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这个干什么。”
“刚刚那么多人挤一起,我连你的信息素都能闻到一点,就他干干净净,一点味儿都没有。”唐意远坦白,“而且我前几天犯浑,被沈天磊抓到学生处罚站,下午老师去上课,桌上摆了份他的转学档案,我就看了。”
他偏过头瞟了瞟陆辞,见对方神色如常,犹豫几秒,接下去说:“姜照眠腺体有问题对吧?没有信息素没有发情期,也闻不到别人的味道。我上网查过,这种毛病几率低成这样,条件又严苛,他小时候得被多少人碰过?他们那种家庭,一般人能进去搞?指不定早被他亲爹亲兄弟玩腻了。”唐意远喉结滚动,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但脸上意思很明显——
你不嫌脏吗?
“你能闻到我的信息素是因为血缘。另外,”陆辞人生就俩准则,“他怎么样,和你有关系?”
“怎么没关系,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喜欢你。之前威胁我和爸的人就是他们家的吧,肯放人不就因为契合度?你记不记得上年那场辩论赛,这玩意就是遗传学的糟粕——噢,生下来注定你们俩一对了?自由民主都被狗吃啦?”唐意远嘴皮子利索,上下一碰又是一大串,”况且这种病治好了还有后遗症,我哥大好人生刚刚开始,追他的不知道能组多少支足球队,凭什么就绑死在姓姜的身上?”
雨停了,伞被唐意远拿走,陆辞踢了颗路边的小石子,没说话。
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预设立场,什么谎话都敢编,骗别人之前先骗过自己,也不知道哪个更可笑。
街道太窄,撑破天能让两辆车并行,某些车型稍宽一点的,还得折下外视镜。破旧的面包车疾驰而过,泥水飞溅,泼墨一般洒上裤脚和球鞋。
唐意远骂了一声,下意识去抓陆辞白净的手,不甘心没有回应,还要继续未完的话题:“你说是不是?”
手机亮了亮,跳出一条消息,姜照眠问他到家了没有。陆辞瞄了眼没回,点了根烟,清隽的面容隐在缭绕的白雾里,眉眼微垂,说:“‘大好人生’这种高帽,以后别给我戴了。”
他整个人显出异常的锋利,唐意远讨了个没趣,讪讪的,又有点气馁。
他想起小时候,唐志勇喝得半醉,跌跌撞撞回家酒瓶子啪一声砸在茶几,把两个儿子叫出来骂骂咧咧一个晚上,粗俗的字眼能在人身上砸出密麻的血窟窿,有时候也打,次数多了,一听到那声响,心脏就像被一只手紧紧箍住。
唐意远每回都哭,但从不说求饶的话,也不开口,和反抗相比,用沉默捍卫气节显然更容易。他没胆量在行动上迕逆,他只有七岁。
陆辞和他完全相反。唐志勇数落到兴头上的时候,他会主动承认错误,然后离开客厅做自己的事,留下父亲一个人气急败坏,咆哮声震耳欲聋。陆辞是个alpha,唐志勇一般不会动手,怕以后被报复,可有一天他实在愤怒到极点,抄起酒瓶抡了上去。
陆辞躲开得及时,碎片刮破脖子,伤口不大,连缝针都不用,小诊所十几分钟就处理完。医疗费赊账,唐志勇不肯付,说自己穷得叮当响。
当天晚上他酩酊大醉,陆辞则在深夜打开了那扇门。
啤酒混着深褐色的玻璃片遍布那张脸,鲜血淋漓,唐志勇惊惶的眼睛里,他笑着说:“爸爸,对不起。”
唐志勇被送去那家小诊所,医生要他先结账,他没办法,只能一并偿清。
事实唐志勇清醒时还算个合格的父亲,烧饭做家务,偶尔给点零花钱,甚至会在六一带他们去游乐场玩。但那晚之后,最后一块遮羞布被扯下,两个人关系彻底破裂,相看生厌,他再也没和陆辞说过一句话。
七岁的唐意远贪恋唐志勇仅剩的温暖,不明白他哥为什么要这么做。九年后唐意远十六岁,依旧摸不清陆辞在想什么。
铁门锈迹斑斑,唐意远掏出钥匙开门。他们家住二楼,将近十点半,楼下的棋牌室正值势头,五台麻将桌一摆,噼里啪啦吵个不停。
房子小,处处逼仄,楼道的天花板说高不高说矮不矮,正常走路没问题,玩闹一下就会磕到头。感应灯年久失修,唐意远拍了三四遍手还是毫无反应,干脆摸黑:“估计坏了,你上回怎么修好的?”
陆辞打开手机的照明,LED光下灰尘浮沉,“理了一下线路。”
唐意远好一会没吭声,等拧开门把手,才说:“这几天不出门了吧。”
星期六陆新瑶忌日,唐志勇惯常发疯,虽说已经长大,可这种特殊时候他心里还是有点发毛。唐意远依赖陆辞,又羞于启齿。
陆辞弯腰换鞋,“嗯。”
第九章
可能离陆新瑶出事的日子太近,陆辞又梦到了她。
内容荒诞不经,醒来已经忘了三分之二,讲不明白什么感觉,总归不轻松。他满心厌倦,起床摸了把脸,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家里就两个浴室,半身镜前的洗漱台乱七八糟摆了一些东西。老房子隔音不好,棋牌室还没到鸣金收兵的点,洗牌码牌的声响像一层层的浪浮上来,热气充溢狭小的空间。没由来的累。
来接他们的同学规矩,天蒙蒙亮就在楼下揿铃。唐意远揉着眼睛,用脚尖踢开浴室的门,挤进来刷牙洗脸。他哥套了件棉T恤在吹头发,看也没看他一眼。
姜照眠是个行动派。
星期五的清晨,早读铃声都没响,他一个人哼哧哼哧搬空了沈浩的座位,而后将自己的新水杯、课本、漫画、笔袋等杂物依次放进抽屉,拿扫帚和拖把清理地面,想了想,又把陆辞的桌洞收拾干净,擦了一遍两个人的桌面。
做完一切,他埋头在书包里摸出两盒酸奶,一盒放到陆辞位置,自己心满意足地喝起另一盒。
沈浩昨天晚上在黑网吧包了个寂寞的夜,来得比鬼还早,拎着俩鸡蛋饼闷头往里冲。脑子灌满浆糊,压根没注意看,等走到座位才发现坐了个人。
昨晚事情多,邹凝珍没来得及通知班上学生位置变动的事情,他大脑混沌,愣了几秒认出对方,“姜照眠?你他妈在这干嘛?”
Alpha横行霸道惯了,下面那句‘赶紧滚’卡在嗓子眼,差点脱口而出。
姜照眠咬着吸管,吸了一大口酸奶,抬手指向周明的桌子,含糊不清说:“你的座位在那里,东西我已经弄好了。”
“什么意思?”沈浩险些以为自己听错,反应过来后语气尖锐,扬声道:“你有病吧?谁允许你动我书了?”
他嗓子大得像敲锣,又站在旁边,姜照眠耳膜刺痛,拧了一下眉,“老师同意了。”
“不是,她同意有什么用?逗我呢?”沈浩气笑了。
姜照眠不会吵架,咕噜一声咽下黏稠的奶,说:“那你去找她讲嘛。”
“搬人出来压我啊?”沈浩啪一声把早餐的袋子甩到他面前,“邹凝珍算个屁。我告你她今天就算站到老子跟前叨叨都没用,强买强卖说换就换,你们俩把我跟陆辞当猴耍?”
姜照眠胳膊肘抵在桌面,指头松松捏着酸奶纸盒,“陆辞也同意了。”他掀了下眼皮,“你可以去问他。”
姜照眠的虹膜是浓栗色,平时不大注意出来,直勾勾看定人的时候才会和瞳孔对比出区别。他不怕面前的alpha,这么说有自己的打算——想早点见到陆辞。
沈浩踹了下金属的桌腿,以为他拖延时间,“你当老子傻?坐回去,快点。”
姜照眠见他不打电话,期望落空,抱着一摞书趴下去,没挪窝也没有作声。
他这副样子就差在脸上写‘这是我的座位’了,沈浩怒意陡生,牙缝里迸出几个字:“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不敢打你?”
姜照眠不解:“你为什么要打我?我又没做错。”
校门口的值日生抓得严,大家基本都能踩点到。这几天天气转冷,晚自习的时候学校广播通知除了周一不用再穿校服,前门大开,几个打扮入时的女生嬉闹着进来,拿过讲台的遥控器,一边开空调,一边关门窗。
六班小团体众多,项茜跟她们不对付,表面还过得去。打完招呼朝第四大组走,沈浩人高马大,站在那里挡住大半视线。她刚开始没瞧见人,笑说:“你又通宵?陆辞呢,怎么没一起…”
讲台有个小台阶,走下来才瞥到姜照眠,项茜微怔,截住话头,“他?”
这玩意油盐不进,沈浩气得头疼,怕自己到时候真上头了撸袖子揍人,抱着臂,“他说邹凝珍让我们换座位。”
“真的假的,老师疯啦?”
“姓邹的不是一天到晚供着他吗,一句话比圣旨还灵,”沈浩想到什么,微微扬眉,“你来你来,你们俩不是关系还行。要还劝不动,我就动手了。”
项茜点了点头。全班都知道姜照眠喜欢陆辞,她心里不大高兴,觉得对方仗着家里背景步步紧逼,说:“眠眠,你坐回去吧。他脾气不好,知道你擅自换过来肯定会生气…”
姜照眠再一次认真道:“陆辞答应了。”
项茜皱眉,下意识想否认,但又猜不透他的心思,退了一步:“不管怎么样,你们总要四个人都同意吧。”
沈浩没说话,他主要是恼姜照眠不声不响就把事儿做绝了,陆辞万一真自己愿意,他肯定顺着兄弟,坐哪不是坐。
他们动静大。临近上课,班级里的人满了不少,老师没来,大半个教室交头接耳,目光投向这边。
陆辞一踏进门就成了视线焦点。他情绪没缓和多少,回座位脱掉外套,权当看不见两个站着的门神。把手机扔进桌洞,撕开盖子喝了口酸奶,也没问是谁送的。
“哥哥。”姜照眠抬起小脸,凑过去,下巴抵着那堆书。
大概向上看的缘故,湿漉漉的眼睛睁得滚圆,他这个样子太像一只猫了,陆辞坐下来,随手揉了把omega的脑袋。
项茜一下说不出话,游刃有余的笑容冻在嘴上,像刷了层糊墙的清漆。
“不是吧。”沈浩瞪眼,“你真跟这玩意一块啊?”
陆辞瞥见姜照眠桌子上的早餐袋,问沈浩:“你的?”
“不然还有谁给你买?”沈浩一面骂他,一面拿了份鸡蛋饼丢过去,“你别转移话题。”
陆辞咬了口里脊肉,没否认:“你就不能跟应蒙换?猪脑子。”
应蒙是项茜同桌,沈浩合算了下,坐姜照眠后面和陆辞说话依旧方便,倒不怎么生气了。嘴里不痛不痒骂了几句,过了会看到人还没来,受姜照眠启发决定先斩后奏,“他和周明都是校队的吧,看关系还挺好,我就当一回免费劳动力,替他搬了,不用谢我。”
“你不交代一声?”
“这不是和您新欢学的吗。”沈浩啃鸡蛋饼,“他当时离被我打一顿就差一点,小同志要搁革命年代绝对是个烈士。”
陆辞啧了声,“他是烈士那你是什么?”
项茜本来沉着脸,被他一句话弄得笑出声。
沈浩说:“你听听,好歹一块睡了一年,转眼就这样,我能不心寒吗?”
陆辞想玩手机,他站这目标太大,指不定就被走廊巡视的老师抓出来当典型,“回自己座位心寒行不行,上课了朋友。”
英语老师前几天布置下作业,星期五要抽查,教室难得有人在稀稀拉拉背单词。应蒙的东西多,项茜帮沈浩移了几本,姜照眠扭头看他们一眼,转过来扯扯陆辞的衣服,小声说:“我也可以给你带早餐。”
他还记得沈浩随口胡扯的那半句话。
陆辞趴下来准备睡觉,卫衣帽子遮住脑袋,声音有点哑,“别吵。”
姜照眠收回爪子,乖乖噤声,就着最后一口酸奶吞完药片,有样学样地折起胳膊,脸埋进臂弯。两个人的手肘抵一块,他偷偷开心了会,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沈浩困劲过去,反而清醒,看了半晌,压低嗓子对项茜说:“刚刚对我们可不是这态度,陆陆给他吃什么药了,这么听话。”
项茜本来在抄英语卷子,闻言一顿,大拇指突然按上笔盖,圆珠笔芯咔哒一声缩了回去,说:“我怎么知道,可能就是为了陆哥来的吧。”
沈浩一愣,陆辞那时候说人长得难看,他没把姜照眠和病秧子联系到一块,以为是个普通的小富家庭,还笑邱宏达眼皮子浅。这会跟打通任督二脉似的,想起自己刚刚还想揍小少爷,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汗,“我操,不是都说契合度什么的不能信吗?”
“什么契合度?”
“没没没。”姜家的事情不好说,沈浩摆摆手,刚想上网搜这方面的表格,临了发现不知道自个的序列,郁闷了阵,只得补觉。
项茜欲言又止,瞟了他的手机屏幕好几眼。
附中不压榨学生课余时间。星期天的晚自习,陆辞和沈浩惯常旷课,邹凝珍在班会上通知说这周只上两天,周三到周五是元旦假期,双休不取消。
姜照眠就没见过这么宽松的学校,小脸皱着,忿忿地画了四五个小人。
第二天下雨,不用参加升旗仪式。天灰扑扑的,风刮得窗户砰砰响,阴雨绵绵的早晨太适合睡觉,全班几乎都倒了下去,仅存的两个脑袋在看小说。
姜照眠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每天都这么困,教室里的人永远睡不饱,好像是一只只夜行动物。
陆辞今天不太一样。姜照眠看到了他手腕处隐隐露出来的纱布,随意裹了圈。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见血迹,但神经猛地紧绷起来,想碰又不敢碰,比受伤的那个还要可怜。
沈浩这两天安分守己在家待着,难得清醒,说:“没什么事,他跟应原打了一架。”
姜照眠有些懵。项茜抢过话头,问他:“为什么?不是上个月刚…”
“不知道,他们俩恩怨海了去了,一直不肯让人插手。”沈浩嚼着口香糖,猜测道:“可能因为周明。”
姜照眠说:“那他真没事嘛?”
沈浩乐了,“你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了。真没事,应原比他惨多了。”
姜照眠抿了抿唇,看起来还是不太放心,但也不再追问。
陆辞这一觉硬是没睡安稳。
六班除了物理作业能收个七七八八外,其余几门课交上来的作业数量最多不超过十本。各科老师习以为常,偶尔实在看不下去才管一管,但就在今天,一个连太阳都没有的日子,他们批改到了陆辞写得工工整整的试卷以及作业本。
他进附中就没写过几次作业,几个老师连字迹什么样都不太清楚,隐约记得还算漂亮。关键在于陆辞前面几章练习都补齐了,马头上长角的事传遍小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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