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任由陆殊大摇大摆离开,便是威信扫地;若是迎战,至少还能搏取几分胜算。
慧灯自然也有自己的考量。
他是监院执事,掌管着一队戒律僧。戒律僧修为颇高,人数多时形成阵法,战力可观。
可是,若对上陆殊,犹如螳臂当车。
他此刻再没了在一痴面前表现的想法,只盼着一痴不要点自己的名。
他们两不约而同,都望向了傅谨。
其他门派也望向了傅谨。
傅谨这几十年前,虽没有明着封为仙道魁首,却是实打实的第一仙门首座。
傅谨本人很少出手,却是周知的修为深不可测,毕竟当年收拾芙蓉山余部时傅谨连战其他十一峰峰主,无一败绩,才夺得芙蓉山的治理之权。
而且,傅谨善于经营,十几年间便垄断了修真界灵资,中小仙门大多唯青凌峰马首是瞻,散修高手均以投青凌峰为为荣,青凌峰座下客卿数不尽。
不止于此,傅谨还有两大杀器。
一个是不死阵,另一个则是——柳棠。
那柳棠这些年不知习得什么邪术,竟似刀枪不入杀气冲天。而更诡异的是,身为芙蓉山大弟子,有芙蓉山掌门印在手,却肯听令于傅谨。
在场之人,只有青凌峰有力与陆殊一战,大家自然指望傅谨出手。
然而,傅谨仍是云淡风轻,好似没有看到众人投来的目光。
各人心里便都打起鼓来。
陆殊眸光转动,将这些人的考量都看在眼里。
他不屑地道:“如果你们决定不了打不打,不如我给你们再看一样东西。”
他说完,也不待众人反应,一扬手抖出《魇门十使图》。
此图乃他离开魇门阙时,温酒卿呈与他的,图中为令雪楼座下十使者出行,十使全在,形态生动,各领风骚。凭此图,可以召唤差遣魇门十使每人一魂。
只见那画卷腾空展开,急剧拉开,数寸的画卷陡然扩大,忽而溯风大作,天昏地暗,两道光芒,从天而起,破开虚无深处,化为一红一青两道魔芒。
一男一女,从天而降。
女郎红衣猎猎,男子青衣楚楚。
落地之后,温酒卿与姚石青于众人前,下跪,叩首:“属下见过主君。”
全场为之一寂。
童殊并不意外温酒卿来了,当看到姚石青当真肯来,略微一怔。
而后抬手让他们起身。
只有童殊心中知道,这阵势看着吓人,其实他只能招来两人各一魂,战力只相当于那两人本尊的十分之一。
这两魂加起来,大约连一痴都打不过。
不过,这不要紧,只要能唬住人即可。
然后,他便满意地从众人脸上看到了预料中的反应。
那边厢,温酒卿与姚石青都是恶名昭著的魔头,浴血奋战无数,不必介绍,他们只看一眼,便知该做什么。
二人缓缓转身,瞥向殿下众人,露出魇门阙一脉相承的鄙夷神色。
早在画卷出现之时,已有年长的修士露出惊恐的神色,他们抖着手,却骇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干叫着:“令令令……”
待看到温酒卿与姚石青自画卷中现身时,更多的人加入了惊恐的行列。
此时,他们确认了来人,惊惶地喊道:“九杀!青鬼!尔等胆敢到正道之地作祟!”
还有人私语道:
“我看这小公子脸嫩手生,方才还心存侥幸当他又是一个抱着假五弦琵琶来装神弄鬼的货,可是……啊!这个人竟然真的陆殊!”
“他果然回来了!”
“之前魔域也传他来了,我也是不信,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回来了!”
温酒卿慵懒地听着,待那声音稍低下去,才风姿绰约斜睨众人一眼道:“只许你等人多势众阻我主君去路,却不许我们前来相助,仙道的道理便是这样的么?”
姚石青自然不肯落后于温酒卿,他今日化了浓妆,白面红唇,极尽妍丽,千娇百媚道:“九姐姐,这些人最是道貌岸然,跟他们讲什么道理,动手罢。”
温酒卿积威甚重,统治魔域五十年间是仙道人人心中排第一位的魔头;姚石青近年风头正盛,手段极尽残忍,心思诡谲可怖,很是令仙道之人头痛。
他们两位只言片语,便叫在场众人一噤,全皆拧眉。
“尔等魔人且敢!”一痴抢先暴喊一声。
他虽无力对战陆殊,自认战这两位魔头其中一位还是能抵挡一阵的,不如抢了先机先战一位,把陆殊留给十八罗汉和傅谨应付。
暴喝之后,一痴道:“仙魔自定商盟以来,一直各管各的,相安无事。陆殊你乃魔域之王,率众来我仙道闹事,今日在场众人,皆不会放任尔等在此胡作非为。”
他说的凛然,心中计较的却是要拉各派下水。
各派倒不至于糊涂到听不懂一痴之意。
只是,一痴大师说的没错,之前大家还尚存侥幸心理此人不是陆殊,可现在再无疑点。若此次仙道齐聚在此却放任陆殊自由来去,整个仙道都将抬不起头,后果便是魔人会变本加厉的嚣张。
而且,更重要的是,若不趁各派高手云集来拿下陆殊,只恐各自归宗后势单力薄、人人自危。
一痴这番算盘打得噼啪响,却再一次被童殊看穿了。
童殊唇角噙着冷笑,满是讽刺道:“你们当真想打?瞧我人手不够?”他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道:“真是麻烦,那我便再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他说完,抖出一张状纸。
上书“众魔血契录”三个血淋淋的大字。
此物只现世过一次,但那次令雪楼使用时给人留下太过恐怖的记忆,是以声名远播,仙史中广泛记载。是以很快有人反应过来,嘶声喊道:“妈啊!这是令雪楼的《众魔血契录》!”
这句话犹如一声巨雷,炸得人群外焦里嫩,呆若木鸡。
童殊差点笑出声来。
这件宝物,比《魇门十使图》更不堪用,因为这张直接就是假的。
温酒卿曾要给他,他当时并没有收。
不过,假的也够了,样子够像,名气够大,镇住人是够的了。
他对自己这番计较不由失笑,这哪还有半分从前不服便打,打服为止的气概。
从前他一腔孤勇,凡事只横冲直撞,好狠斗勇,想的是立威镇压。
现在他惜命,能动口的坚决不动手。
毕竟还要留着命回去哄可能生气得要打人的心上人。
而陆殊这一笑,却在众人眼里却毫无旖旎之态,见过他从前狠态的人都是被吓怕了的,一见他笑,便觉大事不妙,这陆殊门怕是真要动手!
场面上一时弥漫着浓重的恐惧之意。
待那些人从《众魔血契录》的极度惊吓中回过神来,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时窃窃私语谈的都是如何自保退场之话了。
童殊自然希望那些人当真如所说那般恨不得掉头就跑,然而就在这时,“傅谨”说话了。
假傅谨纪茗出列,朗声道:“陆殊,仙魔商盟不易,你今日若将众魔召来,是要与正道对战吗?”
终于出声了。
童殊这才漫不经心地分了一个眼神给假傅谨,道:“你也知道仙魔商盟不易,所以你们最好按兵不动。我今日只欲求紫金钵,并无与各派为敌之意,今日之事,无关之人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童殊原料这假傅谨大概是恨不得除他而后快,要激众人拿人。不料假傅谨却从善如流地答道:“也是,今日本是甘苦寺家务事,我们外人,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有一派宗主小声道:“陆殊并非甘苦寺弟子,怎是家务事了?”
假傅谨却似笑非笑道:“是不是家务事,问一痴大师不就知道了?”
一痴倏然僵住,电击般浑身一颤,惊异地看向傅谨。
他万万没想到,这等时刻,傅谨居然会抛出这件事!
这是一痴最不想在此刻曝光的一件事。一旦被众人知道陆殊与一嗔的关系,那么今日之争便真的会被划为家务事。旁人袖手旁观便都找到理由,他便也失了求助的机会。
一痴紧紧地盯住傅谨,心急剧地下沉——他没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一丝的支持之意。
而是完全的置身事外。
一痴惯于会算计人心,这一眼,他便猝然惊醒。
原来今日傅谨种种漠不关心,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最开始傅谨来接触他时,他是寺中知客执事,掌管全寺僧俗接待事宜。被傅谨的乐善好施深深感动。
而后在傅谨越来越多财米和灵资布施之下,他从知客执事升为监院执事,综理全寺事务,掌管全寺经济。
几十年间,不知不觉便为傅谨收买所用。
如今才知——欲要毁之,必先予之。
现在想来,傅谨对他予取予求,甚至不惜替他出手笼络人心,五十多年看不透傅谨的面目,今日猛然醒悟……傅谨是要削弱甘苦寺!
就像五十年间那些名门大宗一个个经由兄弟阖墙、夫妻反目由盛转衰。他原还暗自偷乐,有他部署,甘苦寺不至于走到那一步。现在才知,甘苦寺比那些门派还要惨。
甘苦寺经由净衣素衣之争,日渐消耗,他久久等不来傅谨所说的能助他提振修为的神物,却等来了今日无力抵抗强敌,任人宰割下场。
一痴悲愤地想,今日是不会有人帮甘苦寺了。
这五十年前,他看傅谨都是讨好的、感怀的,这一次,他对傅谨露出了怨毒的眼神。
他恨啊!
恨自己利欲熏心,恨自己咎由自取,恨自己自大自满,恨自己受人摆布。
当听到有僧人出列说话时,一痴颓然一抖,面如死灵——他已经知道拦不住了。
傅谨既然能控制他,寺里自然已经有很多人受傅谨控制。
果然,便听一位出列的僧人道:“陆殊早年曾一嗔大师私收俗家弟子,法号为二空,虽在寺内僧谱上没有他的名字,但在一嗔大师名录下,是有他的。”
众人一听之下,便又炸开了。
“陆殊乃芙蓉山门下,怎会成了一嗔大师座下。”
“我听说,陆殊在芙蓉山虽然是少主,却并未拜过谁人为师。”
“好像还真没听说陆殊拜谁为师呢。”
“对啊,连那令雪楼,陆殊都没拜过师。”
“原来陆殊竟是甘苦寺弟子啊。”
“也不算甘苦寺弟子吧?只是一嗔大师私收的弟子,方才不是说僧谱并无陆殊。”
“虽然算不上甘苦寺弟子,但你看陆殊今天所为何事而来?为了一嗔大师衣钵。”
“这么讲道理便通了。身为一嗔大师弟子,来管衣钵之事,确实是他们同门之间的事情。”
“是是是,今天的是家务事,我们还是要不掺和的好。”
“对对对。”
大魔王陆殊,居然是一嗔大师的私家弟子,居然与甘苦寺不家这一层渊源!简直匪夷所思!
要不是亲耳听见,怎敢相信!
连那些写《诞妄录系列》《神魔同归》的刀笔客都写不出来的剧情!
今日之劲爆之事,一件接着一件,在场之人只觉心脏起起伏伏大起大落,一刻不停地急剧跳动,一时是惊恐,一时又是震惊,好似把八辈子的心跳都跳完了,哪里还顾得上去想旁的。
各家只做作壁上观。
独留甘苦寺僧众如临大敌。
童殊微微一怔,眸中寒光一闪。
这件事情的走向,已经超出他的预料了。
他设想过多种局面,却独独没有料到这一种。
虽然现在的局面看起来有利于他,但他这并非他想见到的书面。
眼下会有两种结局。
一种是,甘苦寺与他和解,两方按兵不动。
另一种是,甘苦寺执意与他困斗,那么……便是两败俱伤。
他一直都知道那暗中之人是冲他而来,却不曾想过,竟然对方的打击目标还有甘苦寺。
童殊敏锐地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今日绝对不能打起来。
然而,打不打,由不得他。
主动权在一痴和十八罗汉手里。
带着疑惑,他别有深意地望向假傅谨。
对方竟然好似一直等着他的这一眼般,他目光方投过去,对方便接住了,对他客气地一笑。
外人看来,这笑得体又雅致,而童殊只觉毛骨悚然——甘苦寺全盘竟都已在傅谨操纵之中。
对方甚至懒得在他面前伪装,还对他勾出一个挑衅的笑意,毫不掩饰心中的快意。
这样的表现,很像一个人……
童殊蛑中波光不易察觉地闪了一下,按下思绪,转向坐鹿道:“既然你们已有人认出了,便也知道我为何非要来紫金钵?尊者,你觉得,我们还有必要动手吗?”
他问出这句话,那边假傅谨得意地轻笑了一声。
鲜少有人注意到假傅谨的神情,就算注意到了也不知何意。
童殊却是知道的。这坐鹿之前受了控魂术控制的,现在事态落到坐鹿的控制之下,便是落于那背后之人的控制之下。
不过——这坐鹿身上的六翅魂蝉已被他拼着挨了棍一掌给拍掉了。按时辰算,以坐鹿的修为,此时已经夺回自己的灵识。
这也算意外之喜,那假傅谨这般态度,以及这样的局面,几乎就是相当于承认了傅谨便是背后的主使之人。
背后之人终于众暗处走向明处,童殊加大了嘴角的笑意,浅笑了声,继续看向坐鹿。
坐鹿从前与一嗔私交颇好,此时拧着深如沟壑的眉间坚纹想了片刻道:“我们有护卫紫金钵之责,不能放任陆施主离去。”
唉,就知道十八罗汉最是认死理。
真要打吗?
可是,童殊不想打。
倒不是没有胜算,就是怕动手了回去惹心上人生气。
正在陆殊思索还有什么可用之物时,忽然虚空中急速地笼起三道云雾。
那展开的《魇门十使图》突然剧烈的震动起来,溯风骤然急劲,风裂声中隐有雷电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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