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可贺栖洲怎么办,他再厉害,也不过是个能掐会算的凡人罢了。
没有皇家子弟来打猎时,围场是冷清的。京郊蛇患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人都知道这蛇已经疯了似的到处乱走,人人也都知道,这皇上在做六皇子的时候,有过险些被蛇妖掳走的可怖遭遇。这么一来,这驻守在围场看守的兵士们更是人心惶惶,只敢往人多的地方挨着,谁都不敢靠近木草丛,唯恐这过膝的绿草里突然杀出一只参天巨蟒来。
也正是如此,当辞年冲到围场门口时,竟没有看到一个看守的人。大门是紧闭,还从外面上了锁,想必是值守者心有戚戚,干脆关了门,躲起来了。
可有一点,辞年无法忽视。从踏入围场这一刻,他便嗅到了空气里若有若无的妖气。这妖气穿过木栅栏,顺着微风往外溢散。察觉到情况不对,辞年停下步子,定在了原地。这地方有妖异是必然的,但找贺栖洲才是他的当务之急。辞年思索一阵,纵身一跃,攀上一旁的高树,折下一截还算趁手的树枝,想也不想地翻过栅栏,进入围场之中。
贺栖洲绝不可能一声不吭就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再不济,他也会唤来飞鸽传书,或是留个条子让他知道。道长这么不声不响地跑了,肯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让他急着追上,来不及打招呼,也来不及通风报信。
越往里走,妖气就越浓烈。辞年落在一处屋顶,觉得手中的树枝恐怕也不够用,恐怕得去找些趁手的兵器先暂时用着。他冲着眼前的大片空地展眼一望,牧草青翠,过了季的稻草堆在场边,可这草场上却一个动物也没有,丝毫没有展现出春天应有的生机勃勃。
一阵风过,混入了细小的沙砾,辞年揉了揉眼睛,再将手放下时,刚才那柔嫩青翠的草场就变了样子。
牧草细而长,可这细草之中,无数直挺着身子,吐着信子的蛇,正用那灼灼的目光,盯着站在屋顶上的他。那些蛇没有完全露出来,可辞年却能感觉到,他们盘在牧草下的身体正紧紧绷起,蓄势待发,一副下一秒就要窜上来,将辞年狠狠撕碎的架势。
辞年心下一惊,本能后退,坚实的屋顶却突然陷下个洞,小狐狸一脚踏进去,站立不稳,眼前一晃,一阵昏天黑地,整个人掉了下去。屋顶穿了个洞,辞年重重摔在地上,磕得那尾巴骨生疼。他用力“嘶”了一声,赶忙爬起来,还没来得及看屋顶那空落落的洞,目光便被视线边缘的一些东西所吸引。
是绿莹莹的光点。
不是一点,而是一片。那些光点交杂繁复,混在一起,偶尔攒动,随着那光的移动,一阵细密的嘶撕声随之响起……这动静,绝对是蛇。漆黑的屋子里,密密麻麻,盘结交错,不知道多少条蛇,他们攀在横梁上,挂在窗棂上,垂在灯笼上,可他们的眼睛却是统一的,那一双双绿油油冒着光的眼睛,都看向了突然闯入屋内的辞年。
它们正在死死盯着他。
辞年自诩胆子不小,但这阵势任谁见了都得心里一慌。可他不能动,也不敢动,他不知道这屋里究竟藏了多少蛇,脚下会不会有,身后会不会有。这些蛇虫有没有毒,若是被他们咬了只疼一阵也就罢了,要是有毒,别说死不死的事,就是被蛇毒牵制住身体,都是一件麻烦得不能再麻烦的事。
得先出去。
辞年握紧了手中的树枝,将它横在身前,他站在屋顶时,便知道这屋子不大。只要往前走,见到东西便赶开绕开,不必走几步,就一定能找到出口。他凝神定气,缓缓抬脚,往前走了一部。
这一步,像是踩在了满屋长蛇的神经上,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立刻化作利剑,冲着辞年冲了过来。最近的那根房梁上,一簇绿光疾驰而过,辞年顾不得许多,反手一劈,树枝打上了什么,发出了一声浑厚坚实的闷响,那绿光立刻抛摔出去,也不知砸到了什么,竟然发出了一串剧烈打砸声。
小狐狸心有余悸,看来刚才打走的那东西,少说得有手臂粗细。可现实情况容不得他细细思考,一条过去,另一条别杀将出来,无论左右上下,那些蛇就如暴雨一般倾盆而下,说要将他活活埋葬都毫不夸张。
这样不行……辞年咬着牙,极力挥舞着树枝,却还是在一片雨声般连绵不绝的嘶撕声里,捕捉到了一声断裂的细微响动。他的树枝……恐怕支撑不了那么久了,一定要赶紧出去!
辞年踏地而起,冲着看不见的前方快步直行,蛇见短时间内近不了他的身,便顺着墙根窗框往下爬,它们匍匐在地上,蜿蜒前行,要将自己的身体化作藤蔓,缠住辞年这个急切想要逃脱的旅者。脚踝上虽有防护,可蛇毕竟是冷血的,带着鳞片的绵软躯体缠上来时,还是让辞年心里一惊。
他忍着恶心,使劲蹬开一条,另一条就立刻缠上来,好似这些蛇都有自己的想法,不再是那单纯的动物……蛇越缠越多,堵在前路上,辞年磕磕绊绊,好几次险些摔倒在地。这屋子也不知为什么这么大,走了几步都没能找到出口,也碰不着墙壁。明明有限的空间被无限拉长,好像无论如何都靠不到边框。
脚下一软,辞年狠狠踩到了什么,一阵近乎气声的嘶吼传来,果然是某条粗壮的长虫,他赶忙用树枝撑地,以免自己摔倒,可就在树枝支撑起身体的一瞬间,一声清脆的断裂传了出来。
他唯一的武器断了。连同他紧握的手都震得发麻。无数长虫生了眼睛似的,立刻兴奋起来,眼看着如洪水般堆积的蛇就要将自己吞没,辞年咬着牙,不管不顾地往前冲。他可不是为了跟蛇斗智斗勇才来的这地方,他是来找贺栖洲的!贺栖洲人还没找到,他决不能就这么……
身后的蛇同时绷直了身体,将自己像利箭一般发射出去。
辞年心下一紧,脚下踢到什么,一个重心不稳,竟冲着前方把自己狠狠甩了出去。
如果摔倒,就一定逃不掉了。辞年怕自己来不及找到贺栖洲……他不想自己就这么淹没在冰冷和腥臭里,哪怕不会死,也会痛苦不堪,他早就已经恨透这种感觉了。
他要是能找过来……
“不怕,抱紧了。”耳旁传来熟悉的声音,辞年一愣,立刻瞪大了眼睛。
周遭的黑暗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什么屋子,什么房梁,那些铺天盖地的虫蛇,全都不复存在了。草场的天依旧灰蒙蒙,可天空下的绿草却干干净净。至少,不像辞年在屋顶上看到的那样,被蛇盘得密密麻麻。而他,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奔到了贺栖洲的怀里。
那人仍穿着早上出门时那身衣服,一手搂着他,一手持着剑,那把剑,是已经许久未曾出鞘的虹瑕,是在竹溪村时,日日与他相伴,陪他出入后山除杀竹青的虹瑕……剑光仍在,那雪白的剑刃里,仍不时透出朱红的晕彩。辞年看向贺栖洲,第一次信了这世上真有神能听见他的话。
不然为什么他盼着念着,这人就真的来了呢。
“别怕,没事。”贺栖洲没有低头,却也知道辞年再看他,他说这话的同时,手上却一刻没停,怀里搂着一个人,另一只手还能舞出剑花。辞年听得耳后风声剑声混作一片,生怕那剑不长眼削了自己什么,赶忙将头埋在贺栖洲胸前,连那对毛茸茸的耳朵都垂顺下来。
空气里腥臭甚浓。贺栖洲持剑,所斩不是旁的,正是那一簇簇一团团,把自己当毒箭发射的长蛇。辞年被困的屋子是假的,这些蛇可是真的。妖气和血气混在一起,都快把头顶这片天染个透。又一声骨肉断裂,什么东西被斩作两截,落入草丛。
他有好多话想问,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随着最后一剑结束,虹瑕入鞘。贺栖洲紧蹙的眉终于舒缓下来,他长舒一口气,把剑往身后一甩,紧紧抱住了怀里的人,柔声道:“没事。”
“我没事。”辞年也跟着松了口气,他从贺栖洲怀里钻了出来,看向身后的草场。
茫茫绿草换了颜色。这里铺满了断成几截的蛇肢,不仅如此,连碧草都被蛇血染红,透出一股冰冷的腥味。这些蛇,全都盘踞在围场里,藏得很深,也藏得很好。只缺一声令下,便会蜂拥而出,将这进入陷阱的,被困在围场的人撕个干干净净。
辞年道:“我是来找你的……”
贺栖洲捂着他的眼睛,不让他再看那血淋淋的东西,仿佛此刻这狐仙不是个修炼多年的小妖怪,而是需要他庇护的孩童。一向讨厌被人看遍的辞年竟一反常态的没有与他斗嘴,而是任道长搂着自己。胆子再大,他也得依靠这人的怀抱,来平复自己内心的惊魂未定。
能把他都缠入幻境,这地方一定出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两人远离草场,寻了个空旷的地方,确保周边无蛇后,才慢慢坐下。辞年将自己寻他的经过全数倒出,怎么模仿他出门,按着他的脚步走路,怎么找到挂在树上的蛇,怎么寻到围场来……贺栖洲在一旁听着,竟是听笑话一般笑得格外灿烂。
辞年道:“我刚才跳上屋子,想着站得高看得远,没想到,竟看见这草场上布满了蛇,吓了一跳,居然还掉了下去。”
贺栖洲道:“这里确实布满了蛇,而且不只是蛇……”
“还有妖气。”辞年抢白道,“就是感觉到了,所以才追进来,早知道我在门口抢个什么东西,哪怕炒菜的大勺,都比这树枝好得多……”
贺栖洲闻言,思索一阵,道:“看来这里,确实有人不下了阵。”
辞年不理他,又道:“你绝不是一声不吭就乱跑的人,为什么说是进宫,人却突然到了这里,还不跟秦歌打招呼,你知道秦将军又翻墙进屋了,说皇上找你,都快急疯了……”
贺栖洲笑笑,道:“我到这嘛,自然有我的理由。”
辞年不解:“什么理由?”
贺栖洲道:“暂时不能说。”
“这有什么不能说,这地方不安全,我既然找到你了,咱们就先回去吧。还有什么其他的,都等休整好了再来,指不定带上阿满和秦将军,咱们能一起……”
贺栖洲摇头:“咱们不能走。”
辞年一愣,又不明白了:“为什么?”
贺栖洲抬起手,指了指远处的山坳。辞年顺着他的手望去,那层叠的青翠中,一阵若有若无的黑气,正翻滚似的往外冒。那东西常人看不见,他可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妖气,冲天的妖气,正黑云滚滚一般,从山坳里蔓延出来,像是要把这片天都遮蔽个干干净净。
贺栖洲道:“看见了吗?”
辞年点点头。
贺栖洲道:“不除干净,过了今日,长安会变成什么样,谁也说不准了。”
第九十七章 如何脱胎如何还魂
围场依傍着连绵山脉,抬眼望去,仿佛能看见春天的绿意从山麓蔓延下来,铺满青翠的草场。
而此刻,这些绿都被染上了一层不祥的妖异。草场内妖气太重,将牧草的嫩叶都染上一层灰,而远处,一团黑色的浊气正缓缓蔓延,它像是生了脚,沿着树木的间隙一点点地铺下来,这步伐虽然缓慢,却将沿途的翠绿都染作深灰。
辞年犹豫片刻,问:“是不是因为感觉到这个了,你才匆忙赶过来的?”
贺栖洲答的很快:“是。”
“那就走吧。”出乎意料的是,辞年居然什么也没问,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将贺栖洲拉了起来,“抓紧时间,不然天都黑了,赶不回去吃饭。”
“这么有信心?万一这东西很凶呢?”
辞年瞥他一眼:“没有比我凶的东西,走吧。”
见他没有被刚才的景象吓坏,贺栖洲终于是放下心来。这座皇家围场,平时没什么人出入,除了每年两次围猎热闹点,平时在这的,不是看管的守卫,就是养在这的动物。即便是挨着山,也会沿着山脚修建栅栏,避免动物跑上山去。
贺栖洲也不是真喜欢单打独斗。不过事发突然,他没办法做更多的准备,就连虹瑕,都是他确定要追往围场后,急急在半路召来的。这剑有灵,谁唤它的名字,它若认同,便会以微光与剑鸣作为相应。刚才这剑还在贺栖洲手里,这会,它就已经到了辞年背上。
“虹瑕很喜欢你。”贺栖洲跟在辞年身后,小心地绕开藏在草丛中的乱石。
辞年头也不回,道:“还有谁不喜欢我的么?人也好妖也好剑也好,都喜欢我!”
“这话……秦歌教你的?我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他这么不要脸了吧?”
辞年哼道:“我自己想的,我自己说的,事实罢了……”
话音未落,一道红光一闪而过,辞年还没看清发声何事,背上的剑就铿然出鞘,往他斜侧方劈刺而去。一声细微的骨肉断裂声,辞年赶忙回头,只见贺栖洲手持虹瑕,盯着一旁的草丛,而那草丛里,一条断成两截的蛇仍在挣扎,它的尾巴跃动着,上半截却仿佛仍有意识,竟然向前爬行了好几步,拖出一条迤逦的血痕后,才渐渐死透了,没了动静。
这蛇的血是红的,鳞片也是红的。临死前最后吐出的那点信子,却染着灰黑的墨色。
辞年吸了口气:“这蛇有毒……”
贺栖洲抬脚,将血蹭在鞋底,收剑入鞘:“颜色越艳,毒性越深,再往下走可得留心,这山上的东西不好惹。”
“道长,你是不是……”辞年犹豫道,“知道它是什么东西。”
贺栖洲没有推辞:“知道。”
辞年又问:“与十年前的事情有关么?”
贺栖洲一愣:“谁与你说的?”
辞年不曾多想:“你师父说的,秦将军也说了,这事应该……不是秘密吧?”
当然不是秘密。皇上毕竟是皇上,真龙天子,万人敬仰。多少人从前朝就开始看着他,看他从皇子一步步走上帝位,在他的眼皮底下谋生,为权来,为利往,他的一切喜怒哀乐,早就被这天下人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数得一干二净。
“不是秘密。”贺栖洲微笑道,“不过,是不是与十年前有关,也说不定。”
辞年腿一蹬,手一伸,翻过高高的栅栏。他一落地,却见着贺栖洲打开了一边的栅栏门款款走了出来。两人面面相觑,终于是贺栖洲忍不住先笑了出来:“有门。”
辞年跺着脚走回他身边,推开栅栏门进去,又转身钻了出来,一脸无事发生的样子:“看到了,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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