闭上的眼睛,近在咫尺的背影已经消失,她的手中,只有一段沾了血迹的青绿丝线。竹浮雪一愣,猛地抬头,远处的两人正朝她猛地奔来,而他们的目光,都紧紧盯向她的身后。
身后……竹浮雪赶忙回头,却还是晚了一步。
身后传来一阵冷笑,紧接着,一只冰冷的手钳上她的后颈,而后,她的双腿便离开了地面。泽牢竟能在瞬间绕到她的身后!竹浮雪心道不好,赶忙奋力挣扎,可那只钳制住她的手不知比她强壮多少倍,只用力一捏,便让她疼得闷哼一声,两眼直冒金星。
“咱俩之前说的好事,一会再慢慢算。”泽牢凑近她的耳边,口中腥臭的气味无法掩盖。话一说完,他连反驳的机会都没留给竹浮雪。只见那臂膀一甩,他像丢弃一块树皮一样,将瘦小的姑娘砸到了一旁。
竹浮雪瘦削的身影猛地撞上山石,连疼都没来得及喊一声,就彻底没了了动静。
人类就是这样脆弱的存在,经不得碰,也经不得吓,稍有些波动,就能要了他们的命。泽牢心里生出几丝无甚必要的怜香惜玉,但这一点怜悯之情,很快就被他和眼前二人的战斗冲散了。
辞年持着虹瑕,跑在了最前面。剑锋刺来,比闪电更迅捷。泽牢一横竹棍,稳稳接下他一招,两人再次弹开。泽牢笑道:“这么多年了,可算舍得把我放出来了?”
“老子懒得跟你废话。”辞年啐了一口,举起剑便要上。
泽牢也不主动出击,只应付着辞年,循循道:“你这就没意思了,咱们俩才是同类啊。你别忘了你刚到竹溪山的时候有多惨了,瘫在地上好几个月都动不了,要不是念在咱俩同为妖怪的份上,我早把你的丹元挖出来吃了……”
“滚。”剑光闪烁间,又是几次兵刃交锋,辞年根本不乐意听他的废话,可泽牢却始终没停下嘴。阴云飘来,月光逐渐被掩没。后山的竹清潭边,两个影子打得难解难分。
“我说,你什么时候跟道士扯到一起去了?就你这样,还想修仙啊?”泽牢又接下一招,紧接着辞年的空档抬腿便是一脚,辞年反应极快,一闪身躲开了他的攻击,回以一道劈刺,不耐烦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泽牢奇道:“跟我没关系?你把我关后山里这么多年,然后说跟我没关系?合着就你狐仙大人英明伟大,我就活该被你关着?”
“你动竹溪村的人,我就得关着你。还要我给你解释多少遍?”辞年啧了一声,突然将手中的虹瑕斜刺出去。泽牢侧身一闪,却发觉那红光并未指向他,而是擦着他的脑袋飞向了后方。
泽牢心道不好,赶忙回头,那跟着辞年一起来的臭道士,竟在不知不觉间溜到了他的身后,而刚才倒在石头边上的竹浮雪也早就没了人影。贺栖洲见他回过头,竟然还友好的打了个招呼:“泽牢大仙是吧?久仰了。”
“呵,你也叫大仙?上一个叫大仙的,想拿个小小的艾草勒死我,你呢?一个小小的破道士,你又想干什么?”
贺栖洲接了飞来的虹瑕,轻弹了一下剑身,足尖一点便杀将上来,出剑比辞年更加狠厉,可刀光剑影里,他却依然能抽出时间,对泽牢笑道:“我?我当然是来打你的。”
泽牢赶忙应付,手中的竹棍横档斜挑,将注意力全放在了贺栖洲身上。他趁了个喘息的空档,嘴角一歪,笑得更加丑陋:“笑话,就凭你……”
而他的后半句话还没出口,已经被一拳狠狠揍回了肚子里。打他的不是站在身后与他缠斗的贺栖洲,而是原本就在他身前的辞年。他怎么就给忘了!这狐狸早几百年前揍他的时候,可是从来不用剑的。
视野红了一片,泽牢猛地回头,满眼都是辞年泛着绿光的眸子。下一刻,两人又一次厮打到了一起,竟一时分不出个高低。辞年锋利的指尖如钢刃般弹出,毫不客气地冲着泽牢面门抓去,反正这妖怪本就生得丑陋,破不破相都一样。
几个回合下来,辞年渐渐占了上风。狐狸本就为陆生动物,在岸上自然要比水生的泽牢灵活得多。只见辞年腰背用力,一把跃起,泽牢赶忙抬头,举起双手格挡,却没料到这狐狸比他动作还快,佯装攻击的那一下只是障眼法,下一秒,辞年一个蜷身,冲着他未及防守的下盘就是一脚,直把他踢了个人仰马翻。
壮实的身躯直直倒地,泽牢的身边溅起土渣子。他闷哼一声,赶忙回神,却被更为灵巧的辞年从天而降,一把扣在了地上。辞年居高临下,啐了一口:“废物。”
言罢,一只生了利爪的白净的手,狠狠朝着他的面门刺去。
泽牢被死死按在地上,竟还能在辞年的手刺向他时奋力偏头躲闪,只是这一躲不能让他全然幸免,那尖锐的爪子还是贴着他颈侧的皮肤,狠狠划出了一道血口,冲出的气浪又将地上堆叠的黄叶溅起一层波。
这妖怪无论心多黑,化作人形后竟也都能滴下红色的血。辞年睨了一眼猩红的指尖,连抬手的间隔都没有,立刻重新发动攻击,这一次,他依旧是冲着泽牢的脖子去的。利爪如刀,他恨不得瞬间割下这怪物的头颅。
可这一次,他的攻击却扑了个空。因为被他按在地上的人,脖子以上空空如也,竟没有了头。透过那断口,可以看到被这身体压着的成堆的落叶,还有溅出的一大片血迹。
辞年一愣,动作却极快,他想都不想地回过头,摔耳光似的反手就是一巴掌,这比思考更快的反应,让他再一次狠狠命中。故技重施,泽牢果然就在他的身后!无论什么时候,这人揍起来,都是一副黏腻湿滑的样子,好像包了一层永远洗不净的浆,恶心得不行!
22/126 首页 上一页 20 21 22 23 24 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