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红若爬起来了,由秦绛扶着她的胳膊,二人相视,林红若用帕子捂着嘴,咳了几声,道:“我知道的,我只是气愤。”
“若是我知道得多,我便不指你们认识了。”秦绛有些自责,叹气,说道。
林红若又倦乏起来,她的薄眼皮向下盖,又猛地抬起来,她说:“姨娘,我就不该学医的,若是没有学医,他或许就不觉得我和那个人像,也就不会喜欢我了。”
“说了不埋怨自己——”
秦绛递了盛水的杯子到秦绛嘴边,她看她咽下几口水,叹了口气,又说:“若是你真的不想学,就不学了,住在我这儿养好身子,咱们再找个别的学。”
林红若舔了舔嘴角,声音带着颤抖,她说:“我得见他一次,我一定要见他,把话都说清楚,无论他是何等深情的,可于我,总归算个坏人。”
她有独特的个性,在富贵家中长起来,人接受了书上的许多东西,又不卑微,总归是关爱自己的,她知道爱曾经有过,但到如今,只剩愈来愈无法丢弃的恨了。
秦绛答应了林红若,她写了信,派人送去仲晴明家。
到了第二日,不下雾了,是个好晴天,绿柳生着最暖软的翠色,在微风里晃晃荡荡的,仲晴明是快近黄昏时才来的,她进了门,立即与秦绛作揖,道:“秦大人,我来了。”
秦绛才从宫中回来,她打量他几眼,说:“仲公子,要说的都在信里说了,红若从不是无理之人,你对她的亏欠,旁人也看得明白。”
仲晴明穿得简单,他颊边还沾着汗,说:“信是午后才看见的,我原本在姐夫府上,他们周折一番,转送过去,所以花了时间。”
秦绛沉默一阵,对他说: “进去吧,去看她。”
穿廊过桥,仲晴明进了林红若在的小院,这季节,院前牡丹树泛起厚红,在斜阳下一片带雾的艳色。
房门没开着,仲晴明抬手扣门,他今日连剑都忘了带。
林红若呼吸一滞,她就在桌旁坐着,今日穿得清淡雅致,看着冷傲,她未答话,也没有起身去开门,而是抬起手,把酒斟进盅里。
“红若。”仲晴明唤她。
林红若这才缓慢地起身,她挪着步子,到了门边,说:“这么晚才来。”
“我原本在姐夫家,信是一番周折才拿到——”
“你近日过得很好吧。”
女声的调子抬高了,说着话,林红若把门打开,她嘴角挂着一丝笑,妆上好了,花簪虫钗、宝石坠子都戴着,轻说:“进来吧。”
仲晴明全不是那时在宫中当差的样子了,不束袖,穿得随意松垮,连个像样的发冠也不戴,看着倒愈发有侠道之气了。
他说:“近来过得不好。”
门再次发出“吱——”的声响,林红若又将门关上了,她引仲晴明来桌旁,坐下,说:“我的话不多,也懒得与你撕皮掉泪,我不是什么大善人,你或许早就知道。”
林红若放平了挂笑的嘴角,她从衣袖里拿出个瓶子,放在桌上,也在圆桌旁坐下。
仲晴明的脸色不太好了,他说:“即便我和赵喙间还有许多没说清的话,但我对你,没掺杂别的。”
他叹一口气,又说:“我知道,没人信我。”
“嗯,”林红若笑着点头,问,“还有呢?还想留下什么话?”
这时候,太阳更斜了些,因此房中很暗,林红若的面色过分病态,在妆下,细看不太搭调,也或许,不搭调来自她毫不伪装的表情。
仲晴明着实怕起来了,他的手攥紧了,他试探问道:“为什么要……留下?”
林红若拿起了桌上的瓶子,她葱白的指尖掸动着瓶身,白色的药末就飘下来了,雪一般下在仲晴明面前的酒里。
她说:“君子优先,如果你不喝,我就喝了。”
药是泛着苦味的,但想想,酒气应该能压去药的味道,林红若面色没有大动,她像是不在意什么了。
“我告诉自己未做错事,一生该学书中之礼,可如今,我也说服不了自己了,是什么错,又错了多少……”仲晴明低声叨念,盯着那杯酒,他抬起头,用透红的眼睛看着林红若。
从她的脸上,再也看不到赵喙的样子了,而是个活生生的闺秀,是明艳的,是狠厉的。
仲晴明的一滴泪挂在了颊下,他拾起杯子,仰头,当高束的发丝飘散,这一刻,和他平日豪迈的饮酒无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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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泱京相接的黔岭不是远地方,陈弢劭微服到此,路上也未花太多的时间,他暂且掩盖着君王身份,要在此游历,看查官府军营,又能了然些民情。
城中的风貌与泱京不同,少了些精巧,多了些绮丽,也有牧族的豪迈,但在此处,亦有其他的族人,因此什么都是多样的。战事当下,工商自然衰退些许,可城中防守尚好,暂时并不十分混乱。
至府衙,出示了自备了朝中文书,受了接待,陈弢劭自称是特使黎大人,因此由知府带着参观。
“此处是战事中要受军法处置的,暂时关在此处,行踪是保密的。”
建在地下的监牢,有一处墙上点灯的地道通达,密闭的空间里泛着腐味,也有潮湿的霉气,陈弢劭与随行的侍卫同走,他问:“此处的犯人是什么吃食?”
“有吃的就不错了,黎大人,他们可都是叛国通敌的重罪,如今粮草短缺,原来吃的糙米粗面汤,现在换了野菜面汤,春季了,野菜多。”知府说着话,几人穿过了漆黑的廊道,转个弯朝门内去。
陈弢劭说:“野菜弄不好会死人的。”
“吃不死,牧民常吃的几样,咱们没什么办法,正常当差的也缺粮食,犯人就将就吧。”
陈弢劭忽然停住了脚步,他皱着眉转身,看着知府的脸,低声道:“你当心些,说不定关着的里边有朝廷的线人,要是真的弄死了,你也死了。”
只是个谎话,知府的脸顿时变成灰色,他有些怕,问:“真的?”
陈弢劭盯着知府看,随即,便仰头大笑,他用折扇拍了拍知府的肩膀,道:“我吓你的,我只看查我管的东西,别的一概不知啊。”
他英俊,眼底含光,转了头,便看到了监牢里的栅栏,很粗,也很密。
那后面倒没有太多的人,陈弢劭大致扫视过他们脏污陌生的脸孔。囚犯穿的一身黑衣,倒能掩盖下一些脏破,他们不是癫狂的,而是在睡觉或者静坐,还有一些向来人投射无神的目光。
“太压抑了,得换个有窗的地方,人疯了还想审出什么呀?”陈弢劭缓慢迈着步子。
知府答:“这些多数都是要定罪的,只是轻重的问题。”
不说长久在此的人,陈弢劭走了一阵,都觉得胸闷了,他视线扫到一处隔间,看到了一双很亮的眼睛。
很漂亮,是低落且沉默的,人就靠着墙,坐在一堆稻草上;那人把眼睛睁得更大了,走廊里的灯正巧有一盏在对面,因此陈弢劭看得很清晰,他的心一沉,他讶异、疑惑。
他能确认那个人是曾经得宠的侍御师,是那个在朝中背负了骂名的颜修。
陈弢劭不得不朝前走,他一手扶住了栏杆,扫视着里面的陈设,他问颜修:“怎么在这里?”
或者,颜修没有认出他,或者是不信任他,总之,答案是没有的,陈弢劭被知府引着,往更深的地方去,他一直看着颜修的眼睛,颜修也在看着他。
直到谁都看不见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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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军营已经是几日之后了,陈弢劭仍然以特使的身份待下,还得了个不错的帐子,此时,营地北迁,换了个傍水的地方,湖边生青草,与蓝天映衬,风景算是不错。
侍卫出去了一阵,又进来了,他作揖,道:“黎大人,你的病可能是风寒,他们让你去军医的帐中看看,那是个名医,或许会很快好的。”
陈弢劭的确太阳穴处疼痛,也会流涕,他道:“这就去吧,现在闲着。”
队伍还未回来,营地里只有零星打杂的人,待到了军医帐外,陈弢劭先是碰上了颜修的帮手,他掀了帘子往内,侍卫在身边护着。
桌前有个背影,穿了绸缎氅衣,挺高瘦的,他略微回头,问:“何事?”
“军医,我是京中来的特使,可能有些风寒了,得劳烦你帮我看看。”
“坐吧,过来坐。”
他忽然转了身,嘴角还是有笑容的,他去桌子里侧,坐下了,又重复了一次:“坐。”
“哦。”
陈弢劭的震惊只停留了一秒,他坐下了,他淡声地应着。
一切都那么蹊跷,见一次颜修已经足以叫人惊讶,可在两处地方见两个一样的、境况不同的人,实属怪事,诊病的时候,陈弢劭细致看一番颜修的脸,他说不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后来拿了药,便回帐子里去了。
陈弢劭无处讨论和倾诉,因此无法更好地剖析此事,他还有其他要做的事情,因此,只能暂不思虑这个,直到第二日,与队伍里的小官交谈,却听说了些别的。
陈弢劭问他:“军营中是否一切公正?”
“并非一切公正,大人,”那人作揖回话,说,“这是许多人不知道的事情,扶汕来的军医杀了个伤兵,原本要被处置,可后来不了了之了。”
疑云布上心头,陈弢劭皱着眉思索,他与身边的小官围着帐中的小桌,坐下了。
陈弢劭疑惑:“不了了之?”
“的确是,据说原本要押去牢里关着,可后来平安无事地回来了,谁都不敢揭发他,这种情况,一看就有了不得的势力支持。”
陈弢劭问:“你怎么揭发他?”
“不算揭发,只能算说了个故事。”
热茶渐渐温了,陈弢劭再次思虑起关于颜修的一切,他甚至想快些赶回牢里,看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颜修。
[本回未完]
第67章 第廿八回 [贰]
夜里,队伍回来没多少时候,治伤的新帐子搭在别处,因此,军医帐子空出来了,等到许多人入眠的时候,陈弼勚换了轻便衣裳,他出了住处,自偏僻处行走,尽量躲着各处守哨的人。
红色的火束常夜不灭,为临时的险情准备着,走得近了,人半边脸被灼热,甚至发烫,陈弼勚从外细探,确定了军医的帐子里没人,他就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里面倒没有太漆黑,窗还开着,有很清淡的月光照进来,也有火把和火盆的光映着,此处简陋,床上也没什么精致铺盖,那个很薄的丝绸单子,还是颜修那时候从扶汕带来的。
床下有包袱,和一个颜修带来的木匣子,但陈弼勚不知道钥匙在哪里,他现在急需找到实在的证据,证实有人用巫术冒充,行了些恶事。
但他最忧心真正的颜修身在何处,可恍惚中,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或许是颜修真的变了脾气才那样的。
外头的风,吹帐子上的旗帜,也吹矮树的叶子,因此,有些奇怪的动静,陈弼勚找过了床下,也找过了桌上,手又往床褥的夹层下面摸去,他发现床板上有个不起眼的缝隙,里面别着个东西,是细长的,带着塑花的头,是凉的。
怎么着都未想到,那竟是自己曾经送出去的鎏金灯笼簪。
陈弼勚环顾四周,再看不见可以寻找的地方了,他正要出去,却听脚步声在门边上,他想往窗外跳,可门外的人已经进来了。
那人拢着个油灯,光正往陈弼勚身上照。
来人说:“以为是贼呢。”
“我来等你的,”簪子放进衣袖里了,陈弼勚丝毫不慌,他在一只凳子上落座,说,“许久没见了,这么冷淡啊?”
颜修上前,将灯放在桌角,他轻微扭头,嘴角上挂着不明情绪的笑,他眼神有些阻滞了,道:“那日原本就没有和解,是你刻意不与我同走的,到底怪谁?”
陈弼勚粗衣束发,脸上满是疲倦,他站起来了,走到了颜修身后,呼吸是刻作的和缓,实则,正机警到后颈流汗。
油灯的光是暗沉的,烧起了不可忽视的黑烟,还带着些许的焦味。
“我和你的想法不同,”说话时,陈弼勚手上蓄了力,他的指头搭在颜修的腰侧,逐渐地向上挪动着,又说,“明明是你先走的,落下了我。”
“江鸟此人,如今已经不知去处,你既然舍不得动她,那就不要来找我了,待一过今夜,我就要离开黔岭了,你我再没有任何的关系。”
话毕,颜修低头看着腰侧的手,他弯起嘴角一笑,就伸手去捉。
可触碰到的下一刻,陈弼勚极其灵巧地,将手挪开了。
陈弼勚气愤,眉头蹙着,声音忽然抬得极高,他道:“既然过往情谊不在,我也无需挽留你,曾经送的项圈是个念想,留着扫你的兴,不如还给我。”
“赠出的东西,哪里有归还的道理。”
二人这才真正相视,陈弼勚一副心灰意冷的表情,他后退几步,说:“你走就走吧,从此至后,再无瓜葛。”
一切快要明晰了,陈弼勚知道出了天大的事情,凭手上的力气来说,此人定然有很高的武艺,凭无中生有的项圈来说,这个人不知道他和颜修之间具体的事情。
只怪近日战事吃紧,时间上还是耽搁了,陈弼勚出了帐子,又立即回头,他略微察觉到帘子的缝隙里有人在盯,他绕了些路,寻到一个偏僻处,一旁帐子里的人都睡了。
黔岭之景致,有苍凉感,却在春夏的时候艳丽软暖,而有半个月亮的晚上,是辽阔寂静的。
陈弼勚将灯笼簪子放进衣襟内,他或者得需找个帮忙的人,但实在不现实,军营中也不好逃离,一切像是都没有希望了。
唯一可行的大概是揭穿,但此人设局精细,镇静自若,大概有许多防范的方式。从陈弼勚骑马离队那日想起,进林子,打斗,被胁迫……
唯一不在那人掌控里面的,大概只有突然出现的江鸟了,怪不得,怪不得他总为杀江鸟找各种无理的缘由。
陈弼勚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惶恐,他只得接受多变的现状,他不能知道真的颜修在何处,不知道他是否安全,是否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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