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高僧答:“施主正确。”
净衣高僧已冷汗簌簌,然而这典故知者甚多,没有强行争辩的余地,在所有人等待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道:“没有错……”
童殊目光再转向一痴:“三问:酒肉穿肠过,犯了何戒?”
一痴只硬着头皮道:“若心中有佛,并无犯戒。否则破山禅师又怎可流芳百世?修心重于修口,心好心善才是修行要义。”
童殊没料到对方身为方丈,竟能如此厚脸皮地强辩,他不由提高了声,不留情面地道:“强词夺理!若按你所说,那我问你,若一杀人者,自称心好,杀人只是以犯戒来修心,其可有罪?”
一痴面不改色道:“不可作比。”
童殊反诘:“同样以修心为遮掩而犯戒,有何不似之处?那我再给你举一例,我见你与几位净衣高僧的禅房里所供水果,比这给佛供的还要个大鲜美,请问这般修口重于修心,可是犯戒?心中可还有佛祖?”
一痴没料到这小公子竟还去摸过自己禅房,当下脸色一变,心想也不知这小公子还有没有其他证据,他心中飞转着掂量着,正待开口。
那边慧灯身为监院执事,脸色一膻,立刻否认道:“寺里供品皆由典座执事负责,全是挑最好的呈供佛祖,各殿各堂一视同仁。方丈日夜理佛,禅房里亦是供了佛祖的,那些果子亦是供品,与别处的并无差别。”
童殊凉凉瞥慧灯一眼道:“你待强自狡辩,不如请现场宾客去方丈禅房一看便知。你们连对佛祖都缺少敬奉之意,举轻以明重,你等所谓的修心又能剩下几分好心?”
经慧灯抢言,一痴已缓了心思,道:“小公子若要裁脏嫁货,贫僧便是有口也难辨。我寺上下对佛祖之心,天地可鉴。而且,小公子借法家之言,并非佛家之义。”
童殊笑出声:“混淆视听!圣人曾言戒除杀盗淫妄酒,才算心好,这是天下共识之理,你怎不知。那便让我来教教你这个方丈——酒肉穿肠过共犯四戒:其一,酒肉下咽犯酒戒;其二,酒壮人胆犯妄戒;其三杀其身、食其肉犯杀戒;其四个人用度取之香油,犯盗戒!五戒之中已犯四戒,大和尚还敢说是修心?”
一痴对此早已颠来倒去论证多次,皮笑肉不笑道:“小公子此言差矣。你方才几问,像是论法,其实是听信市井之言来嘲弄我寺。我便据实告诉你:一来酒乃素粮所酿,没有杀生,况且我寺并未存酒,何来僧人饮酒?二来我寺食肉事出有因,十六年前曾收一刚出生小儿,稚子可怜,只好煮奶烹肉喂养长大,并非人人皆食。”
说到这里,一痴有意无意望了一眼傅谨,期待傅谨出面替他解围,然而傅谨只是目视前方。此事知者甚多,也向傅谨投去征询的目光,傅谨亦是事不关已般不为所动。
落在众僧队尾的情空猛地听到一痴以自己为由拿来强辨,这已经不是自己第一次被拿出来当挡箭牌了,然而他还是难堪的低下头去。
尤其这一次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屈辱无比。
明知不能期待那个人会替他说话,却还是不由抬眸飞快的看了傅谨一眼,果然对方岿然不动。
他无声地攥紧了手,指甲深陷进掌心,却有熟悉的轻拍落在他肩头,他强忍着不敢抬头去看念空。
眼泪已无声的滑落。
手却被握进一个满着茧子的温暖掌心。
那边,一痴只好咬牙继续:“三来,我寺用度取自香油只占少数,贡奉之资我寺均以布施百姓。而寺内用度大多乃僧人自产自制,何来盗用?小公子莫要听信流言而来诋毁我寺净衣僧。净衣僧,本是取心净之义,并未放松戒律。甘苦寺上下一心向佛,其心可鉴。小公子空口无凭,便要坏我寺千年之名,是何用心?贫僧无能,才让小公子有机可趁,以长明灯来要挟债款全寺上下,此乃我之罪过,未在此向历代先僧请罪。”
一痴说得痛心疾首,做势便要下跪。
童殊早料到既敢明火执仗划出净衣系,绝不可能一朝改口认错,然而当看到一痴如此强行狡辩、死不认账,他还是深深的震怒了。
他双目冒火,看向两位佐证僧道:“悠悠众口难堵,今日所言之事,不日必将传遍全界。两位高僧怎么说?”
素衣高僧早在听到童殊铿锵批驳时已眼含热泪。
此时他迎着众人目光,看那些各怀鬼胎的面目,仰天一叹,忽地跪地,朝着佛祖长拜起身道:“佛家五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贫僧自幼恪守五戒,并将毕生奉行戒律。佛法自在人心,世间自会有评说。”
能说到这等地步,已在童殊意料之外。他日这位高僧还要在一痴大师座下讨日子,这一番话于他而言已是引火烧身,未来日子怕是要不好过。
然而那位高僧面色大无畏,似闪着佛光。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这令童殊为之一震,看到了甘苦寺的希望。
众人的目光转向净衣高僧。该人正纠结地愣在原地,一会看向一痴,一会看向慧灯,在众目癸癸之下,没有谁能给他明示,迎着无数评判的目光,他忽然颤抖跟着身旁素衣高僧一秀跪下,对着佛祖拜了又拜道:“佛祖在上,弟子佛心可鉴,断不敢犯戒。”
这般模棱两可的说辞,听得众人意兴阑珊,不由都有几分鄙夷,再不看该人。
童殊冷笑着望向一痴:“大和尚还有什么要说的?”
一痴全然不为所动,他高深莫测道:“ 成道者则无戒可守,从心所欲不逾道理。小公子并非佛门中人,佛家至理你还是不要妄议的好。”
童殊冷哼道:“冥顽不灵。”
一痴却只垂眸不语,而后猝然变色,厉声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小公子以灯要挟,百般胡搅蛮缠,置我寺上下一千二百余名僧人于世人口诛笔伐的水深火热之中,其心何忍?”
你强我更强,童殊冷斥回去道:“你说我胡搅蛮缠,怎不说自己蛮不讲理?”
一痴气得白胡子抖蔌蔌的,碍于在人前,也只得咬牙道:“小公子牙尖嘴利,贫僧不与小公子做口舌之争。”
而童殊已经没了耐心,他恹恹看向这形形色色的人,道:“我看大和尚是无理词穷罢!向佛之人以茶代酒,向奢之人以酒代茶,是非对错自有世人评说,各位好自为之。”
他最后这句掷地有声,在场之人鸦雀无声。
言尽于此,多说无益。
在场僧人与旁观诸派之人各有面色,童殊冷眼看着这番人情世态。心中烦恶得很,懒得再耗,说道:“我的第二个要求是,拿紫金钵来换长明灯。”
紫金钵只是一嗔大师私宝,而长灯明是全寺传承,孰轻敦重,一目了然。
一痴大师听得此言,露出原来如此的笑容,道:“小公子一番胡闹,却是为此物而来。你今日坏我寺大典,又要抢我寺宝物,与强盗又有何异?”
童殊冷嘲:“大和尚大可不必借题发挥。若你觉得方才辩论意犹未尽,我虽恶心你至极,倒也还能辩上一辩。”
一痴早恨不得结束辩论,他嘴角抽了抽,压着气道:“小公子因何求紫金钵?”
童殊问:“一嗔大师圆寂之前并非交待紫金钵传于何人,此事可是真的?”
这件事仙史里有载,一痴没有否认的余地,道:“一嗔大师圆寂突然,后事并未有交待。”
童殊:“那么今日传授紫金钵于你,并非一嗔大师之意。”
虽然这件事众人皆是心知肚明,但从未有人敢挑明了说。童殊此言如同一巴掌甩在一痴脸上,一痴眼中现出怨毒之色。但因着此事事关于他,由他来驳并不合适。
慧灯早等着帮腔了,及时抢道:“一痴大师乃一嗔大师同门师弟,又是本寺现任方丈,受此钵天经地义。无知小儿,体得胡说!”
“竹竿和尚,你这走狗当得可真尽责,轮到你说话了吗?”童殊轻蔑地看了慧灯一眼,转向众人,“在场各位多为仙门之人,通晓衣钵传承需得有衣钵所有人之意。那紫金钵乃一嗔大师私物,既无一嗔大师禅令,怎可所托非人?”
围观之人本就大多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纷纷应和。
慧灯呛道:“被你抢去,难道便是合了一嗔大师禅令?”
童殊早等着这句话:“我至少光明磊落,世人要骂便骂,总不至于像你们这般既要做得难受又要立牌坊,搞个大典不觉得臊得慌吗?”
童殊嫌弃的收回目光,他的耐心已然耗尽,将长明灯托至身前,朝众人展示道:“我以此灯换金钵。今日必定要将紫金钵带走,来日若你寺有新的受钵人选,大可来找我。若我试过新人可受此钵,自会将钵奉还。”
毕竟是一嗔大师遗物,心系紫金钵的弟子有不少,听童殊此言不由都鼓起勇气喝问童殊:
“你凭什么测试受钵人选?”
“你若来日不肯归还,又待如何?”
……
能有这许多人出来问话,说明寺里还是有有良心之人。童殊被喝问,却反而心中畅快。他不怒反笑,众人反而拿他没办法了。
一痴已是心力交瘁,道:“给他罢……待我圆寂那日,自会去向师兄请罪。”
见一痴那番惺惺作态虚情假意,童殊恶心非常,催促道:“快将紫金钵拿来!”
一痴道:“小公子先还长明灯,我们再给紫金钵。”
童殊道:“若我还你长明灯,你不给我紫金钵,如何?”
一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今日众多修士在场,可以做个见证。”
童殊道:“可是我不信你。你们人多,还怕我一个人不成?我要先拿到紫金钵。”
一痴道:“也罢。”
十八罗汉自大雄宝殿后殿转出,坐鹿罗汉手托紫金钵走在中央,见到童殊大喝一声:“紫金钵乃我寺之物,长明灯亦我寺之物,今日施主强抢我寺二宝,我等便是追及天涯,也要擒你回来。若施主此时罢手,尚可回头。”
十八罗汉全是武僧出生,性情刚硬,面色凶狠,此时皆是瞪着铜铃般的眼,虎视眈眈看向童殊。
无形的威压已荡了过来,压得童殊喘不过气。
看到这十八位出来,童殊便知道很难全身而退了。他心中对这十八罗汉颇有敬畏之情,此时被喝问,不由想起少时每每碰到这十八位都要心惊胆战,转而失笑道:“今日事已至此,已然不能罢体,紫金钵我是要定的,还请尊者拿它来换长明灯。只是我手上这长灯明,容不得失手,还请尊者温柔些才是。”
坐鹿罗汉虎目一瞪,收了威压,周遭空气顿时一轻。随后又掐住了手底下已带起的掌风,改为凌空一托,紫金钵缓缓飘来。
童殊二话不说,单手捞起紫金钵。
他早备好一只小口乾坤袋,眼疾手快将紫金钵收入。
山猫已默契地伏在他手边,他一手高举着长明灯,一手将乾坤袋的绑绳套到山猫颈间,嘱咐道:“你将此物带走。”
山猫嘶鸣了一声,身形如弓般绷起,深瞄向童殊,童殊对它道:“我此行大费周章,所求之物唯此一件,猫兄,拜托你了。”
童殊这般嘱托,已是字字如山。山猫再不犹豫,身形一闪,如黑色闪电般飞跃而去。
童殊高举着长明灯,并无人敢拦山猫,只见它蹿过几片房顶,便不见了踪迹。
童殊这才回身,望向十八罗汉道:“尊者,请吧。”
与此同时,山猫已出了甘苦寺大门,他在门前略作一停,目光锁在门上,盘旋数步不肯离去。
倏然想起山下那间客栈里有个他主人的五哥,它随即如电跃起,直奔山下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前文有述,童殊所求两件事,一是教训净衣系,二是取回紫金钵。这两件事在他看来,都是身为一嗔大师私收弟子应尽之责。
童殊两件事已办到,便看他如何全身而退了。
五哥:一个个居然敢凶我老婆?
【之前说过,《修真铁窗泪》的名字里有两字是非法字段,从而要改文名。现在本文改名为《论仙魔殊途如何相恋》,希望这个名字不要再出问题了。89章中有一个读者的书名建议我虽没采用为名,但在一句话简介里用上了,回头会给那位读者发红包。感谢各位一起秃头起名。各位参与起名的,我会再发一轮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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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现身
有一碧衣弟子自寺门外回来, 悄声地归入青凌峰队伍。
很快,那位老家臣便俯在“傅谨”耳边道:“那只猫往山下去了, 可要追?”
“傅谨”云淡风轻地道:“随它去才好呢。它去得越快, 那位仙使大人便来得越快,这场面才越乱,才叫好看呢。”
家臣道:“这是宗主的意思?”
“傅谨”反讽道:“宗主让我们看戏即可,你老记性不好, 怕是忘了?”
家臣咬牙切齿道:“纪茗, 你别忘了自己是谁!”
纪茗道:“我不姓傅又如何?!傅源你姓傅现在不也只能在我身边当条老狗?”
傅源道:“你这张脸维持不了多久的,你不过是个下三滥的戏子, 很快就会打回原形, 我看你得意到什么时候!”
纪茗神色一黯,旋即又勾起笑意道:“那也比你一直当条低三下四的狗来的好!”
这两人的争执皆是压着声音咬耳朵说的,旁人无从听取。众人只当傅谨见形势要乱,终于想要从中调解了。
他们不由期待地瞧向傅谨身后一排蒙面的碧衣护卫。
没有人知道这碧面蒙面巾之后是怎么样的脸,但大家想象里不约而同都将这些人与罗刹无常挂上勾。
因为这些人, 组成了一个极凶悍厉害的阵法,出战不死不休,不胜不罢, 是以叫“不死阵”。不死阵在这几十年间但凡出手, 从无败绩。
他们看傅谨即把不死阵都带来了, 心想傅谨必定是有所计划的,却不知为何一直不见表态。
大家等了等,只见那傅谨与傅源廖廖数语后便分开默声。傅源面无表情, 老神在在;而傅谨仍是神色从容,毫无出手之意众人也只能暂休了插手此事的心思,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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