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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邯郸(近代现代)——景相宜

时间:2020-12-27 09:19:17  作者:景相宜
  赵邯郸说:“你可以来南都旅游啊。”
  岳霄便狠捶他一拳:“靠,你个宅男。”
  “这么不喜欢出门,干嘛来外地读大学,在南都不好吗?”
  南都不好吗?
  在飞机上赵邯郸仔细地想这一问题。
  南都是很好的一座城市,虽然春天和秋天加起来只有夏天的一半。不是极冷就是极热,从来没有缓和调节的季节,一场雨就冷下来,一阵风就热起来,它的四季玄妙难测。在南都,总是睁开眼、醒过来,窗外是蝉鸣或者落雪,花一日便全开,叶一日就全落,斩钉截铁、没有商量地变。时间久了感觉就生钝,一年里只有过不完的漫长夏季或冬天。
  赵邯郸到洛川上大学后才知道,原来是可以一天天走入另一个季节的。
  而现在,南都正处于一年中最炽热的季节。赵邯郸高中时常常在暑假跟同学约着打球,一下午的大汗淋漓,球衣干了又湿,连头发也拧出水来。人散后,球场空空如也,填满场地的是热烈的阳光,从每一方面炙烤着他,激出皮肤日晒后的疼痛感。赵邯郸抱着篮球回家,家里总是空荡荡,沈常在公司而林孤芳在商店街,住在二楼的沈宁开着窗吹风,听到动静便朝下扫过一眼,扑在赵邯郸面上,尽是盛夏的热意。在最开始的时候赵邯郸会对他挥挥手,释出友好的信号,而沈宁永远只是看着,高高在上地。他被窗拘住了,像画框里的人像,只能被动地被观摩。
  赵邯郸的适应力很强,很快就学会了忽视。他走过沈家铺着碎石子的小径,穿过一棵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树。其实老树已半死,半身都灌注进水泥,僵直地伫立,叶尖泛着幽幽的绿。它是沈家树大根深的象征,就算哪一天真的死了,做成标本也得站在这儿,烂也要烂在沈家的院子里。
  回去之后第一件事当然是洗澡换衣,赵邯郸擦着潮湿的发走出来,家里就黑了。没有人开灯,就好像没有人在家。赵邯郸从一个宅子搬到另一个宅子,一切都没有改变。楼上偶尔传来沈宁走动的脚步声,他有时会练钢琴,如果赵邯郸在黑暗里站久了,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会以为是琴键狭缝里钻出的幽灵。
  作为继兄弟他们相安无事,赵邯郸有自己的朋友而沈宁有自己的功课,他们都很忙碌。其实每个人都很忙碌。沈常忙着开会,林孤芳忙着消费,他们存在的痕迹都太淡太淡。浸在茶水里泡得发胀的烟头,垃圾桶里一摞新剪开的标签,不知名的钢琴曲,以及走出房门后猝不及防的黑暗,这些构成了赵邯郸对那个家的印象。每个人都能证明自己的存在,但又时时刻刻不曾存在。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所以在失去时,赵邯郸才会觉得受不了。
  洛川离南都不远,一两个小时的机程。下飞机时南都机场还是很熟悉,赵邯郸取了行李,跟着人流往大厅口走。外面的阳光强烈到刺眼,照在身上像披上一层热油。赵邯郸脖颈上立刻蒸出热汗,他退一步回到阴影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老高。
  老高是沈家的司机,虽然姓高,但本人是个小个子。赵邯郸认得他,以前上学快迟到时他就坐老高的车,沈宁坐在他旁边,两眼对着窗外目不斜视,赵邯郸只能看见他白皙颈项上微青的发茬。老高也不说话,车里静得窒息。赵邯郸把车窗放下来,冷风倏地吹进,外边的声音涌进来,车里才有了几分活气。
  赵邯郸站了五分钟,热得实在受不了。他在洛川呆了四年,有些不适应南都的气候。他刚拿出手机想找宋之袖,通讯录一扫却看见沈宁的名。最后一条信息是他给发的“生日快乐。”后面还跟了一个蛋糕的表情。
  不过沈宁并没有回。
  时间是在四年前。
  老高老远便看见他,赵邯郸很出挑,其实不难找。但他还是等了五分钟才走过去,对外人要晾一晾,这是规矩。
  “大少爷,请上车。”老高说。
  赵邯郸对这一套早烂熟于心,当下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他妈第一次带他去沈家时也是这样,两个人在大热天气里等了一个多小时。赵邯郸那段时间吃坏了东西,可能是因为冰箱里的菜放坏了。他发起烧,一整晚上吐下泻,还要在大太阳底下站得笔直,硬撑所谓赵家或者林家或者沈家反正不是他自己的姿态。他抖着发白的唇说妈妈我可以先回去吗,林孤芳说,那你也别做我儿子了。
  她依然是很美,在刺目的白光里一样惊艳。那天她穿着一条浅绿色的长裙,群摆飘得很优雅,赵邯郸忍了又忍,胃里翻腾如滚水,秽物吐在她长长的裙边。于是一个清脆的巴掌拍在赵邯郸脸上,几乎拍响了整个夏天。赵邯郸后知后觉地摸上那块皮肤,那并不痛。林孤芳是柔若无骨、一点力气也没有的女人。她永远停在二十岁,如果没有赵邯郸的存在,或许她还能再年轻两年。
  那一年赵邯郸十五岁,他忽然意识到他真的有可能不是林孤芳的儿子。
  老高发动了车,看样子是要去和悦园。沈宁居然还住在那栋房子里。赵邯郸心中一凛,一股寒意直窜脊背,他想沈宁真是不同凡响,自己都受不了的地方他却住得心安理得。
  “王律师也在等您,”老高一边打方向盘一边说,“协议已经拟好,等您过去签字。”
  赵邯郸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看着陌生又熟悉的街景,他头脑放空,只一个念头忽然从眼前飘过来,像路边醒目的黄黑警示牌。
  不知道沈宁现在长什么样子。
  
 
  ☆、阿宁
 
  走下车,还是那栋房子。一别经年,除了爬墙虎更旺盛,跟赵邯郸记忆里没什么差别。这地方有它自己的时间。老高替他打开门。过去像扳开瓶盖的啤酒,“噗”一声冒出来,气泡在他脸上炸开,赵邯郸顿了一下才走进去。空气里漂浮着一种陈旧的味道,像是懒于经营的校图书馆,地方太空旷,人又太少,纸张被一页一页蠹出虫洞,厚重的硬壳包裹着旧日的粉尘,一抚便是厚重的灰。赵邯郸走到客厅,当头是一盏巨大的花瓣形吊灯,林孤芳挑选的,打开时灯火辉煌,玻璃罩会把暖黄色的光线铺满整个空间。他们很少聚齐在客厅,所以灯不常用。有时候,赵邯郸会忘了还有这盏灯的存在。
  王一度坐在沙发上,一成不变的黑色西装,面前平摊着两份文件,一只钢笔吸足了墨,安稳地用撑子架起来,笔尖微微湿润。
  跟当年一模一样的场景。
  赵邯郸有点不想去看纸上的内容,他被那场梦魇住了,被这个场景魇住了,死亡的气息挥之不去。连那盏吊灯都悬悬欲坠,似乎随时能落下来,把他们砸成肉泥。
  “大少爷,您回来了。”王一度站起来,恭敬地半鞠躬,一举一动滴水不漏。他近视了,鼻梁上架一副眼镜,视线隔着镜片更不可捉摸。作为家族律师,他一直态度暧昧,正如正义女神总是蒙着眼。
  “请您签字。”
  赵邯郸拿起笔就签上自己大名。内容是不重要的。他爽快的态度似乎取悦了王一度,这位资深律师露出一点细微的笑容,“大少爷总是让我们很好办事。”他大概是指四年前赵邯郸自愿放弃沈常遗产那件事。赵邯郸摆摆手:“王律师都打点好了,我也省心。你总是不偏不倚的。”
  不偏不倚地倾向沈家。
  王一度收起协议,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走之前他对赵邯郸点头致意,说:“二少爷在阁楼。”话音刚落,楼上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王一度“啊”了一声,随后微笑。
  “二少爷就拜托您了。”
  而后事不关己地走开。
  赵邯郸皱起眉,他一边上楼梯一边问:“没人看着他么?”楼道里回荡着他渐近的足音。老高比他急不少,早上了二楼等着赵邯郸,听他问话,忙说:“本来是有的,但二少爷今天情绪不好…所以…”
  也是。赵邯郸想道。沈宁的脾气跟长相可是两个极端,再加上之前发生过护工受伤的事情,现在恐怕没人肯接近。这些人是乐得白领工资,连打扫都敷衍。就连老高,赵邯郸瞥过他手腕上的金表链子,可能也在他眼皮底下偷东西。做人做到这份上,沈宁,你瞎不瞎啊。
  等等,不能这么说。赵邯郸提醒自己。因为他是真的失明了。
  “有钥匙吗?”赵邯郸指了指门锁。他没有收敛声音,就是要沈宁听到。老高开始翻裤腰上的钥匙串。钥匙插进锁孔,拧转,咔咔哒哒像倒计时的炸弹。赵邯郸推开门,房间里是黑的。窗帘严实地掩着,像是巨大的巢穴,一架三角钢琴乌鸦般栖息在中央,每一根羽毛都闪着乌黑华美的漆光。在这黑色羽翼之下,沈宁坐在琴凳上,他没有穿鞋,长裤下双脚□□。走道里的光洒过来,在地上辟出一道直线,照亮散落在羊毛地毯跟地板上的碎瓷。亮光攀上沈宁的肩,把他斜向劈成两半,无论哪一半都是一样沉默。赵邯郸打开灯,沈宁裤子有些细小的闪烁,仔细一看,是蹦到他身上的碎瓷末。
  赵邯郸指挥老高去清理,他走上去,直走到沈宁面前,沈宁还是垂着头一动不动。赵邯郸踢踢他的琴凳,震下一些瓷粒,说道:“我妈已经很喜欢这个花瓶。”不等沈宁反应,他坐上琴凳,与沈宁隔一拳的距离。“不过人都已经走了,我不怪你。”
  “不高兴?所以要砸点什么泄愤?还是不小心碰倒了?有没有想过踩到碎片要怎么办?”赵邯郸静静等了一会儿,沈宁仍不说话。
  老高清理完碎片朝赵邯郸望一眼,赵邯郸便让他先下楼。
  听得脚步声确实一步一步远了,赵邯郸关上门,同他四年未见的继兄弟正式打了个招呼。
  “沈宁,好久不见。我是赵邯郸。”
  “我听得出来。”沈宁说。
  要忘记一个人没那么容易,要记得一个人也没那么难。
  沈宁的声音跟赵邯郸记忆里的少年大相径庭,这是一个成年男性的声音,不复有变声期前的清越,而是带点微哑的磁性。
  沈宁长大了,他们都长大了。
  “医生怎么说?”
  赵邯郸没再费力气问他眼睛的事情。很明显了,从他进来到现在,沈宁一直低着头,只在他说话时朝声音的方向微微一动。
  “用药半年,每月去复查一次。不是很严重。”
  赵邯郸歪过头,看向沈宁头顶的发旋:“可你闹出的动静实在不小。”
  沈宁便冷冰冰地说:“要怪去怪宋之袖。”
  赵邯郸静了一会儿,沈宁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像坐化的石像,连呼吸都只是在皮肤下浅浅翕动。
  赵邯郸说:“不管你怎么想,我还觉得你是我弟弟。”
  “随便你认不认我。总而言之,我字也签了,钱也拿了,该做的事我还是会做。”
  沈宁终于抬起头来,他比之前瘦得多,少年时的他还带一点婴儿肥,双颊光洁而饱满。现在的他很瘦,但不单薄,是一种剔去油脂的精瘦。眉是眉,眼是眼,干净利落,没有混杂在一起的浊感,第一眼看上去只是清。
  他朝赵邯郸的方向转过头,双目紧闭,颧骨后印一粒青痣,如同白纸上落一滴墨。
  “宋之袖跟你许诺了什么?”沈宁问。
  赵邯郸奇道:“你这不是知道吗?”听宋之袖的语气,他还以为这是背着沈宁暗中进行的地下活动,一路上在心里翻来覆去想出许多说服的大道理,现下都派不上用场,反显得沈宁很通情达理。
  “我是失明,不是聋了,也没有变傻。”沈宁说。他微微摇着头,露出不赞同的神情,可能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沈宁一直很喜欢这么说话。不是什么,也不是什么,没有什么,也没有什么,他把条件一条条列出来,然后一一否决,只留下他自己认可的真理。像是个抱着橘子的小孩,从怀里一个接一个地把橘子掏出来,然后不厌其烦跟面前的人解释,你看,这不是苹果,也不是梨。是橘子哦。
  赵邯郸许久没听他说话,不由生出怀念的情绪。他轻笑一声,将话题拉回许诺的报酬。
  “不就是做陪护嘛,时间到你恢复视力为止。我签字时看了下数额,挺多的。” 
  “足够收买你?”
  “足够啊,”赵邯郸说,“我又不贵的。”
  沈宁冷冷地笑,长长了的头发贴在嘴角,同笑意一并形成嘲讽的弧度。这段日子他疏于打理自己,黑发长到及肩。发尾微翘,略有些毛躁,在肩背上松松堆做一团,越发显得清癯苍白,眉目疏冷。赵邯郸把他鬓边的发拨到耳后,露出沈宁贴着骨骼滑上去的下颚线,线条流畅得能割伤手,脸颊平展展过渡到颧骨,露出黑发下半只雪白的耳朵。
  高二时打的耳洞已经长实,像所有被时光愈合的伤口。
  “头发也不剪?”赵邯郸抖了抖手,发丝纷扬着散下来,“你不是最不喜欢留长发嘛。”
  沈宁不置可否,他已经过了要靠外表来证明自己的年纪了。
  赵邯郸在他面前蹲下来,仰头看向沈宁。
  “阿宁。”他说。
  沈宁微垂着头,眼睫随呼吸一阵阵轻微地颤。灯影在墙上幢幢地晃,岁月在这栋旧房子里时时浮现。潮起潮落间,把被遗弃的贝壳又送上沙滩。赵邯郸懒得去捡,任他们在岸上风干。沈宁却想起些往事,眉心慢慢拧起一个结。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只呼出一声沉缓的叹息。拂动的气流冲开空气扑向他。
  赵邯郸想,在刚刚那一刻,或许他捕捉到了一些属于沈宁的真实。
  他去给沈宁找了拖鞋,放到他脚边让他穿上。沈宁撑着琴盖站起来,小腿贴着琴凳,小心地调转方向。门是正对着钢琴的,沈宁熟悉房间里所有的布置。他皱着眉走动起来,因为赵邯郸的跟随而步伐拙乱。赵邯郸把手臂伸给他,拦截在沈宁面前。沈宁推开去,他又伸回来。“怎么,这么不信我?”含笑的口吻中带着讥讽。沈宁便抓住他的手臂,极用力地握了一把,隔着袖子拧出一把热烫。赵邯郸“嘶”了一声,听到沈宁冷淡的一句“我可以”。
  “你不可以,”赵邯郸说。他抱肩站在一边,看沈宁在门前摸索把手。要证明赵邯郸错误一样,沈宁向下摸到把手,转动锁芯,门扉洞开,他倚着墙继续前行,赵邯郸注意到走道上许多摆件都已经撤掉了。
  “你要去哪?”他问道。
  沈宁停住脚步,高挑的身形几乎要融进白墙里。“我也不知道。”他说。
  去哪里都是一样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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