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长史,师公子,”瞧见糜荏与师长钦,荀彧行了一礼恭敬道,“今日我等不知二位大驾光临,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二位见谅。”
糜荏回礼:“无妨,荀公子客气。”
师长钦自然也回了一礼表示不在意。他敏锐觉察出了荀彧的视线落在糜荏身上,便识趣表明自己的香囊似乎遗落在集会处了,引着仆人回去找寻。
师长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林中。糜荏回过头来,不甚在意一笑,眼眸清澈没有半点郁色:“其实此事是因在下买官而起,能当着在下的面来骂,倒也不失性情。”
就是水平次了点,抗压能力也不行,否则他还能赞一句文人傲骨。
荀彧心下微动:“长史心胸宽广,文若不及也。”他看得出糜荏是真的不在意,答应李仲文比试,也不过李仲文咄咄逼人罢了。
糜荏微微挑眉:“文若不吝称赞,子苏亦不及也。”
语罢,相互恭维的两人相视而笑。
糜荏眨眨眼:“走走?”
荀彧颔首:“好。”
两人并肩走了五十步距离,然后在小溪边站定。
六月大热,林中野花大多开着,花香并不算浓郁。除了自己身上习以为常的香料,鼻端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清雅兰香,无处可循。
清溪流水,称得糜荏眉目愈发温和。
荀彧道:“在下还有一个问题,想向糜长史请教。”
他见糜荏重新抬眸看他,眸光清和,下意识与他对视:“是关于九连环与魔方的问题。”
糜荏微微抬眸:“听说文若只用了一日便解开了九连环?”
将九连环与魔方献与天子,使这两个小玩具在风靡京洛士族后迅速向周边辐射开去,此事糜荏早有预谋。
汉室这百年来因为缺钱开放盐铁买卖,糜荏在这些年间收购了几个铁矿,交了不少税,是时候赚点钱回来了。
“是,”荀彧敛眸,“在下猜测这九连环应是有迹可循的,因此命人制作了二、三、四……至八连环,等在下从简至难全部解开后,也就知道九连环的解法了。”
他听到糜荏低沉愉悦的笑声:“不愧是文若。”
很多人初次接触九连环都是满脑发懵无从下手,靠着图纸才能解开。能另辟蹊径想到先从两连环下手,荀彧的逻辑思维能力可见一斑。
“那么魔方呢,也制作了二阶?”
比起铁制九连环,魔方的制作更为繁琐。它虽是用木头制作,但核心中心轴不好做,制作二阶的时间也很长;而从数学角度来说,九连环是递归问题,魔方则是组合数学问题,二阶魔方从解法上并不比九连环容易。
荀彧略有赧然之感。
他微垂下眼眸:“是,在下仿制九连环与魔方,糜长史可曾介意?”京洛之中有专门的店铺出售九连环与魔方,照理说他不应私下仿制。
“不,我并不在意。”他听到了糜荏的声音。“文若想做什么便去做罢,不必介怀。”
荀彧听见心底砰地跳了一声,而后归于平静。他不明所以地松了一口气:“如此多谢糜长史,时候也不早了,在下……”
“文若。”
他的话没有说话,被糜荏打断了。
这其实是不礼貌的举动,但在糜荏做来,却并非那般突兀。
荀彧抬首,只见糜荏侧首凝视着自己,双目轻轻含笑:“文若,我字子苏,其实你我年纪相仿,不如以字相称。”
不知为何,“文若”两字从糜荏口中说出,荀彧的心底便又有了一点悸动。
可这太过轻微,它的主人并未有丝毫觉察。
他也笑了:“好,子苏。”
他自小性格稳重,不似糜荏常常微笑,但这笑容着实好看,正如春日清风拂湖面,将水波徐徐推开。
糜荏静静看着他。
他的目光专注,直至瞧得荀彧有些疑惑了,才若无其事收回目光:“《谏逐客书》残卷,荀司空可还满意?”
荀彧眨眨眼。
他思忖:世父重回朝堂已有五日,糜荏应当天天与他见面,但可能世父对他的态度看不出端倪,两人不方便说起这个话题?
便点头道:“世父很喜欢。”不仅喜欢,还视若珍宝,连他儿子荀表想看一眼都是不行的。
“喜欢便好。
清风拂过,兰香更盛。
糜荏忽然道:“对了,文若。”
“上次去的急,不知文若也在,不曾备礼。”他见荀彧抬起头来,午时的阳光从林荫里漏下来,斑驳细碎地映在他的脸上,下意识就道,“正巧在下作坊中研制了几款香露,暂无人试过,文若可否帮忙试用一番?”
“香露?”
“是一种熏香。”这个时代想要衣体留香,大多是靠着熏香或者携带香囊。这种香味初时很浓,很难散发殆尽,需要反复熏制。糜荏命匠人以发酵制酒的方法蒸馏提取了酒精,萃入香料制成香水,打算供给上流士族。
当然了,香水用琉璃制瓶,也得配上一个好看的价格,才能彰显珍贵。
他原想着先献与天子,请后宫女眷推广,但请荀彧先行试用好像也是不错的选择。
荀彧下意识便想拒绝。
他沉思了一瞬,然后微笑道:“多谢子苏。”
“不过在下并非不识好歹之人,不如当做是在下自行购买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迷人君: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花钱。
“非独鸟有凤而鱼有鲲也,士亦有之”,出自先秦宋玉的《对楚王问》。
宋玉这个人大家应该有点熟悉,古代十大美男之一,创造了“下里巴人”,“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典故。
第十一章
翌日朝堂时,糜荏与李仲文比试之事已人尽皆知。
司空掾李师面上笑吟吟的,看不出任何端倪。甚至还向糜荏行了一礼,为李仲文的鲁莽表示歉意。
糜荏自然跟着推脱了几句,双方言辞之恳切,一时也分不清是虚情还是真意。
刘宏也听说了此事。
昨日师长钦回府后便将糜荏的那幅字交给了父亲师官宜。师官宜观赏之后,在今早回朝后将之献给刘宏。
于是糜荏又收到了天子的召见。
他入后殿时,刘宏正认真欣赏他那幅字。见人来了,刘宏欣喜地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腕将他带到案几旁,指着那字道:“朕听闻爱卿于书法一途颇有建树,怎么爱卿从来不说呢?”
糜荏躬身一礼,谦虚道:“微臣之字不过小儿涂鸦,哪里能入得了陛下的青眼呢。”
刘宏亲手将人扶起,亲热道:“欸,爱卿这都叫小儿涂鸦,那朕的鸿都门学里大部分学子都得是什么了?鬼画符?”
糜荏微笑道:“陛下谬赞。”
“好字,真是一手好字啊!”刘宏看着糜荏,又看了看他的字,连连点头,“爱卿,朕还听说你奏《箫韶九成曲》,将那鱼鸟都吸引来了?”
糜荏再躬身:“微臣惶恐,只是昨日的《箫韶九成曲》当真只是一个巧合,后来微臣再奏琴曲,亦无如此异象发生。”
刘宏挑眉:“哦?不如爱卿今日再试试?”
糜荏领命。
宫中侍从献上琴台,糜荏盘腿坐下。但等这一曲完毕,也没有鸟雀盘旋飞舞。
糜荏起身请罪。
但刘宏面上倒也没有不悦之色。
事实上他忽然发现,糜荏身形如青松笔挺,指尖温润有力如冰肌玉骨,弹琴之姿更是赏心悦目。他方才就是瞧着糜荏发了呆,连他弹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再看上几遍都不会觉得腻烦。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呢?
刘宏凝视着糜荏,目光里渐渐就带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心疾首。
他的思绪还在其中,下意识道:“爱卿啊……你怎么就是个男人呢?”
见糜荏抬首,目中略带疑惑,刘宏才意识到自己竟说出了这样的话。
但他不觉羞愧,反而重重叹了口气,怅然道:“爱卿啊,你收集的那些珍馐美食,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还写得一手好字,这琴也弹得极好……所有一切甚得朕心,怎么就是个男人呢?”
这完全就是按照他的喜好长出来的人啊,怎么就是个男人呢?
糜荏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慌乱垂首。
但实际上他的眼中并无半点惊慌——他敢走这条路,自然确定过刘宏性向,绝对笔直。
退一万步来说,万一刘宏真的看上他,他也留有后手,宰了这人揭竿而起就是。
事实也是如此。
虽说这天下亵玩男宠成风吧,可天子刘宏也只在年少时玩过一次,还差点被恶心吐了。少年时代的阴影太深,看多了糜荏这张脸,刘宏心底虽有些蠢蠢欲动,但还是跨不过那道可怕的坎……
刘宏心中暗恨,长吁短叹了一番,忽然灵光一闪道:“糜爱卿,朕记得你还有个妹妹?”不知这糜小妹与糜荏,长得有几分相似?看来下次无趣之时,完全可以去糜府逛一逛嘛。
糜荏瞳仁紧缩。
在那一瞬间,他已完全了然刘宏未尽之意,几乎克制不住心中汹涌而出的杀意。
刘宏对此一无所知。他只觉忽然有一阵阴风吹过,下意识浑身微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在下是有一个小妹,”但等他说出这一句话,抬首与天子相视时,表情已然恢复先前恭敬,还带了一点说起亲人的眷恋温情,“舍妹虽说已满十岁,却还是贪玩的很,一点都不如京中大家闺秀温柔稳重。”
“才十岁啊……”刘宏撇嘴,暂且放下了心中龌龊思想。
这个时代女子十四岁及笄,普遍可以议亲嫁人为妇了。十岁的女孩,对年近三十的刘宏而言实在太小了点。不过他也就是一时兴起,便再等几年,若糜小妹有她兄长一半风采,再将人接进宫来岂非也是一桩美事?
嗯,届时糜荏就是他的大舅子了,再提拔提拔,让他感受下年纪轻轻便位列三公的滋味吧!
刘宏这般想着,命人将那副字裱了起来。然后他喜滋滋挥退糜荏,朗声道:“来人,朕要用膳,来三个胡饼——哦不,五个!”
这等好事,完全值得吃上五个饼来庆祝一下啊!
糜荏躬身退下。
他走出去时,还遇到了张让与赵忠。行了礼,等两位常侍走近,和颜悦色的与他说上几句话。
他们也听说了糜荏前一日壮举,亲近地夸赞了他几句,就好像夸赞家中晚辈一样。
糜荏笑着应和几句。
还有两年时间。他边与两人闲聊,边想着。
足够了。
糜荏回去衙内时,一众同僚们正照常处事。
见糜荏来了,众人一如既往无视了他。只是再埋头处理政务时,总不如先前专注,偶会会用探寻的眼神轻瞥糜荏,却又恪守界限,实在憋得慌。
他们真的很好奇他与李仲文的比试,还有传言中他令群鸟起舞的异象,即便都听家中子弟详细述说了,也纷纷扼腕没有亲眼见识。
这些视线,糜荏一概不理。
他打开一卷简牍,然后想,荀彧应当收到那两瓶香水了罢?
荀彧收到糜荏送来的香露时,正在书房看书。
以他学识已无需再去学府学习,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便可举孝廉、入朝为官。不过现如今朝中形式不好,荀氏还在观望,不想随意送年轻子弟入朝,断送其前程甚至丢掉性命。
糜府之人送来的是一个木盒。并未雕花,只呈现木质本身似蟹爪的纹路,大气朴素,乍一看并不惹眼。荀彧凑近一闻,还能闻到木质独特的清香味,想来也不会是普通木材。
他打开木盒,便见里头静静放着两个手掌大小的琉璃瓶:左边的方瓶色如蔚蓝天空,右边则透着一点粉色,很像蔷薇初绽的颜色。
世人皆知琉璃贵重,是当今士族大夫最爱的工艺品。这两个瓶子虽然不大,但造型精致独特,瓶身干净澄澈不带一丝杂质,比市面上流通的琉璃制品还要通透,令人目眩神迷。
许是被这扑面而来的壕气震慑了,荀彧足足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微微皱了眉头。
这份香露太过贵重,他给的钱似乎不大够,下意识便想退还糜荏。只是想到当时糜荏眼中的诚意,他又犹豫了,打算挑选同样贵重的礼物当作回礼。
奈何他首先不知糜荏喜好,其次他们这些大家族底蕴虽深,比随手赠送古书残卷、琉璃制品的糜荏,竟似乎也就只有田地多上一些?
踟蹰片刻,到底只是唤来管事重新估算香露的价值,然后去库房中寻找相同价位的物品。
管事领命离开后,荀彧轻舒口气,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他这才看到两个瓶子之间放着一张宣纸,展开发现这是一张使用说明,纸上字迹如云行流水,秾纤间出,非真非草,离方遁圆,一看便知是糜荏亲手所书。
荀彧细细翻看片刻。
也不知为何,看完使用步骤之后,他郑重地将这张被折成三折的宣纸展开,小心用他近来不看的书籍压着。
这样,过几天这张纸就能被压平了。
做完这些,荀彧才取出了蓝色琉璃瓶。
按照纸上步骤,他打开了琉璃盖,试探性地用滴了三滴在纸张上。
然后便是一种略显孤高清冷的复杂香味,快速弥漫开来。
很难用言辞形容这种香味。
初闻好像是青草香味,再闻又像是空谷幽兰,似乎还带着一丁点若有似无的薄荷草药的味道。多种气味混合在一起,非但不显浓郁,反而极为清新,宛如雨后放晴的天空,淡雅迷人。
荀彧几乎瞬间就爱上了这种气味。
他静静等气味散去,哪曾想这香味持续时间极长。哪怕一个时辰后他出去用了午膳,回来时都还能隐约闻到这香味。
于是他收起了另一个粉瓶,等过一日再行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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