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常彻用指甲盖也能猜到他在说什么:“别想了,每次做完之后你都更精神,精神得跟狗似的。”
宗迟笑起来,端着两个威士忌杯走过来,里面巨大浑圆的冰块随着棕色的酒液摇摇晃晃。简常彻一闻便皱起鼻子,尝了一小口,五官都扭曲起来。
“不喜欢吗?”宗迟拉着他溜达回吧台,“你喜欢什么味道,甜一点的?酸一点的?”
“别折腾了,大半夜的。”
“反正我睡不着啊,而且我也就折腾折腾你了。”
这句话不知哪里刺了简常彻心口一下,他环顾四周,浅灰色的墙面地板搭配黑色亮面的柜子,吧台下面的灯带也是冷光,整个空间里唯一带点颜色的,就是餐桌那几把橘棕色的椅子,但看起来就几百年没人坐过了。他感觉自己能看见宗迟每天晚上回到家,单单点亮吧台这里的一圈小灯,默默给自己倒一杯难喝又贵的酒,然后在凌晨孤独地睡去。
而这种孤独他能体会,因为其实和他自己很像。
“酸一点的,别太甜。”简常彻拉开吧台椅上坐下了,好像他是酒吧的客人,吧台后后那个衣衫随性的是今夜当班的帅气酒保,在给他创作私人的特调。
宗迟看起来有点开心,他转过身拉开抽屉,把雪克杯丢到一边,拿出一个量杯,一根搅棒和一个碾压棒。简常彻撑着脑袋歪着头问:“这是什么,捣蒜的吗?”
宗迟竟然咧了咧嘴说:“对。”
他从酒柜和冰箱里拿出一大堆瓶瓶罐罐和水果调料,先是切青柠,又是洗薄荷叶子,还放在手心里拍了拍。他眉眼十分专注,好像在对付一个严谨的实验,鼓捣了半天,终于端出一个黄铜杯推到简常彻面前。简常彻低头看着里面琥珀色的酒液,尝了一口,入口有一丝甜,而后是青柠和薄荷的芬芳,苏打水的气泡在舌苔上欢快蹦跳,破碎后散发出一丝姜味的回甘和香料的辛辣,完全喝不出什么酒味。
“这是什么?”
“是我改良版的莫斯科骡子。”
简常彻又喝了一口:“里面是什么酒,喝不出酒味。”
“你不是不喜欢苏格兰威士忌那么浓的味道嘛,”宗迟胳膊撑在把台上,笑吟吟地看他:“我加了很多伏特加呢,如果以为是饮料而大喝特喝,可是很危险的。”
简常彻一边喝一边撩起眼皮看他:“听起来不像什么正经店。”
宗迟笑起来:“难得有客人来,又是这么帅的小哥,没忍住。”
酒很好喝,简直就像柠檬味的干姜汽水,简常彻一口一口地把那杯酒喝完了。
他把杯子放回到吧台上,里面的冰甚至都还没化完,薄荷叶子和青柠贴在一起。
“要续杯吗?”宗迟喝完了自己的威士忌,又开始喝先前被简常彻嫌弃的那杯。
“不用了。”简常彻说,“酒保接下来没有其他工作的话,可以带出场吗?”
宗迟笑个不停,直接伸手关了灯,只有远处主卧浴室还亮着。
“酒吧打烊,接下来的时间都是你的了。”
第19章 少年的你
“这话本轮不到我来说,是你们直系领导应该布置下去的要求,但是既然今天遇到了……”
宗迟面前站着一排战战兢兢的大学生——他们有的刚毕业在试用期,有的还是在校实习,此刻清一色微微缩着肩膀,一边犹豫着抬头看他,眼神对上后又迅速移开目光。
“我知道你们在学校已经习惯了,不管是作业也好、报告也好,有一次、两次、三次修改的机会。一份工作做到百分之八十的地步就觉得可以交差,有些人甚至还达不到这个要求。”他面前摊着一大摞A3数据打印页,表面几页被圈出好几处错——这些报告本不会直接从实习生交到他手中,但负责带新人的同事正巧连续病假了两天,宗迟干脆直接走出去要来了数据自己检查。
“然后呢,就等着老师给你们改,下评语,再修正。但公司不是这样的地方,工作场合,你发出去的邮件和文件,就是署上你们名字,是要担责任的。如果这样一篇二十页的报告,有一个拼写错误,我尚且可以认为是疏忽,但如果有两个,那就说明这东西还不达标,达不到可以署名的程度,更远远够不上发表的资格。”
“我知道你们有些人只是过来混个简历内容,这我理解,当然也说不上有什么意见。但是对于那些不想把几个月时间完全浪费的人,我建议各位平时多动动脑子,想想工作该怎么完成效率和结果才是最优,平时多观察周围的前辈们是怎么做的。”
宗迟越说,办公室里简直静得简直回形针掉了都能听见,甚至连外面的开放隔间也全部屏气凝神。宗迟自觉自己话说得也不重,根本想不明白眼前这小姑娘要哭不哭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多亏此刻他电话响了,宗迟低头一看,快速说:“行了,报告先拿回去,回去听部门领导安排吧。”
一群学生逃也似地离开总经理办公室,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刚走出没几步便开始窃窃私语。
一个女生长吁一口气,感叹道:“好吓人。”
“好严厉啊,”另一个男孩儿也附和道,“平时都没听他说这么多话过,我真以为要被开除了,还想着怎么和学校导师交差呢。”
之前那女孩儿苦着脸:“现在一下就感觉没那么帅了。”
另一个说:“不会啊,就很认真啊,不是很迷人吗?”
“不了吧,每天这样我会吓死,对心脏不好。”
然而在他们关闭的门背后,于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宗迟接起电话,态度即刻180度地大转弯。他用在同事眼中必定陌生到诡异的戏谑语气,扬着尾音问:“喂,领导有什么指示?”
“今天下班后过来吗?”简常彻问。
这问句里的亲昵和默契让宗迟愣了一下,一时没有答话。简常彻却没有发觉,有些疑惑地问:“不过来吗?”
“来的。”宗迟单手叉着腰在办公室里原地转了半圈,任性道:“其实现在就没事了,现在就可以过来。”
“不着急,”简常彻说,“下班过来的时候,买点东西,我微信转你钱。”
然而这边宗迟已经坐不住了,急匆匆地拿了外套准备早退。出门前他还被一个实习生拦下,对方表示自己一定会在今天之内补上更新的数据,而且会严格纠错。宗迟本要点头答应,略想了想,又说:“不着急,不确定的时候可以第二天一早再检查一遍,那样视角比较新鲜,脑子也清楚,容易发现之前看漏的东西。”
实习生连连点头答应。
宗迟翘了一个小时的班,拿着简常彻给的单子买了好几十个气球,又买了自动充气筒,来到住院大楼侧面的停车场里。他一边充气,一边坦然地接受着众人的围观,不出二十分钟便大功告成,将所有气球扎成一束,走到某个窗口下,轻轻放开了手。
气球徐徐上行,陆陆续续地,每层楼的窗户都探出了脑袋。简常彻正巧无意间往窗外一看,顿时惊了:“这么早。”
他一边埋怨宗迟没有提前打招呼,一边从楼梯间三步并作两步地快速往上跑。简常彻冲到某个病房门口时,里面住院的女孩儿和她的朋友已经在连连惊叫地拍照了。
看看着气球即将飘走,简常彻大踏步跨进病房,冲向窗口,扒着窗台往外一够,准确拖住了气球栓绳的尾巴。来探病的女孩儿闺蜜仍举着手机,垫着脚往楼下不停地瞧。
“是谁?是谁?”病床上的女孩儿不住地问。
“小心手机别掉下去了。”简常彻懒洋洋地提醒。
病床上的女孩儿已经要激动疯了:“太巧了吧!我最喜欢的那个电影,里面就有这个桥段!”
“没看着,底下好像都是围观的,不知道是谁放的气球。”她朋友在窗口探头探脑了半天,差点没把被困在病床上的女孩儿急死,“是真没看见认识的人,不信我拍给你看。”
她从窗口走回来到病床边,促狭地笑了:“会不会是那个谁啊,放了气球就躲起来了,不好意思呢。”
“不,不会吧。”
“是给你的。”简常彻把气球随手系在窗台下的防摔栏杆上,从上面解下来一张卡片递给两人。
两颗脑袋立刻凑在一起看卡片的内容,但上面只简单写了女孩儿的名字,和“祝早日康复”。女孩儿看了卡片后反而皱起眉头,狐疑地说:“不会是彻彻做的吧,我就和彻彻说过,病床窗外飘起来气球很浪漫的事。”
简常彻摊了摊手:“我刚在隔壁呢,一口气七楼,哪跑得了这么快。”
“而且电影里,气球下面挂着一个篮子,里面有小狗呢。”女孩儿笑起来,“真不是你吗?”
简常彻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于是她再次脸红了,咕哝道:“那是谁啊……”
两个女孩儿又像小鸟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起来,简常彻挥了挥手:“你们拍拍照就好,不要太大声吵到隔壁。”
他潇洒地出了门,没有乘电梯,而是一蹦三台阶地下了楼。果不其然,始作俑者宗迟正站在他惯常排队的咖啡店前悠闲,遮阳棚正好形成了从楼上看下来的视觉死角。
“你这个行动力,也太突然了点吧。”简常彻说,“你在哪打的气球,我还说过来和你一起。”
“就在这啊,”宗迟无所谓地说,简常彻注意到周围还有零星围观群众在打量他。
“很快的,用这种气枪,一秒一个。”宗迟朝角落里的气枪得意地扬了扬眉毛。
简常彻服气了,又问:“多少钱?”
“什么多少钱?”宗迟装傻,“这位先生,大白天的就要带我出场吗?”
简常彻懒得和他贫,往队伍旁边站了站,心里又觉得很可笑——所以刚才宗迟就穿成这样,在这片人来人往的空地上,打气球?
宗迟总算排到队伍前端,买了咖啡,转过头时发现简常彻正靠在大楼外墙边抱着双臂发呆。
他一抱胳膊,胸肌和手臂的线条顿时更明显了,看起来秀色可餐。宗迟故意贴近了一点,在他耳根处用调戏良家妇女的语调说:“小哥,一个人啊?出场也不是不行。”
简常彻挑眉看他,眼神里好笑中又透露着无可奈何,而后朝另一边抬了抬下巴。宗迟下意识顺着他的示意望过去,看见一个小男孩儿孤零零地坐在花坛边,他膝盖并着,出神地抱着腿。
宗迟不明所以:“怎么了?”
“你看他。”简常彻又说。
宗迟再次观察起那个毫不起眼的男孩儿——他穿着泛黄的宽大衬衣和球鞋,细胳膊细腿,长裤显得空落落的。他头发挺长,软踏踏地耷在额头上,脖子处打起了卷儿。
“好瘦啊。”宗迟感叹了一句。
“他在学校里或者家里被人欺负,被威胁,”简常彻断言道,“被老师或者父母之类的。”
“啊?”宗迟愣了,“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
“我试图和他聊过,我问他,但是他不肯说。”
宗迟颇为吃惊地在男孩儿和简常彻之间又来回看了几遍,还是不太明白,问:“怎么看出来的?”
“你看他的胳膊肘,全是红痕,膝盖也被磨破了,还有手腕和脖子那一圈红印子,太明显了。他头发留这么长,都是为了盖伤。但是有一块地方的头发很短,你看,是缝伤口剃掉的。”简常彻随便指了几个地方,又说:“虽然其实根本不需要看这些地方就能知道,这些只是佐证罢了。”
宗迟听得一愣一愣的,又问:“那为什么不是被同学霸凌,或者是和邻居小孩儿打架意外受伤呢,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很皮的。”
“一定是老师或者家长,是大人,一定是力量和权威和他差距很大的人。这种我见得太多了,被欺负的孩子都是这样,从眼神和走路的姿态就能判断。”简常彻飞速说,“我问他是不是被欺负,我说我可以帮他,但是他不肯说。那个躲躲闪闪的纠结眼神,那种既害怕,又畏缩,但更加羞耻的神态,一种可能是被家里的亲戚,比如叔叔啊继父之类的猥亵过。但是碍于对方的权威性,比如是他是寄人篱下,或者为了妈妈的生活,不敢说。从这一点来说,被老师欺负的可能性也有,但是不大。”
宗迟完全听懵了——只是一眼观察,至于得出这么细节又如此阴暗的推论吗,但这话他说不出口。沉默了许久,宗迟终于用自己此刻能做到最稳定的声线问:“所以你是在哪里见得多了,福利院吗?”
简常彻转过来看他,脸上一片风平浪静:“不然你以为我打架的本事是怎么磨练出来的。”
宗迟心下震惊,好像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但较之更刺眼的是简常彻的表情——那种理所当然的,平静的,一点也不受伤的态度,那种懂事到令人揪心的云淡风轻和认命。
他忽然想起来此前简常彻曾经说过,小时候曾希望能有个神奇的心理医生腾空而出,根治解决一切不顺心,只因为糟心事太多。他彼时只以为简常彻指的是车祸后家人全部遇难的创伤经历,殊不知在那之上还有这一层的折磨。
宗迟不知道自己究竟露出了怎样的表情,但简常彻立刻显出不满来:“你那是什么眼神,娘了吧唧的。”
宗迟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张开胳膊将他一把搂住。
简常彻这会儿却慌了,小声道:“你干什么呢!松开松开!”
他尴尬极了,眼睛不太敢左右看,努力想要挣开这霸道蛮横的钳制,宗迟却用了狠劲。简常彻脸微微泛红,说话又结巴起来:“发,什么神经。”
宗迟早发现了,比起强硬的对峙,简常彻面对这种软性的侵略以及明显的示好都非常不善应对——他害羞得直想跑,于是宗迟更加用力,死死收紧胳膊。他看着眼前泛着热气的耳廓,心里又酸又甜,简直要了命了。
简常彻咬牙切齿,恶声恶气:“够了没,我警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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