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退了两步,差点一脚踩进水里,慌乱中手忙脚乱地攀住了一件东西,硬邦邦回道:“怎么不能是我?”
钟樾盯着他的手,皱起了眉。
那人一低头,这才意识到他抓住的是什么——正是另一只螭首!
而此时,他身后的石砖已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向着两边一格格分开,露出底下漆黑的深潭。
钟樾道:“你做什么?”
“好久不见,神君就吝啬到一句问候也无,上来就质问我吗?”
对方正是上次苏泉在昭河见过的蜃怪陈星舸。
很显然钟樾并不觉得自己和他熟到了见面需要寒暄客套的程度。但那深潭之下,藏着上次罗凯带他看过的一口巨大的钟,若是陈星舸也知晓此事,想必会有更多信息。
苏泉还下落不明,钟樾自己又连平日里一半的法力都没有,大感掣肘,只得耐着性子,正要说话,陈星舸冷笑道:“前次我见过的那只妖呢?想必高贵洁净的神君还是忍受不了沾染我们这些下等种族的气息,毕竟当年我只不过是想见你一面,说几句话,就得了那么个下场……”
“他跟你不一样。”
陈星舸瞪大了眼睛:“你说什……”
话音未落,他们二人眼前忽然一白,一堵墙似的海浪“轰”得一声倒灌了进来,将所有在海面上一层层架高了几十丈的船坞一口吞没!
几根两人合抱粗的梁柱霎时断开,露出参差的断口。
钟樾站立不稳,向着后方倒去,谁知南冥的海水一涌上来,竟轻柔地包裹住了他。
至于另一个,蜃本为水怪,虽然被兜头泼了个湿透,堪比迎面被打了一耳光,但好歹自保无虞。
可在数千公里之外的洋面上,情况可就远不是这般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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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泉——”
白水河千年难出一个的大妖踩着几十米高的海浪,衣摆在疾风之中扬起如一面旗帜。他行得极稳,不是那种成佛之际足踏莲花的宁和,而是带着浓烈的妖气,越来越多的阴云盘踞在他头顶,他每踏出一步,便有一道巨大的浪花托住他的足尖。
赑屃看得心惊肉跳:这家伙,分明就像是南冥的主人!
苏泉背对着他,两手交错抵在心口,凝神低头片刻,忽地腾身而起——
下一刻,一道遮天盖地的黑色影子显现在波云涌动的南冥之上,一只巨大的脚爪自黑云之中狠狠踏出,在洋面上踏出一道漩涡!
随后长长的尾翼钢鞭似的甩了出来,脊背上坚硬的骨骼和鳞片一节节露出来,极似龙首的脑袋昂起,发出一声悠长的清啸。
就算是上次在北海,苏泉也没显出过这么大的化象!
他几乎已经是龙了!
赑屃睁大眼睛死死地望着,一颗心狂跳起来,嫉恨、愤怒、焦灼、恐惧……和一丝诡秘的兴奋感彻底吞没了他。
——尤其是,苏泉冲出云层之时,背上一闪而过的那道金光!
他拔出太青剑,遥遥指向云层之中的巨兽。
“到了这一步还敢强化法身,就凭你那点见底的灵力么?!”
苏泉低低地咆哮起来,下一刻,整个南冥都与他产生了共鸣!
海水像是沸腾一般翻滚着,争先恐后地朝着赑屃拍打过来,随后他的尾巴狠狠一扫,鞭子一样抽在赑屃的小腿上,生生将人抛出去百丈远!
后背甫一落水,倒像是跌在了什么铁板上,痛得赑屃心口发闷,被捅了个对穿的伤口又渗出雪来,恨不得立即也化出个原身将自己保护起来。
巨大的龙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钟樾在哪儿?”
赑屃惨笑一声:“你拿一样东西跟我换,我就告诉你。”
换什么换,苏泉只想给他一百剑,换他一条狗命。
那黑龙的尾巴扫过海面,立时卷起海啸般的风浪,一波又一波无穷无尽的浪涌从天尽头咆哮着袭来,赑屃眼见得难以躲过,当机立断一头从云中扎进了海水之中。
——然而一入水,他就意识到一件更可怕的事。
他的四肢百骸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那些海水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令他完全喘不过气来。
而他自未化形之时就生活在海水之中,何曾感受过这凡人溺水似的绝望!
南冥之水瞬间涌入他的眼耳口鼻,几乎要逼他立时现出原形来。赑屃一时分不清那到底是南冥之中蕴涵了千万年的念力被一朝唤醒,还是它干脆成了苏泉灵力的一部分……
他的四肢在水中惊慌地挣扎了一下,握住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件极厉害的法器,海水令其柔顺地从剑鞘中脱出身来,修长的剑身穿过海水,如同青色天光穿过碧空。
太青剑握在他的手里,止住了赑屃不断沉入深海的趋势,但却一瞬间点燃了苏泉更大的愤怒——
苏泉人身的时候一直有个短板,在水准和他差不太多的人眼中非常明显,那就是眼神不太好。其实他小时候作为一条幼鱼的时候还要更差些,一到黑夜就接近两眼一抹黑,但此刻这遮天蔽日的原身,是他法力最为强盛的形态,只那一道穿过深邃海底的青色剑光,就彻底激怒了他——
黑龙咆哮声震动万里云层,似从远古而来的天雷,下一刻闪电从九天劈落,无数道金色的锁链像要将八千里南冥捆绑起来!
海水的翻滚应和着无穷无尽的雷声,从更幽深处传来的震颤绵绵不绝,苏泉正打算将赑屃从水里捞出来咬碎了了事,忽然察觉到一些不对的地方。
南冥水脉与他灵识相连,而他突然感觉到海底起伏的山脉与沟壑正在那些震颤之中坍塌。这种快速的震动以他们所在之处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这绝不是他的手笔,而是有什么阵法被启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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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海之下,赑屃握着太青剑,在自己的手掌上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液涌出来,毫无章法地扩散到水中。
他残忍而快意地笑起来:底牌,总是要比对手所能想到的,再多留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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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崖门的船坞里,几百年的梁柱顶棚支撑不住地开始东倒西歪;整座城门横跨峡湾两侧的悬崖,此刻无论是山石还是砖块,都在堪比最可怕地震的震动之中簌簌发抖!
钟樾足下踏定了两块漂浮的木板,将将在水面上保持着危险的平衡。暴风掀开了他们头顶上的屋瓦,南冥远处盘旋着黑云,似乎还能听见隐约的重响,在呼喝的风中分辨不出是打斗还是咆哮。
陈星舸眼神闪烁了一下,从他身上别开目光。
钟樾环顾四周,眉头越皱越紧,忽地欺近,一把揪住了那蜃怪的衣领:“你……”
陈星舸如何不知道钟樾的厉害,虽然对他有些道不明的心思,当下下意识地感觉到了杀意,立即向后退去,谁知钟樾在水上的身手超出了他的想象,这一让之距依旧被轻松突破。
钟樾死死抵住他的咽喉,从来沉静的眼睛里杀意极重:“说,你来这里的目的。”
他能出现在这里,说明昭河的封印破了,至少是松动了……但他在那座边城被囚禁了多年,脱身之后,天大地大哪儿都不去,为何偏偏选择来这里?
现在南冥出现这样的异象,是不是说明这里的封印也出现了变化?
是出现了裂隙,还是被人发动了?
如果说,整个“十字封印”都在此刻被布阵者发动了,那么……究竟会发生什么?
☆、十字 2
陈星舸被扼住动弹不得,脑后顶着坚硬的石柱,脖子上青筋暴起,头顶上碎石木柱不断滚落,他面前的男人却眼睛都不眨一下。陈星舸艰难地吸了口气,壮着胆子对上钟樾的眼睛:“我被关在那鬼地方多久了,想趁乱朝仇人的背上捅一刀,不应该么?”
他气都快喘不上来了,脸红脖子粗的,甚至怀疑钟神君有可能下一秒就干脆利落地杀了他,可心底仍有一点余裕,悄悄地想道:如果不是想揍他,神君大概永远不会离他这么近的。
钟樾根本看不见他那点弯弯绕的情绪:“十字封印发动之后会发生什么?”
“十字?!”陈星舸愕然。
钟樾眉心锁成了一个“川”字,手上松开了他。
这蜃怪被锁闭在昭河,并不知道其它地方的事。但如此一想,前次北海封印整个被毁,洪水泛滥,羲和仙子恢复自由身,对于这个阵法来说,三海之中已缺了一个角,威力必定不如原先了。
但或许也正是这样的情况,方才令布阵者急着发动它……
陈星舸意识到了什么:“你是说,南冥现在的情形,也是因为……”
“此阵主镇压,”陈星舸语速飞快地解释道,“我原是不通阵法的,但受困于囹圄,钻研多年,摸索了出了一个大概。它依赖流动的阵眼,昭河的瀑布,若南冥之中也有,也能解释这件事。靠着一件法器的幻境,这个阵圈住了有点修为的精怪一类,实则镇压的就是灵力……我想了很久,布阵者所为的,只怕也是这些灵力罢了,只不过一直没有想到如何才能将它们纳为己用。”
蜃囚于昭河,蛟困于东海,仙史沉眠于北境寒冰,而南冥……
蜃的吐息能够自成幻境,让受术者感觉到它希望被看见的场景。陈星舸将自己吐息的灵力一点点积攒起来,终于有一日撬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他的运气实在很好,因为他赶上了蒲牢大悲,幽魂失控,因而得以逃出了那个地方。
钟樾道:“如何破?”
话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了,这话问陈星舸也无用,而他连武器都不在手边,这实在是……
神君略一凝神,盘膝坐下。
窄窄一方浮木,他脊背宽阔,身形挺拔,波涛翻涌之中背影不动如山。
钟樾将一掌向下没入水中,手腕转动了半圈,手底下的水流缓缓凝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他另一手并起两指,虚虚画出一个青灰色的符咒,那符咒落入水中,瞬间被一个大浪兜头卷了进去。白色的浪头之中平静了片刻,随即那符咒的形状在水下闪动着,越沉越深,却愈发大了,直到它沉得几乎看不见了,越过了整座船坞的范围,还在向四周蔓延。
陈星舸惊道:“这是……?”
钟樾收回手,神色沉郁。
有什么东西在他手中一闪。
俗话说“一力降十巧”,他原本是不信的。他涉猎庞杂,更愿以巧思破开难题,而不是以莽夫的方式来解决。但眼下这个阵法却是明明白白。钟樾的符咒代表着阵法之中所蕴含的力量,这种力量并不以它具象存在的范围来界定,而是以钟樾自己的感知为标尺,而他从未见到过如此可怕的阵法。
就算是他并未受伤的时候,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与其对抗。
钟樾背对着陈星舸,平淡道:“以你的原身,在这里保全性命,该是不难的。”
陈星舸一愣。
“离得越远越好。”钟樾道,“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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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洋面上天海颠倒,即便是原身,苏泉都渐渐感到了吃力。
“你还能撑多久?”赑屃用鲜血淋漓的手掌抓着太青剑,“凭你也敢奢望什么飞升为龙,简直痴心妄想,不知天高地厚!怎么样,你不是能左右南冥水脉么?眼下这三海齐来的妙景,是不是很享受啊?”
原来他的目的一直都是这个。
他从小因为原身而被亲兄弟们嘲笑、被三界贬低,他不能淹了九州溺死所有看不起过他的人,也无法屠尽每一个在背后嚼过舌根的神妖,他只想有一天成为谁都不敢小视的人。
他修为高深,天资也不低,可依旧突破不了那一重屏障。
靠自己做不到,就只能从别人身上想办法。
十字法阵花了很多年,用幽魂一个个困住了那些与他同修水系灵力的神妖精怪,为了争取时间,为免消息外泄,甚至费尽心机利用霜娥囚禁了羲和仙子。只要时机成熟,阵法发动,取走阵中所有被困修者的灵力精气,他不信这样还不能让他的功力再上一个层次!
谁知三百年将至,先是白水河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大妖苏泉,再是钟樾出了乾昧山,北海功亏一篑。
赑屃以为天命不佑,才出了这一连串的事情,谁知天无绝人之路,竟叫他发现了另一条捷径。
——苏泉竟然修出了一片金色的鳞片。
“要么,你让我从你身上取一样小东西,”赑屃说道,“要么,三海之内,今日一起给我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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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陀“得证金鳞”的偈语与千千万万与高深玄奥、语焉不详的话一起,从神秘的七叶窟传出来,被有心人听进了耳中。对旁人来说,这不过是又一桩发生在旁人身上的奇谈,可落在赑屃眼里,竟让他私心里咂摸出一丝宿命的味道。
他毫无理由地认为,这就是为了他而准备的。既不敢无视,更不忍错过。
他以己度人地思考,能够将他们这些高贵的血脉踩在脚下,以苏泉的出身,他该有多么自得快意啊!
方圆千里之内,所有的活物都远远避开了这是非之地,赑屃的血落入海水之中,水色愈加发沉,映着漫天鸦羽似的黑云,绘出千百年未现世的不祥。
苏泉从九天高高垂下头颅,水流自他的鳞片之间穿梭,发出金戈似的响动。
嶙峋的脊背之上,独独那一块鳞片尤其惹眼。
“好。”他说。
“你是自己动手,还是我……”
“不劳你多费心。”苏泉打断他。
赑屃一愣,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见他那一柄三界闻名的骨剑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飞了出来,在半空中不断地抽长、变大,剑身逐渐变成了半透明。
那还是他原来的那柄剑吗?
赑屃隐约想起从前听过的关于苏泉炼制这柄剑的传闻……或者,他只是又从身体里抽出了一根骨头,这个妖不知为何对于疼痛有着超出常人范畴的耐受力,以至于可以将自己变成一件武器!
那把剑倒悬在半空,立即引来了天火惊雷。蛇行的闪电陡然劈落,蓝紫色的光芒注入剑身,让它显得妖异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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