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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还是有转机降临了。
半夜突然刮了大风,第二天一早,乌云厚重,小雨掉落,湿润的水汽减去燥热,土的气味自草地下面升腾,霸道地钻进鼻子里。
陈弼勚见前面的士兵与一人作揖,他这才转头细瞧,却见那人着官家衣裳,发丝披散,是颇闲适的。
的确是陈弢劭,眉眼和身量俱是,与营中的野气全不搭调,他身旁还有个冷着脸带刀的男子,应该是近身的侍卫了。
陈弼勚走近了,这才敢搭话,他道:“花园中说了些话。”
“与己为敌。”
雨是微凉的,洒在脸上了,连睫毛都挂着半透的小水珠,陈弢劭更平心静气,他又道:“我是朝中特使,姓黎,请你去我帐中,问些话。”
着实是许久未见了,当今,身份悬殊,又不知对方境况,一时间选不出该聊的,等茶水泡出浅黄色了,陈弢劭忽然说:“我听闻了颜自落杀人的事。”
“我不知道。”陈弼勚如实说。
陈弢劭又道:“他已经被抓去城中大牢了,我在那里见了他,但未说上话,回来之后,却听说杀人的事情不了了之,他仍然在此做着军医。”
“大牢?”
“是,我那日随知府参观各处,却在地牢里见了他一面,那里关的全是触犯军法之人。”
陈弼勚真的慌乱了,他的拳头紧紧攥着,问:“他怎么样?”
人的气息里带着颤音,眼珠和嘴都没了章法。陈弼勚睁着眼,再问:“他怎么样了?”
“那里不是人待的地方,没有一丝天光,吃粗面野菜,肚子都是填不饱的……可要紧的不是这些,以我来看,关在那里的人,最终活不了几个。”
陈弢劭仰头吞了半口茶汤,他也随着陈弼勚忧愁起来。
陈弼勚的手指碰着下巴,他去端杯子,却一口没喝,像是手足无措了,又逼迫自己平静,说:“我能确定,这里的颜修是旁人,我已经找到了漏洞,但没有戳穿他,他说自己今天要离开黔岭。”
“我自然是带了不止一个人的,只是不在明处,他只要迈出这个营地半步,就会被立即拿下。”
陈弢劭还像过去那样,沉稳里带着自如,他是机敏的,可以想到细处的东西,可他自觉得不如陈弼勚聪慧,没有他高低皆可的魄力,没有他一心为民的勇气。
陈弼勚站起来,双手按着桌子,他直视着陈弢劭的眼睛,低声说:“我必须要去城中,去见他,救他出来,他怎么可能杀人?你觉得他会不会杀人?”
陈弢劭了然了,他起身拍了拍陈弼勚颤抖的肩背,便去桌前展纸,说:“我会为你写一封随身的书文,你给他们看便好了,上面有印鉴,他们都知道。”
陈弼勚没有应声,他像是泄气了,贴着桌角坐下,他合住了透红的眼睛。
感受到危难,又和以往的深情混杂,于是,更叫人狼狈了。
“知道你听不进去,可我还是得说说,被你送走的弜漪回来了,她不习惯民间的生活,想着冒死回宫质问我,现在在月阔宫住着,养身体。崇城倒没有巨大的变故,你身边的仲晴明离开了,回去过他的公子生活,归荣王倒是安分了一些,我极力压制他方势力,现在,暂且成不了什么气候。”
雨下得大了,滴在帐子上,声音密集,有些嘈杂。
陈弢劭手底下写着字,道:“我承受不解的时候,便深知了有些人对你的拥戴,你终究不应该灰心的,你的聪慧,将江山挽留了下来,没有落入归荣王的手里。”
“在谁的手里,都对,也都不对。”陈弼勚缓声道。
“治国乃艰难之事,也有些我从未预想过的意外,如果有一天你重登帝位,我信你能做得特别好。”
陈弼勚却说:“我做不成君主了,做不了了。”
他也不清楚这是积极豁达的话,还是消极自弃的话。
“至少,最终要传位给你的子嗣,这是父皇想看到的,对我来说,也是种宽慰。”
“我不会有子女,永远不会有了。”
端坐在地上的陈弼勚,看向空气里,他的泪从颊上滚下去,他抬起手揩干。
陈弢劭说:“你终究要回泱京,你不可能只与他——”
“只与他,有什么错?”
陈弢劭未立即接住陈弼勚的话,他沉默之后叹气,只道一句:“我不该这时候和你争论这个,显得我狠心又闲话。”
规劝不住,也就不规劝了,如今连皇位都想放弃的陈弼勚,做出什么决定也不见怪。
书文终于写好了,陈弼勚回帐子里收整了东西,他在雨里上了马,也不顾水浸透全身,好在,雨在半个时辰以后停了。
陈弼勚庆幸与陈弢劭偶然的遇见,他悬着的一颗心仍旧悬着,他期盼着天别下雨了,期盼着见到一切都好的颜修。
他期盼战事快些结束,他和颜修该安定下来了,黔岭的百姓,也该安定下来了。
方才走前,陈弢劭还问了他:“你怎么不怀疑那人是我安排来害你的?”
陈弼勚答:“一同经历了那么多事,我怀疑过许多人,可我总要……信些什么吧。”
[本回未完]
第68章 第廿八回 [叁]
陈弼勚原本能在午后到城中,但行军占道,路上拥堵混乱,加之他对此地不熟,因此,在途中弯绕了许久,待昼夜相接时才进城。
雨再次下起来了,深春暖雨,如油亮润,店铺的门头上挂着红灯笼,黔岭城中,说不上繁华,可也不是死寂,一切都在战乱的阴影中,残喘着。
陈弼勚找到了知府家,那处是高墙围立的宅子,陈弼勚只身匹马地来,又穿戴得毫不崭新华丽,怎么瞧都不像正经访客,有家仆出来,机警地问询:“公子有何事?”
“寻你家大人,有要事相商。”
“请说你的名字,我们去通报。”
雨更大了,天要真的全黑了,但又像在拖延时间,不舍得白昼离开。
陈弼勚站去台阶上躲雨,他道:“我有朝廷的文书,黔岭监牢里关押了陛下的线人,我就是为解决此事来的,不便报上姓名。”
一位家仆匆匆而去,另外两个人在此盯着,没多久,就有人来了,一看就知道是知府,他一眼便觉得见过陈弼勚,可实在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由于各方消息不通,因此有些误会。”看过了文书,知府对陈弼勚更恭敬些,他请陈弼勚进去,专指人撑着雨伞,又派人将陈弼勚的马照顾好了。
进屋,陈弼勚勉强喝了两口热茶,便由知府安排着,去一处客房内沐浴更衣。自然,他是十分焦急的,但也不能完全不像个公务之人。
更衣过后,陈弼勚来厅中落座,佯装着镇静。
他对知府说:“你或许会懂的,我原本应该去专管监牢的人那里,但怕大费周章,所以干脆来找你,就什么都能顺利疏通,为所有人省事了。”
另一张纸上写了颜修的名字,陈弼勚展开给知府看了,知府当即点了头,他或许有疑惑,但不想再生不必要的枝节,因此,便差了人,引陈弼勚往牢里去了。
人从地上进了暗而憋闷的地下,陈弼勚随着带路的人,到了一处窄厅,那人说:“大人,劳烦你在此等候,我这就去带人过来。”
那些灯光,不会带来温和的暖意,而是透着惨色的,陈弼勚站立不安,他盯着那人离开的门洞,心紧紧地皱成一团。是盼望见到颜修的,又怕见到,甚至怕是局中局,怕自己已经走进了他人真正的圈套里。
传来了脚步声,一个十分响的,一个慢而轻的,门洞外的长廊里,是两个人愈来愈近的影子,引路的小官搀扶着比他瘦弱不少的人。
更近了,陈弼勚能看到颜修是低着头的,他穿着那么粗糙的衣裳,头发上沾着从远处可见的灰草。
又有别的当差的,端了热水进来,放在墙边的桌子上,他冲颜修喊:“把脸洗洗吧,是我们照顾不周。”
“关于他杀人一事……”颜修与当差的说话。
当差的立马着急回话,道:“此事不论真假,都不将追究了,是知府大人的意思。”
到现在,颜修也没有抬起头,他刚去了脚镣,走路还不太习惯,当颜修停住之后,搀扶他的人松了手,他就立即脚软地跪了下去。
可能扯着了身上的伤,因此,颜修痛苦地叫出了声。
陈弼勚立即蹲下·身扶他,这才将颜修的面容看清楚了。颜修可能没力气睁开眼睛,他更没心思看四周的人是谁,只是盯着陈弼勚的膝盖。
颜修缓缓抬眼。
“我来带你回去。”陈弼勚的目光停滞,眼下的血色更明显了,他想扶颜修起来。
颜修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肚子……饿……”
曾经,他那般光鲜,总是穿得崭新,他少有低声下气的时候,那时见了皇帝都不下跪的。
陈弼勚的眼泪滑到了下巴上。
他吸吸鼻子,说:“出去给你买吃的,别急,坚持一下。”
后来,也没心思洗脸了,任那半盆热水在身后散气,陈弼勚背着颜修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雨未停下,沾湿了鞋底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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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来瞧过了,陈弼勚愈发愤怒,他不敢直视颜修身上的伤,更难想象他在那里经历了什么。
方子写好了,大夫说:“有许多病加身,不是好治疗的,要多吃些药,慢慢养着。”
药得需劳烦大夫的学徒送来,陈弼勚关好了门,就在床边坐着,他掩上颜修的衣领,不多时,忽然来了个拍门的,在外头说:“大人,知府派人求见,送些衣物盘缠。”
来的倒不止一个人,拿了些男子的内外衣裳,也有点心茶叶,还有一匣子金银,带头的说:“若是缺什么,我们再去备下。”
“不缺什么了。”陈弼勚淡声答。
接着送他们离开,抓好的药也送来了,颜修还未吃下一口粥汤,他半睁开眼,问:“这是在哪里?是不是要押我去斩首了?我是被冤枉的。”
他唇上干裂,又毫无血色,手被紧紧握住的时候,也不主动使力气,陈弼勚在床边跪着,他说:“是我来了,没事了,没人敢杀你了。”
烛火映红,夜更深,颜修眨动眼睛,叨念:“你来了……”
“我已经带你逃出来了,你先养着,等精神了,咱们就能走了,去个悠闲之地,好好过一辈子。”
话没完的时候,陈弼勚就快要哽咽了,他帮颜修擦洗,又把送来的新寝衣换上。
后来,陈弼勚脱了衣裳鞋,钻进被窝里,将颜修抱着。
终于,全部的触碰是真实的,颜修的神色是真实的,他虚弱,可找到了可依附处,就往陈弼勚怀里蹭,说:“这回,真的以为我要死了。”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摸上了陈弼勚的脸,感叹:“真的是你啊……”
“我疏忽大意,才着了他人的圈套,才让你受苦至今,思前想后,原本都是不严密的,我却不细致推敲。”
陈弼勚知道,颜修听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客栈小二把煎好的药送来了,陈弼勚给一点碎银致谢。陈弼勚先尝了药,再过一阵,才喂颜修服下。
颜修也吃过了几口粥,他嘴上嚷着饿了,可是吃不下去太多,人像是胆怯,也像是恐惧,坐起来的时候总往床角缩。
“怎么了?你抬头看看我。”陈弼勚去拽颜修的手,可颜修将脸埋得更低了,他肩膀抖起来,终于抑制不住地哽咽。
半晌,喊了一声微弱的“救命”。
他想跳下床,想跑出去。
颜修意识清晰,他知道已经安全了,可压抑许久的情绪有了释放的自由,便有些不可自控,他的细手腕上悬着那个翠玉镯子,他用另一只手握着它,说:“不许抢我的镯子,不许抢。”
陈弼勚轻而易举能将他抱住,颜修大哭出来,他坚韧得久了,终于能放松些许,表露自己的弱处。
地牢、打骂、饥饿……能击溃几乎任何人。
陈弼勚特地不吹灯,特地睡在床的外侧,或者,他得更温柔亲密些,让颜修心里的阴霾快些散开。
吻是很轻的,也是缠绵的,是热的。嘴唇一碰到,体温融合,呼吸像是自地底冒起来的池子,是烫的。
颜修抬起手,把陈弼勚的脖子揽住了。
雨夜的黔岭,与雨夜的别处似乎没什么不同的,可在惨痛的遭遇里,这是个最不寻常的雨夜了。
“他们会抢我的镯子,”颜修说,“不是抢,是安静地要拿下来,我躲开了,那个人说小心点,他要把我的手切下来,取镯子。到底怎么了,我没有杀人,没有做什么坏事,我那时被人投毒,出现幻视,所以迷路了。”
陈弼勚不再是在宫中时的样子了,他真的变了,更像个普通成人,而非皇脉贵族,他收起一些顽皮,养成了一些沉稳。他低头侧睡,看着颜修垂下去的睫毛。
然后,一个吻印在颜修的鼻尖上。
“我知道,我不信你杀人。”
“我是不是太不严密了?要是我将自己护得很好,那就不至于这样。”颜修逐渐冷静下来,他在被子下面攥着陈弼勚的指头,慢声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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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最热的时候,林红若有些闲不住,她在树影下,独自踢毽子。
有风吹叶动,也有虫鸣,那边来了个疾步行进的丫鬟,她走得近了,说:“林小姐,他们说仲公子近日胡言乱语、形迹疯癫,从房檐上跌落,因而摔得卧床不起了,他可能得了癔症,或许是更难言的病。”
毽子数到三十,稳稳停在了林红若的手心里,她小口喘气,道:“自然,该同情他人,不过这个人,跟我没什么关系。”
林红若穿得单薄清爽,运动过,因此颊上粉红,看着颇愉悦,她再抛起毽子,向身后弯腿。
想的是什么呢。
是那日用来唬人的毒酒,是内心坍塌的仲晴明,是庆幸夭折的提亲,是在林中的初见,是赵喙,是射在树干上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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