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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邯郸(近代现代)——景相宜

时间:2020-12-27 09:19:17  作者:景相宜
  早点睡,明天还要上学。赵邯郸说。
  沈宁盯住他,眼里有很深重的失望。赵邯郸太年轻以至于不明白他的失望从何而来。沈宁攥住赵邯郸的肩,手指快要在睡衣上捅出眼儿,赵邯郸能听见他颤抖的牙关,格格战战地摩擦,人体上最坚固的器官被痛苦磨碎。赵邯郸伸出手,覆上沈宁汗湿的发茬,他的后颈水淋淋,冷得像冰。沈宁趔趄一下,狠狠撞在赵邯郸怀里,冲力让两个人都退了几步。
  几乎在那瞬时,滚烫的眼泪打湿了赵邯郸的衣襟。
  “你在发呆?”
  赵邯郸回了神,不由去看沈宁,坐在树下的人一脸风平浪静。“他们不会回来了。”沈宁说。赵邯郸知道,他心里很清楚。但是内心的希望依然破土而出。他宁可走远一些,假装这样他们就还生活在南都。日子还是这么过,只是他不参与其中。
  沈宁明白他的意思。赵邯郸把这里当做一个垃圾场。他把所有过去抛弃在这里,包括悲伤。
  他不想强人所难,于是说:“好。”
  在南都城郊他有栋小别墅,二层高,楼上是花房。宋之奇读书时暂住在这里,不住校,步行去大学只十几分钟。老高带电话叫家政公司去打扫,赵邯郸则帮沈宁收拾东西。他一下飞机就来了这里,行李箱都未开,干脆直接让老高拉过去。他把沈宁按在椅子上,问他要带些什么。沈宁说带几件衣服吧。
  “还有呢?”
  张妈收拾好换洗衣服,赵邯郸一件件往袋子装。沈宁很想问他有没有用洗手液洗过手,但转念想自己也看不见,索性不问。
  “其他东西都可以买。”沈宁指了指身后,赵邯郸看着他背后的窗帘,一时有些发愣,“书也不用带,我现在看不了。”他现在对方向辨不太清。
  “嗯,了解。”赵邯郸把药箱搬出来,拿起盒子里摆的医嘱细细地看,“药、衣服、床单被褥、鞋,牙刷水杯毛巾剃须刀都带上,你那些表还戴不戴?”见沈宁摇摇头,他又问,“鱼呢?”
  “不带了。你养不活。”
  玻璃缸中的斗鱼一摇红尾,同自己的倒影搏斗起来。水草仍很茂盛,水泵也尽心尽力地工作,但里面的鱼只草草两三条,无论大小和花色都大不如前。赵邯郸冷笑一声。沈宁那些娇贵的热带鱼他是养不好,费不了那么多心思去照顾。事实上他都很怀疑,怀疑他自己能不能照顾好沈宁。
  “我只是实话实说。”
  “怎么觉得你东西好少。”他从洛川回来,收拾的行李都比他多。
  “如果带去的东西多了,不就是第二个和悦园。”
  又变成一个赵邯郸不肯留下的地方。
  这一下正戳中赵邯郸的痛处,他闷声不响地把沈宁的东西装到后车厢里去。张妈又整理出好几堆衣服,说是等到换季可以穿。赵邯郸看了看外边,烈日正炎炎,换季怎么说也得两个月后,沈宁又不是不回来了。但张妈把衣服往车里一塞就跑了,她还要去整理被子,脚步兴冲冲。她脸上带着种解脱的神色,赵邯郸很熟悉这种神色,每次他签字时律师都会露出这种表情,只是不像张妈一样明显。屋里的人热情起来,连鱼缸里的红鱼都窜起老高,送走沈宁似乎让每一个人都很高兴。
  老高叫了人来拖东西,自己载着人先去一趟,说要试试看电器都能不能正常用,再补交下水电网费。
  房子里许久没有这么闹闹哄哄,沈宁倚着额头,慢慢揉太阳穴。下午晒的太阳让他发困。赵邯郸看出他的倦意,问他要不要先睡一觉。沈宁说床早被张妈清得赤条条,哪有可睡的地方。赵邯郸说你睡我房间吧。
  此言一出,两人都有些沉默。
  “灰尘太大了。”沈宁说。
  “嗯。”
  他们谁也没再提这件事。
  
 
  ☆、母亲
 
  老高他们效率惊人,赵邯郸过去的时候已然万事俱备,只欠把沈宁领进门。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还未散,屋里半开着窗,别墅前面种着花,月季或是玫瑰,赵邯郸分不清,只觉得很香,但混杂在消毒水里,总给人带花探望病人的感觉。
  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打道回府去接沈宁。沈宁刚吃过午饭,靠着椅背坐在客厅里,面前摆一杯茶,袅袅冒着热气。他双目微阖,面目在茶水氤氲里不甚明晰,好似一幅上了年头的美人图,空留一处起雾的眉目。
  “坐。”他对赵邯郸说。
  他的语气有点像沈常。
  作为赵邯郸的继父,沈常总是言简意赅,薄唇翕动,吐出一两个字,然后便缄口不语。浓黑的眸沉沉望过来,以眼神示意道“懂了吗”。好像那几个字是金子铸的,吐一个就少一个。沈宁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他说话的方式,通身已有了家主的气派。他今年才几岁。赵邯郸颇为奇怪地看了沈宁一眼。
  “之袖给我打了电话,说是在酒吧里找到的你。”沈宁淡淡说。
  赵邯郸万料不到他会提起这个,一时之间措手不及,本能地想解释,但话到嘴边,又有什么好解释。“我去打工,怎么了?”赵邯郸说。他是个聪明人,再一思考就想通了其中关节。“只是打工,洗碗拖地的杂活,有时候会帮着调调酒。你放心,我还没有到那种地步。”
  他只是没钱,还没有山穷水尽到有损沈家名誉的地步。
  沈宁说“好。”
  他把赵邯郸逗笑了。
  “这有什么好的?”
  “说明你在外面也饿不死。”沈宁闲闲说道。
  “我是饿不死,”赵邯郸反唇相讥,“不知道你可不可以。”他眯起眼,恭恭敬敬称呼沈宁一声“二少爷”。沈宁“嗯”一声,端起茶杯,试探着用下唇碰触杯口。水很烫,但已可以入口,碧绿的茶汁湿润唇瓣,他被雾气柔化的五官仍是八风不动。
  要是以前的沈宁,早早就展开反击。他忽然这般冷静,反让赵邯郸无所适从。
  “是我错觉吗?感觉你脾气变好了。”
  “是吗?”沈宁说,“前几天我才刚打碎你妈喜欢的花瓶。”
  “算我收回这句话。”
  赵邯郸单方面结束了闲聊。他知道沈宁不是故意,但他把这件事拿出来说就是会让赵邯郸觉得不爽。这是即使明白再多道理也无法坦然面对的情绪,翻涌的旧日像浪潮,它们拽住赵邯郸的双脚向下沉,沈宁再多说一句,漩涡就会把深埋的记忆掘出来,关于林孤芳的印象在赵邯郸脑子里顽固地复苏。
  他美丽冷酷高傲又满不在乎的母亲。
  所幸沈宁没有再说下去,话题在此中止。午后的风带着热度吹进来,被空调的冷意打散,赵邯郸心中满是浮躁。“嚓—”,沈宁把茶杯放下,很清脆的一声响。
  “准备走吧。”
  “现在?”
  赵邯郸往杯里瞥一眼,茶水还有半满。
  “你不是呆不下去了吗?”沈宁说。
  车停在门口,沈宁扶着门跨过庭院。盛夏的阳光晒得地面滚烫,热度透过鞋底蒸腾而上。他是冷气底下吹凉的蜡人,一遇热就融化。蝉声织成密不透风的声网,从天而降混乱了他的感官。沈宁站在院中,被烈日镀一层白亮的金。他听见风拂树叶在沙沙响。
  赵邯郸从后面走过来,站在沈宁身边,挡住一小块阳光,浸埋在阴影里的皮肤感到了阴凉。沈宁伸出手,说“麻烦你了。”随即属于另一人的温度贴上来。赵邯郸刚从房间出来,手背透着凉意,沈宁灼热的手心放置上去,好像是摸到了一块冰,从头到脚一阵悚然的颤栗。
  “往前。”
  他听见赵邯郸的声音。
  沈宁僵硬地迈动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不知道有没有走对方向,赵邯郸的手在掌心下妥当地托着,却没有给予任何方向的指引。
  “是这个方向吗?”
  “是,”赵邯郸看见他蹙起的双眉,“你能听见车子发动机的声音吧。”
  “老高。”他提高了声音喊。
  “欸,大少爷?”
  老高摇下车窗,大着嗓门回应。
  “听见了吗?”
  沈宁隐隐松了口气,他点头。
  “走。”
  他不知道自己已渐渐弯下腰去,空闲的右手下意识在前方摸索。他不知道自己已睁开了眼,没有光感的黑眼睛被光线照得透明。他将眼睛睁得很大,试图以这种方式在眼眶里夺取一些光亮。但漆黑的夜幕挡在他眼前,他用手探索的是没有尽头的永夜。沈宁拄着赵邯郸,像拄着一根拐杖,一根他随时想要折断但又不得不紧紧抓握的救命稻草。他倾听赵邯郸的脚步,在他侧后方亦步亦趋。目盲的人在追逐天亮。
  “停住。”赵邯郸把他按在原地,“我要开车门。”
  被沈宁体温捂得滚烫的手背就这样轻易地抽离。他松手,沈宁又抓住他,说:“一只手足够了。”赵邯郸只好退后两步,让出足够大的空档。车门被打开,他用一只手扶住,另一只手牵着沈宁缓慢向前。车身被日头晒得滚烫,沈宁摸到车顶,倏地抽回手,他倚着弧形的轮廓探寻,身体越发前倾,赵邯郸往前轻轻推了他一把,沈宁无处借力,一头扑入后座椅。
  他狼狈地回过头,梳好的发从皮筋里散下来,浓黑的长发紧贴两鬓,越发显得面色苍白。沈宁抓着座椅把脚挪进去,向旁触到发热的车窗。赵邯郸把他往里面推了推,坐进来关上车门。冷气迅速沾满了整个空间,将高热隔绝在车外。
  车里沉入很诡异的安静。没有人说话。赵邯郸拿出手机,之前忙着搬家落下一大堆消息没回。岳霄说酒吧那边已经说过了,反正工资是日结,横竖都不影响。等月底了打卡里,到时记得查收。又说吉他断断续续在学,但实在按得手疼,影响他晚上调酒。如果赵邯郸还要的话他可以帮忙寄过来。
  赵邯郸把字打得飞快。谢了哥们,但吉他你还是自己留着吧。邮过来说不定比买它还贵。岳霄秒回,一大串哈哈哈哈,然后问他有地方住了没。赵邯郸往边上一看,沈宁正闭目养神。似乎是感到赵邯郸的视线,他的身体很隐蔽地动了动,两手在腿上交叠,十根手指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仿佛前面坐的不是开车的老高,而是谈判方。
  有是有,但怎么也不可能像在洛川一样自由。他回道。
  岳霄又打出一串笑声,然后说,都是这样的。为了钱你就不能自由。
  他说得对。赵邯郸很认同。
  从和悦园开去城郊要四十分钟。赵邯郸回了十分钟的消息就觉得累。剩下半小时怎么消磨呢,他偏过头看窗外划过的街景。形形色色的人在街上走,有红绿灯的路口聚集了一大批,花花绿绿的衣着,衣着下裸露的皮肤,深浅不一的肤色,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无数的人在这一秒擦肩而过。
  他看到街角的面包店,这家连锁店在南都开得很多。在赵邯郸还小的时候,林孤芳会在晚间去买人家出清的面包,很便宜,为了避免浪费店员会把好几个缠在一起做赠品。赵邯郸喜欢吃菠萝包,但菠萝包总是卖的很好。只有在少数一些时间,他能从胶带缠卷的袋子里找出一个,当作晚饭吃掉。
  后来他们去了沈家,赵邯郸有吃不完的面包。有一次,放学时,他走进面包店买了几个他爱吃的面包和小蛋糕。回到家,林孤芳居然在,赵邯郸就说妈妈你想吃面包吗?林孤芳正在梳头,乌油油的长发打着卷儿散在肩上。她转头看向赵邯郸,看见他手提袋上的商标。
  别再买了。她转回头,镜子里映出赵邯郸茫然的脸。那会让我想到以前的事情。
  从那时起,赵邯郸不再对随时可以得到的东西抱有期待。
  车子继续往前开,路边墨绿色的标牌上写着“望江楼景区”。他们高一时秋游去过这地方,赵邯郸当时刚转学到这所高中。他喜欢春游秋游,从小都是。尤其是小学,林孤芳会给他的皮卡丘小水壶里装满水,背一书包好吃的出去。后来皮卡丘掉色了,耳朵上的黑色消失了,赵邯郸也过了年纪。有一年秋游他找水壶,水壶不见了。他没去问林孤芳妈妈我的水壶在哪里。屋里很黑。那段时间林孤芳已经结识了沈常,她总是不在家,在需要家长签字的方格里留下大片的空白。
  后来赵邯郸学会了伪造签字。一开始很拙劣,太幼稚的笔触,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里去训话。赵邯郸你让家长好好签字,不然我就打电话给你妈妈了。赵邯郸心想那样才好,我也很久没有见到她了。老师发完了火,放他回去,接下来的一节课他在课本上反复地练,橡皮把书擦通了,变瘦了,变成好大一团屑,他用手指捏起来,按一按,聚不成球又散掉。老师不再找他,不知道是他写得像了还是老师放弃了,赵邯郸依旧往格子里填他妈妈的姓名,先用铅笔写一个样子,再擦掉换黑笔。
  林孤芳。
  他从袋子里找一个面包,两天前的,还可以吃。他一边嚼一边写,面包屑落在本子上,手臂硌得慌。
  高一秋游前一天他去找林孤芳,他想跟妈妈一起去买东西,现在他们可以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了。而林孤芳给他一笔钱,告诉他你现在可以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了。
  赵邯郸捏着纸币站在原地,林孤芳的高跟鞋在地板上单调地响,振动他胸口起搏的心跳。沈宁从二楼走下来,赤脚踩着地毯施施然下楼。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赵邯郸惊慌看他。但沈宁走过去,目不斜视。黑色的眼中泛着幽蓝。
  不知道沈宁在父母结合之初有没有幻想过得到母亲,但现实是赵邯郸连自己的妈妈都失去了。
  
 
  ☆、杜鹃
 
  “我们到哪里了?”
  沈宁打破了沉默。
  “还有两条街,十分钟。”老高说。
  这么快?赵邯郸回了回神,他们正驶过一片新开发的高楼。四点多钟,太阳没有半点减弱,高层的玻璃锃锃反光,像指向天空的锋利匕首。
  沈宁“嗯”了一声,睫毛安静地栖息在眼下,嘴唇很薄,凝成一条线,唇角尖锐地戳进肉里,生气时就显得冷酷。不过此时他的表情并不冰冷,而是充满了沉思的宁静,嘴唇微微张开,眼球在皮下不安地滚动,似乎对现状全然无辜。
  “你在怕?”赵邯郸说。
  忽然有车从右窜出,老高急打方向盘。惯性把沈宁撞向赵邯郸,赵邯郸“咚”得撞在车门上,不巧撞到了某条神经,手肘一阵发酸的锐痛。他嘶声,把沈宁从腿上扶起来,两个人的肩紧紧并在一起。沈宁裤管松松,大腿细得过分,掉光棉花的人偶只剩一把硌人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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