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走廊一直走,走到尽头,从另一边的楼梯下楼。
深冬时节,我穿着单薄的病号服走出住院部的大楼,冷风刀子一样刮过,眨眼就打透了我。
冷得浑身发疼,但这种疼也唤醒了我,让我可以保持清醒。
我身无分文,于是一路步行,在冻僵之前回到了那个破旧的老屋。
这地方一如既往,我当年离开时什么样,它现在还什么样。
过年了,左邻右舍门上都贴着春联,无一例外都是超市或者银行免费赠送的,上面还印着人家的名字和logo。
那一楼层,只有一家死气沉沉,连门都是坏的,是谁家不言而喻。
我推门进去,走路的时候脚已经几乎失去了知觉,屋子里冷得像冰窖,是我真正的棺材。
我站在门口扫视四周,回顾从我记事开始到前不久离开时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深夜的尖叫,逼近的菜刀,一个个落在我脸上的巴掌和打在我身上的棍棒,历历在目。
我受尽了虐待,恨她也恨他。
我也恨自己。
或许我真的不应该被生下来,或许我在出生后就应该被摔死。
人类的悲剧是因生而来,不诞生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
我从衣柜里翻出一件肮脏的大衣,那衣服在柜子里放了几年了,又脏又破,我裹在身上,试图用它稍微取暖。
我开始打扫房间,从客厅到卧室,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屋子多少年没人住没人管了,破损的门成了摆设,我打扫的时候甚至发现很多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垃圾。
撕碎的扑克牌,捏扁的可乐罐,用过的安全套。
怕是那些迟早要被砍死或者被抓起来的小混混已经把这里当做了聚集地,在这里做尽坏事。
我心平气和地把肮脏的一切都扫地出门,这个家前所未有的干净。
最后一个应该被清除的是我,我才是最该被消除的那个。
我脱掉那件臭气熏天的大衣,踩着满是灰尘的冰凉床板,站在了窗台上。
那扇窗户并不大,我家里没有窗明几净的大玻璃窗。
站在那里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午睡醒来发现家里没人,我的脚被铁链拴在床脚,活动范围很小。
那时候我怕得要死,哭嚎着爬上窗台,一边喊妈妈一边踢碎了玻璃窗。
那是我几岁时发生的事了?应该还没上小学。
原来那个时候我就曾经站在窗台,只要多往前一步就能掉下去了。
我站在那里,低头看向地面。
四楼,她曾经从这里一跃而下,摔得血肉模糊。
如今我要是跳下去,也会有和她一样的死状吗?
我闭上眼的时候,风呼啸着,我甚至觉得自己能看到我跟她的尸体在地面重合,什么归宿,那才是归宿。
身后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把我往前推,就在我要跳下去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戏谑的笑。
我猛地睁开眼,回头,发现有人站在房间门口。
那个叫耗子的,多年没见变了样,但我依旧能记得他。
他吊儿郎当地倚在我家卧室的门框上,嚼着口香糖,笑着看我:“快点跳,我等着看热闹呢。”
他掏出了手机:“你说我是在这儿看比较刺激还是到楼下去看更刺激?”
第51章
有的人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我说他,也说我自己。
他从小就没干过什么人该干的事儿,到现在也一样。
我再怎么疯,也不想在死的一刻也做他取乐的工具,而且我注意到他手里拿着的竟然是我的手机。
我进医院之后就没找到手机,这么看来应该是当时我被送进医院时掉在了这里,好死不死被耗子捡去了,可是他怎么解锁的?
我的手机密码一直都是晏阳的生日,想到这个,我看着耗子时更恨得牙痒痒。
窗户也年久失修,就好像我一用力就能把它拆下来,冷风一吹,摇摇欲坠,玻璃窗哗啦啦响。
“赶紧的,”耗子说,“等着看呢。”
“你拿的是我手机。”
“我知道。”耗子抬眼看着我笑,“这手机不错,现在是我的了。”
我从窗台上下来,怒意已经顶了上来。
“我是真没想到,晏阳不是你亲弟弟吗?”耗子嗤笑,“真他妈牛逼,我小瞧你们了。”
手机里有我跟晏阳的照片,还有视频,除此之外还有那些聊天记录。
耗子看过了。
一想到耗子看过晏阳,我就开始不受控,手边有什么就抓起了什么,我逼近他,质问他:“你看到什么了?”
“他挺白的。”耗子故意挑衅似的对着我笑,“叫得挺浪的。”
我挥起手里的东西就砸向他,他反应很快,直接躲开了。
这时候我才发现,我拿着的是那件破旧的衣服,就算完美砸向他,也对他造不成任何伤害。
耗子嘲笑我:“操,你他妈跟我闹着玩呢?有种就直接砍我,真他妈怂。”
我气急了,慌乱地开始寻找这间屋子可以用的东西。
我一边找,耗子一边在激怒我:“你弟挺紧的吧?操,看着就好干,当初我就应该上了他。”
当初。
我想起晏阳跟我说过,耗子曾经把他牛仔裤的扣子都给扯坏了。
新仇旧恨一起来,我再一次失去了理智。
床底下有铁链,那是小时候我妈用来绑我的,我爬进床下再出来,还没起身就被他踩住了手。
耗子一直用手机对着我,像是在录像。
“那次你打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他的脚用力地碾我的手,我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本来咱们俩的账咱们俩算就行,但我一直找不到你。”
我仰起头看他,试图从他脚底抽出手来。
“我跟你那小情儿约了在这儿见面,也是巧,他还没来,你先来了。”
照理说,我应该打得过耗子,可偏偏我从医院跑出来,又在寒冬走了这么久,这会儿身子都是僵的,我用尽了力气想抽出手,却连这个都做不到。
耗子蹲下,扯我的裤子:“要不这样,我先干你,等你小情儿来了,再当着你面干他。”
晏阳不可能来的。
我们一起死吧。
耗子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我突然牟足了力气抽出手,直接将他掀翻在地,他还没回过神,我已经骑在他身上用铁链勒住了他的脖子。
同归于尽吧。
一起下地狱吧。
耗子在我身下挣扎,我的手被他抓出了道道血痕,我杀红了眼,铁了心要跟他一起死。
晏阳跑进来的时候耗子已经快被我勒死,人将死之时真的面目狰狞,怕是阎王见了都要皱眉嫌弃。
我被晏阳哭喊着拉开,硬生生被拖到了客厅,他嘶吼着叫我,我再一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耗子没死。
我也没死。
晏阳来了,但事情却没有就此结束。
那天之后我彻底被送进了医院,一家精神康复医院,而且在后来的两年里我都再没见过晏阳,也没有半点关于他的消息。
第52章
小时候觉得精神病院一定非常可怕,因为里面全都是我妈那种人,可是谁能想到,我真的被送进来之后就不想再出去了。
并不是他们不让我走,而是我说什么都不肯走。
其实我在那里的第一年结束就已经达到了出院的标准,他们让“家人”来接我,我看见的是站在那里的晏阳他爸。
我说我没有家人,我家人都死光了。
我继续在医院躲着,任由别人怎么说我都不肯离开。
这个地方用来逃避现实其实是个很不错的选择,虽然会遇到很多无法用理智和逻辑去理解的事情,会仿佛每天生活在一个扭曲的空间里,经常忘了到底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周围的人幻想出来的,但不用走到外面去应对那些所谓的“正常人”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恩赐。
当然,我躲在这里最大的原因还是不敢面对自己。
我要逃避的事情太多了,排在最前面的就是我自己的恶。
在这里的第一年,我终于在治疗的过程中承认我的心理和精神都出现了问题,一开始我不愿意配合,甚至想过好多次怎么了结了自己,可是午夜梦回想起我希望死掉的人还活着,我暂时还不能死。
我总是希望那个生我的男人去死,跟我妈一样,最好是从楼上跳下去。
我想着想着眼前站在窗台上的男人就变成了我自己,摔下去血肉模糊的人也变成了我。
不过治疗总是有效的,心结打不开,但病理上的一些问题逐渐得以解决。
第二年开始,我基本上恢复得无常人无异,大概因为自己也曾经是个疯子,所以看着周围那些口中念念有词还神情恍惚举止不定的人时,并没有觉得可怕或者怪异。
我们都是一样的。
我甚至在那里交到了一个朋友,一个七十多岁的爷爷,在他的世界里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整天作恶的大儿子,一个是孝顺懂事的小儿子,大儿子打他,骂他,小儿子为了护着他把大儿子给杀了。
这个爷爷每天拉着我讲他小儿子的事情,有时候还会让我跟那个小儿子“见面”。
后来我才知道,这爷爷确实有这么两个儿子,只不过在他们打斗的时候,两败俱伤,都死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身上都有一段令人唏嘘的过往,但命运喜欢捉弄人这是真实的。
两年来,我一直不知道究竟是谁支付的我的治疗费用,除了那次医院让我办出院手续时见过一次晏阳他爸之外也再没人来看过我。
我过得逍遥自在,不去想那些或许并没有意义的事情,在这两年时间里,我也重新梳理了自己过去的人生。
那些疯狂的或者可以称之为癫狂的混乱人生,当我回头看过去的时候,真的是一地鸡毛。
除了想这些,就是想晏阳。
想起他的时候我会觉得愧疚,觉得自己想他都是玷污了他,可是又控制不住自己,白天想夜晚想,日升月落、风霜雨雪,每一个瞬间都能让我想起他。
他成了我生命中的影子,我看不清摸不到,却始终和我在一起。
有时候我会蹲在草坪上对着我的影子说话,跟他道歉,说我想他。
也会有欲望,看着我的影子自慰。
我看着影子能哭出来,看着影子能笑出来,晚上想抱着我的影子睡,可是一关灯,它就不见了。
他不见了。
在这种时候我或许真的像个精神病人。
这两年里,我成了流落孤岛的旅人,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成了孤岛上的一棵树。
我不想离开,也不知道怎么离开了。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如这里更像我的归宿。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直到不再有人为我支付费用然后被医院扫地出门,没想到在那之前,事情发生了转机。
医院有活动室,没有攻击行为的病人可以去那里自由娱乐。
我很少去,因为太吵了,但有一天刚好路过,恰好电视开着。
里面传来钢琴曲,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从我的角度看不清电视屏幕,可就是觉得这首曲子是晏阳弹的。
我着了魔似的走进去,有人围着我闹,我却毫不在意,走到了电视前。
竟然真的是他。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礼服坐在三角钢琴前动情地演奏,特写给到他纤长灵活的手指,然后我就仿佛被枪击中了灵魂。
他手指上的纹身不见了,那枚说好了永远不会被摘掉的戒指,被他“摘”掉了。
我左手无名指开始发烫,火很快蔓延至全身,短短一首钢琴曲的时间我已经被烧成了一撮最细碎的骨灰。
第53章
我站在那里看完了晏阳的演出,他变了很多。
不是都说电视屏幕会把人压扁显得很胖?可是电视里的晏阳却瘦得我差点认不出来。
他起身的时候是面带微笑的,可眼睛黯淡无光。
我站在那里,身后是吵闹的疯子们,电视机里面是另一个我不知道的世界。
他穿着精致的礼服接受众人的仰慕和掌声,可他的笑却好像带着幽幽的哭声。
他怎么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疯子看谁都像疯子,但当时我站在电视前面,隔着屏幕看晏阳,总觉得他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知道木偶吗?
那种被注入了奇怪灵魂的木偶,他会笑会闹会在人满为患的世界里握紧自己的一隅,可是,他漂亮的皮囊后面藏着的却是另一个别人碰不得的灵魂。
那天我抓着看护的手腕让他们把他也关进来,我信誓旦旦地说:“他病了!”
当然没人会听我的话,他们只觉得我又犯了老毛病,毕竟那时候晏阳已经是名声赫赫的青年钢琴家,而我是一个被关在精神病院的废物。
我这个废物又被关了几天,不能出去,也懒得说话。
我盯着自己手指上的纹身看,有那么几次甚至想干脆剁掉这根手指算了。
晏阳不稀罕了,我也没必要坚持。
我们俩的关系大概再也无法修复,断了的红线是没法重新接起来的。
那之后我连活动室也不去了,医院的人翻来覆去为我做检查,两个月后又开始劝我出院。
我对他们说我这种执意要留下的状态就能说明我还没有康复,因为没有一个正常人会愿意留在这个地方。
别人总是想要证明自己不是疯子赶快离开,我却跟他们恰好相反。
医生说:“你接下来需要的不是我们。”
照他说的,我接下来只需要按照医嘱服用治疗双相的药物就可以了,而且我现在的情况已经完全不需要住院。
我依旧赖着不走,其实原因我自己知道,我很清楚外面已经没有我立足之地了。
可最后我还是出去了,因为晏阳来了。
我以为我再没机会跟他见面了,他不会愿意见我,我也不会主动去找他,他爱我也好,恨我也好,我们不再见面不再联系其实对于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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