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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邯郸(近代现代)——景相宜

时间:2020-12-27 09:19:17  作者:景相宜
  ☆、疤痕
 
  赵邯郸走近两步,在沈宁肩上嗅了嗅,他闻到淡淡的灰尘味道。阁楼里还是太暗,到了光线充足的地方便能看到沈宁枯黄的发尾,裤子没有穿正,边线在腿上歪斜,他走路走得别扭,自己又不知缘由,两条腿蹩脚地交换着步伐,连带着边线也歪曲地扭动。
  “好了,你别走了。”赵邯郸叫住他,“先去整理下衣服。你裤子都穿歪了。”
  “你房间还是那间吗?”他不经意地探问。
  沈宁点点头。
  还是在二楼,赵邯郸推门进去,比他想象中整洁很多。床上放着沈宁很努力叠的被子,虽然是包错了边,像个破开口的饺子一样露馅。“叫张妈帮你叠就是了。”赵邯郸一边说一边打开窗,夏季的热浪一下子涌进来,知了声此起彼伏,密密的,听得人不能呼吸。沈宁是不喜欢别人动他东西的,以前赵邯郸向他借一支笔都要获得允许,那时候的沈宁说这是“授权”,沈宁的东西只有经过授权才能被其他人使用,不然就是不正当的。可想而知,他也从来不借人作业,在高中算是引人反感的尖子生典型。
  “都这样了,还逞强呐。”赵邯郸把纱制窗帘放下来,日光越过窗台,扫向沈宁的脸,将他苍白的面孔笼罩在炽热的光芒里,纱帘上连结的网点随光影扩散,像气球被空气撑满而表皮逐渐稀薄。纱影懒懒洒在沈宁脸上,宛如一层贴肤的面纱。
  果然,漂亮的人总是在阳光下更好看。
  “你为什么不睁开眼?”
  “睁开也看不见。”沈宁淡淡地说。
  “那样不是更像一个正常人吗?”沈宁扶着墙那么努力地自己行走,不就是想伪装得跟之前一样?
  “我本来就不正常。”
  沈宁在床边坐下。
  “你非要这么咄咄逼人吗?”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赵邯郸在鼻子里哼笑一声。
  “劳驾?”赵邯郸示意沈宁抬手,用手指触碰沈宁的手腕内侧,“我要帮你整理下裤子。”
  沈宁僵住了,但还是点一点头。赵邯郸拧正他的裤腰,感到手里无端多出的空落落的一截,沈宁似乎比当年还要瘦。在上衣抬起的间隙,他瞥到青白的皮肤,沈宁的肋骨小刀一样顶在薄薄一层皮下,随时可能破土而出。赵邯郸像是衣服勾毛了边,心里拉拉刺刺。他半蹲下去,一路给沈宁顺着裤脚,说:“他们都觉得我们关系很差。”
  “难道有很好吗?”沈宁说,双眼仍闭着,窗户在他背后发着盛烈的光,而他一无所觉。
  赵邯郸说:“也没差到那种地步吧。”
  沈宁默认了。
  对于重逢,他们这对继兄弟反应平静,静水不起涟漪。就像四年前赵邯郸乘飞机去洛川,沈宁说我知道了,路上小心,然后两人在家门口告别。
  不然还能怎样。
  赵邯郸忽然觉得气短。他想他跟沈宁毕竟在同一屋檐下住了三年,他住进来的时候都已经十五岁了,沈宁也十四岁多,实在已过了小孩子占有欲旺盛、喊打喊骂的阶段,最少最少他们消极和平。他和沈宁甚至还是高中同学。赵邯郸从来不恨沈宁。偏偏没有人信。然而这些人现在又把烂摊子推给他。沈宁是昨日的宝珠,今朝的褴褛。他失明,这些人宁可找过去的假想敌来接管。假如他真恨沈宁呢,假如他把他从楼上推下去呢,假如他忘了关瓦斯而把目盲的人独自留在家里呢?赵邯郸想想都要流冷汗。他意识到要照顾好沈宁需要他付出许多努力,不是帮他整理好裤子就万事大吉。
  最后他拍了拍裤腿,沈宁的肌肉在衣服下收缩。他的腿很细,直筒裤管里还有余裕。相应的,脚踝也纤瘦,左脚比右脚肿起一圈,像打了一圈气一样,鼓胀着。
  “扭到脚了?”赵邯郸问道。
  “算是吧。”沈宁说。
  “什么叫算是吧?”这伤口看起来比扭倒严重许多。
  “我只是从二楼楼梯滚下去了而已。”沈宁说。
  赵邯郸的动作停住了。只是,从二楼,滚下去,而已。亏他能说得出口。
  “你每天有涂药吗?”
  “当然。有段时间了,快好了。”沈宁说。
  事情发生在他暴盲后第二天。他对这个家太熟悉,沈宁有如此自信,于是摸着扶梯行走。屋里平时是没人的,张妈每天会定点来收拾做饭,刚好方便沈宁的探索。一开始很顺利,他抓着扶手一级一级向下行走,走到第五级,楼梯稍有点弧度,沈宁转了方向,抬脚在空中点着下一阶。他踩到了,以为自己踩到了,然而只是一脚踩上转角处橱柜的空档,整个人失重地掉下去,左脚卡在台阶上,发出筋骨错位的咔嗒声。有一段时间沈宁只是坐在原地,在纯然的黑暗里失神。
  宋之奇坐家里的车匆匆来,沈宁的左脚肿的像垒球。之所以说是垒球而不是铅球,是因为那肿块是软的,按压时会陷进去,手感像是饱胀的胶水,挤进气泡,而后缓慢地回弹。痛感被压缩在一点,随后向周围的肌肉和皮肤扩散,被点压的水面展开波纹,层层传导,直到面积足够广大就不再疼痛。
  还能忍受吗?宋之奇用冰袋给他冰敷。沈宁自己按住了伤处,寒冷让他麻痹,痛感被冻住了。融化不开就敲碎了。
  还好。沈宁说。他回答得一点不勉强,就是还好。他一直是耐受力很强的类型。
  “然后家里给你找了护工。”
  “嗯。”
  提到护工的事情,沈宁一下变得不耐烦。他把手放在膝盖上,手背上隐隐发着一些红点,还有一些比肤色暗沉的斑点,很像是起疹子抠破了留下的印,消失得不完全。沈宁是很容易过敏的体质,稍有不慎,近了过敏原便会起大片的疹子,红色的颗粒尖端有白色的脓肿,严重时沈宁痒得睡不着,背上抓挠地赤红,沈常会打电话叫家庭医生或者是让老高送沈宁去医院。赵邯郸有时也跟着去,沈宁带着口罩坐在他身边,额头或眉角还露着一颗红疹,鼓胀着要爆开,岌岌可危。之后的一周赵邯郸会帮沈宁涂药,家里除了他们两个实在没有其他人。少年洁白的背与发红的疹,粉色的炉甘石洗剂或是白色药膏,每天两片氯雷他定,多喝水、多休养,忌食辛辣,疹子消退后的印会慢慢褪掉,在破裂的创口处留下不明显的疤痕。
  “你是不是过敏了?”赵邯郸凑近一些去看,温热的鼻息扑在沈宁指尖,他不自觉地动了动,抖掉那些水汽。
  “给你找点氯雷他定吃?”说完赵邯郸打算去翻药箱。沈宁听到他翻箱倒柜的声音,开口说:“已经消下去了。”
  “你得注意点。”赵邯郸说,“一进来我就想说,这房子的灰尘有点太大了。尘螨不会让你过敏吗?”
  沈宁顿了顿,感到手背上爬行的一点微痒。确实,这是一种可能。但他早就对空气中的尘埃视而不见了。
  “那护工是真的不行。”赵邯郸说,“你都抠破了,他也不给你涂点药。”
  “嗯。”沈宁应了一声。赵邯郸从中听出赞同的意味。
  “换一个不就好了。也不至于拿玻璃扎人家。”
  沈宁说:“他骚扰我。”
  一阵尴尬的沉默。
  护工帮他洗澡,他坐在椅子上脱裤子,半条腿动弹不得,裤管缠在腿上解不开。背上忽然一热,猥亵的手指滑到裤腰,蛇一样滑腻的触感随之攀上,有人在舔他。他摔杯,热水泼洒一地。从自己被烫到的程度来看,护工被泼得不轻。他拖着脚向椅子背后移动,被攥着受伤的脚踝拉下来。脚伤痛得他清醒,他甚至花了一秒时间去感谢这条脱不下来的裤子。手指浸在迅速冷却的水中,半途他摸到玻璃的碎片,想也不想就扎了过去。鲜红的血冒出,护工大叫一声跳起来,而他攥着玻璃,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他对护工说,我可以捅你,反正我赔得起。
  护工像条狗一样落荒而逃。
  之后家里的人就开始避着他。他们不敢碰他,不敢把任何东西放在他手上,劝阻他出门并希望他卧床休养,最好是恢复视力之前一直卧床。奇异的是,他们从来不询问为什么,为什么护工手上扎着玻璃而沈宁的脚踝瘀肿得快爆开。他倒在水和碎玻璃中,却没有人询问他为什么跌倒。
  这些事沈宁没法说给任何人听,在心里积压成化石。通常情况下他不会想起这件事。但赵邯郸的到来打开了阀,密密的气泡伴着往事一起喷涌上来,倾诉的欲望仿佛呕吐感,不吐不快。
  赵邯郸在倾听时一直保持着静默,沈宁停下很久了,他还是没有说话。天阴了,云遮住太阳,屋子里没了光,只有蝉鸣嘶哑,一片又一片,永不会停似的。赵邯郸的呼吸似乎重了些,也可能是错觉,四边好像立起了许多空气墙,砰地撞上去,头破血流,又没有出路,无头苍蝇一样乱晃。
  “你…”
  沈宁刚刚开口,赵邯郸便握住了他的手,用力按一下,仿佛是达成了什么承诺。
  “如果我遇到他我会揍他。”赵邯郸说。
  沈宁的睫毛在震颤:“哦……是吗,那……谢谢?”
  他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所以他此时的神色才如此难辨。
  “不过很可惜。”
  他第一次在赵邯郸面前睁开双眼,虹膜上幽光隐隐,没有光感地映出赵邯郸的脸,像掩上盖的古井,默不作声就枯竭。两面黑沉沉的大门闷声闭合,世界对他关闭了。
  “我看不见。”
  
 
  ☆、故地
 
  赵邯郸说我不会住在这里。
  他一贯语气慵懒,唯有在说到这件事时坚决。沈宁同意了。他在南都有好几家房产,这很简单。然而赵邯郸又说,你得跟着我走。
  “陪护嘛,难不成我还要专门来这里看你?”
  他这么说。
  那时沈宁正坐在院子里,阳光铺天盖地而他看不到,只皮肤上不间断地浮起热度。他猜想自己是坐在中庭的老树下,日光穿过叶底缝隙洒向他,在局部燃起星星点点的七月火。赵邯郸的声音被风送过来,飘飘摇摇,被他手里扇子扇得轻而又轻,好像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
  扇子是客厅里的宫扇摆件,四方的扇框像是苏州园林的花窗。赵邯郸拿得很顺手,很显然不是第一次。他总是在摸来摸去,好像天生如此。有一回沈宁在阁楼弹琴,赵邯郸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从背后偷摸摸伸出一根指头,在琴键上敲出短促的音。沈宁差点把琴盖落下来,给这个无端介入沈家的陌生人一点教训。
  赵邯郸摆动手腕,轻巧地摇扇,将凉风分一缕吹向沈宁。沈宁本来想要反驳的唇顿住了,他还有资格发言吗。他能阻止赵邯郸乱动那些摆件吗,如果四年前他做不到,凭什么四年后他就可以,用他不见光的双眼去哀求吗。他同意赵邯郸来照顾他,而赵邯郸有自己的方式,他们建立的是公正平等的雇佣关系,所以他必须要学会让步。
  “为什么?”沈宁说,他探求一个原因。
  风停住了,赵邯郸不再扇动扇子。他低头看了看宫扇檀木制的柄,想起他母亲是如何用纤细的指婉转拿捏,一步一摇都那么风情万千。但她永无可能再握起这把扇了,她走了,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雪地里腾起好大一片亮光,酗酒的货车司机撞上沈常的车,他和林孤芳一同埋葬在冲天的火焰里。
  然后雪落下来,熄灭这一切。
  “因为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赵邯郸说,“你什么都没有丢掉。”他的房间一动未动,连抽屉里摆着的薄荷糖都没清理,在这四年的日月中它们融化了又凝固,在密封的塑料包装里失却原来的形状,歪七扭八地粘合在一起。
  “这会让我觉得,他们还会回来。”
  赵邯郸没有见到他们的尸体。
  其实沈常和林孤芳都不是很称职的父母,他们的结合只方便了一件事,那就是将责任推给对方。他们总是不在家,沈常忙着沈家,林孤芳忙着自己,而屋子里黑洞洞,寂寞忙着吞噬。所以刚失去他们的时候赵邯郸没有实感,就好像是沈常去开一个很久的会,林孤芳去很远的地方旅一次游,中间或许会有很长时间的缺席,但他们最终会回来,留下烟灰缸里未熄的烟头和水杯上鲜红的唇印,新上过鞋油的高档皮鞋和三百六十五天不重样的高跟鞋与长筒靴。
  他没有实感。
  门口的鞋一双双收进去,烟盒里的烟不香了。他无意中碰倒他母亲的香水,小巧的香水瓶掉在地上,杏仁和佛手柑的味道血一样流出来,蜿蜒着淌了满地,新鲜得像是昨天才刚刚买来。前调之后,玫瑰的芬芳从地板升起,盘旋在客厅上空,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
  他没有实感。
  直到他撞见哭泣的沈宁。
  沈宁在哭,咬着牙,额头用力顶着墙。他的眼泪落在地板上,跟客厅里的钟摆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很安静,他的呼吸是无声的。如果没有看见他的话赵邯郸会以为是空调在漏水。以前他和林孤芳住的地方不是很好,母子俩挤在一间房。林孤芳睡床,赵邯郸打地铺,两人之间隔着一道帘子。空调很老旧,启动久了接口处就会漏水。滴滴答答。水滴一整夜都单调地击打地板,比数羊催眠。这时林孤芳总是会坐起来,不管不顾地点一支烟。她抽得很凶,不在乎她处在成长期的儿子是否会困扰。赵邯郸在云烟缭绕里抗议说妈我呛,林孤芳说闭嘴。窗户框起路灯的光,她被笼罩在昏黄的烟雾里,像个电影明星。
  你会想爸爸吗?赵邯郸曾这样问过她。
  林孤芳说,我连他的名字都忘记了。
  一团巨大的烟雾从她口中吐出,浓烈的烟香向下沉降。赵邯郸呛咳起来,他母亲手上的红点正随着滴水的节奏一明一灭。
  有很久赵邯郸没有再听过这种声音,从他搬进和悦园后,他再没听见过这种声音。突然地,赵邯郸意识到,他再也不会听见这种声音了。
  沈宁失去他不称职但试着称职的父亲,赵邯郸失去他不称职也从未想要称职的母亲。这个家不够好,他承认,但这毕竟是个家。沈常甚至替他去开过家长会,虽然只有一次,虽然他坐在沈宁的位子上。但他毕竟曾经这么做过。
  赵邯郸停住脚步,伫立在黑暗中。他看着沈宁抵着白墙,在寂静中发泄自己的悲伤。那困兽一样的姿态,失却亲人的痛苦,一股深刻的恐怖感从脚底冰冷地爬上来。赵邯郸眼眶干涩,无法感同身受。他去触沈宁的肩,沈宁只是震颤。夜色里他脸上的泪痕闪着微光,冷静的面具碎开两道裂纹。赵邯郸不知该干什么好。劝解?安慰?还是干脆跟他一起哭?沈宁的眼泪滴在他手上,“啪嗒—”,很响,很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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