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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邯郸(近代现代)——景相宜

时间:2020-12-27 09:19:17  作者:景相宜
  后来沈宁才知道了一点女教师的事。她一直过着很苦,老家的双亲吸她的血生活。好不容易在乐坛小有名气,却无力支付高额的深造费用,她只能止步。这就是望洋兴叹吧。梦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如隔鸿沟,她跨不过。选一个优渥的家庭,赚一笔丰厚的酬金,是她所能获得的最优解。每当沈宁小小的身躯坐在琴凳上,不熟练地弹奏那架昂贵的钢琴。她的心就泣出红色的血。
  她本可以。
  辞职的那年女教师三十五岁,还没结婚的她在老家那里已经成了笑柄。她曾经仰慕过一个人,他们一起上过课,但那终究只是梦幻的憧憬。沈常带沈宁去听过一次音乐会,她也跟着去,穿最体面的裙子坐在台下,去之前用熨斗熨了又熨。她看见他,黑色燕尾服的绅士,钢琴烤漆的流光在华灯映射下灿然似火。钢琴的独奏。她哭了,用眼镜遮着抹掉泪水。没人想象得到她多难过。
  没人爱她。
  甚至没人爱过她。
  她三十五岁了,还没有人爱过她。
  沈宁弹《野蜂飞舞》。她在边上看,看到年幼的自己也在练琴。不知道经了几手的旧钢琴,音都不准,她拿纸片贴在桌子上模仿琴键,假装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琴。她近视了,家里没人发现,她用蒸米饭的热气熏眼睛。热气扑上来的时候眼睛酸酸的,确实有一刻的清晰。但水汽散去后,留给她的依然是模糊不清的视野。光阴荏苒,她终于走到光下,以为这是新开始。但光亮了一霎就熄灭,她还不肯谢幕,仍在原地固执地等。她还在存钱,还在写谱,在教导沈宁的间隙编织自己的乐曲。她还想着要买新的琴,不用沈宁这架这么好。她有看中的,琴行里的二手货,敦实稳重的棕色,音色清脆,只几个键要调一调。钱快攒够了。
  可是没人爱她。
  没人知道她依旧有弹琴的梦,没人知道她相中了自己的琴,没人知道她离买下它只一步之遥。她倦倦地撑着头,疲惫感在胃里翻江倒海。她不软弱、不低头、不依附,她追寻自己的梦。但是,忽然之间,她什么都不想要了。
  沈宁弹完一曲,修长的指放在琴上。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来说,他的手指过分的纤长。沈宁是个沉默的孩子,对教学的课程他只是从善如流。一开始他们还有过短暂的交流,后来两方对课程都过于熟,在缄默中按部就班地进行,琴音填满阁楼的空气。好像只是更寂寞。
  女教师说弹得很好。沈宁一直弹得很好,他有天赋,又具有这个年龄段小孩通常所不具备的沉静,简单来说,就是坐得住。他可以花两个小时练习枯燥的指法,而不是哭闹着要出去玩。或许双亲在生活中的缺席造就了这一点。沈宁如尘埃一般安静。
  沈宁迟疑着点点头。他看向女教师,眼里有属于一个孩童的困惑。女教师突然觉得非常难过。你看,像沈宁这样的家庭,他从出生就拥有数倍于自己的财富,可以学任何他想学的东西。但他依然是缺乏陪伴的小孩。他不快乐。
  女教师离开后沈常请了更好的老师,那时候沈宁已经上了初中,要学的东西更多。老师只在周末来,结束了就匆匆去。他本来就是因为沈家的面子才答应的。生活没什么不寻常,沈宁自觉自动地练琴。十指甚至有自己的知觉,越过头脑游移弹奏。之前他一直没有喜欢上钢琴,没有老师了他反而喜欢上了,可能他只是喜欢一个人独处的时间。
  琴声彰显着他的存在,但又因为他在练琴而不会有人打扰。对内向者来说,还有比这更完美的、存在又不存在的生活方式吗?
  
 
  ☆、一滴泪
 
  赵邯郸跟张妈要了一本食谱,整个下午都在琢磨着如何做菜。沈宁不缺钱,用的锅都不冒油烟。赵邯郸甚是惊喜,一连打了两个鸡蛋,试图煎出两面不焦的完美蛋饼。沈宁坐在客厅里,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魔方,随意拧转着。他看不见,只是把原来六面拼色完整的魔方拧成一个万花筒。纤细的指盈着磊落的光线,连带着手中魔方都身价倍增。若是那天沈宁破产,去做手模也是个不错的出路。
  在客厅里就闻到香气。沈宁停下手中动作,问道:“我以为现在已经过了饭点?”
  赵邯郸一边搅蛋液一边看食谱,难以一心二用,漫不经心说:“学做菜呢。你不就喜欢那种吃法?”
  沈宁不由一愣,魔方在他手里,像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累赘,或许下次要换成有凸形的。他们家习惯的是西式早餐,早上总是面包加牛奶,沈宁喜欢在面包里加煎熟的鸡蛋,配一点千岛酱或是番茄酱吃。
  “我现在不吃早餐。”沈宁说。
  从大学二年级开始,既要接手工作又要在商学院学习,他压力渐大,晚饭总推到很晚。久而久之,对食物的需求也悄然变化,早餐渐渐就不吃了。暴盲之后,更是失去了时间概念,哪里还有什么早饭晚饭。
  “那恐怕不太行,”赵邯郸说,他掂了掂锅,鸡蛋翻起一半,而后砸成一团,他不得不用筷子挑开,“真是奇了。你当时不是吃早餐的忠实簇拥者么,说什么不吃好没力气训练之类的。”
  “我也不跑步了。”沈宁皱起眉,赵邯郸越说他越觉出自己的改变。他不该记得这么清晰的。赵邯郸的回忆让沈宁变得不像他自己。那些改变在无形中发生,沈宁已习以为常,但赵邯郸认识的沈宁还停留在四年前。他站在记忆的源头,从未流向任何支流,在他和赵邯郸的命运分岔点。
  赵邯郸不再说话,煎鸡蛋的“嗞嗞”声在油里滚。在这样的反复煎熬下,蛋饼逐渐成形,不再是原本粘稠的流体。赵邯郸把蛋饼用锅铲敲碎了盛到碗里,端到沈宁面前。热腾腾的,冒着油烟气。他夹了一筷子送到沈宁嘴边,说:“尝尝咸淡。不满意要及时说出来,你以后吃的东西也就这种水平了。”
  “张妈会送饭来。”沈宁一动不动。赵邯郸举了好一会儿他还是不给面子。“喂,好歹尝一点。你中午就吃那么点,不饿吗?”
  他真的不饿。
  “那就看看我的水平如何,我给你一个嘲笑我的机会。”赵邯郸说。
  他这样说,沈宁倒觉得可取,于是张开嘴咬了一块。赵邯郸小心驾驭着筷子,生怕筷尖戳到沈宁的牙齿。沈宁咀嚼了两下,面无表情。赵邯郸以为他要吐出来,已经去拿就近的垃圾桶。但沈宁咽了下去,略略思索,说道:“太咸。”
  赵邯郸反过筷子也尝了一口,自己觉得还行。“有吗?”他疑惑道。
  “我是说你,太闲。”沈宁说。
  赵邯郸便笑:“闲的人是谁啊。”
  “二少爷。”
  他们两人陷入一种奇异的静默。似乎说什么都不对,说什么都是目盲的沈宁的嘲讽。
  个性强悍又不肯认输的沈宁,万料不到自己也会有无法自理的一天。他的自尊心那么高,摔下来也就格外碎。宋之袖作为亲属坐在他旁边,把医生的话转述给他,轻描淡写说啊你有段时间看不见了。语气漫不经心,如同说今天见了几个客户。宋之袖说,要不把赵邯郸喊回来吧,毕竟你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三年。沈宁说好。
  是的,他很闲,无事可干,不想做事。光是坐在沙发上装作一切如常就已经耗尽他全部力气了。
  沈宁紧闭双眼,眼球滚着湿泪,在眼皮底下火烧火燎。
  是的,赵邯郸一定觉得他很可怜。但他无法阻挡赵邯郸这样想。赵邯郸会一直觉得沈宁可怜,至少在他失明的这段时间里。沈宁永远欠他一份,即使他花了钱。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赵邯郸相处。
  他累了,这世上不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让人累。报一个数字,在天平另一端放筹码,这种平衡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沈宁数学很好,他擅长这个,在高中时他想过要当精算师。他很了解自己的缺点:沈宁是一个不讨喜且寡淡的人。出生时母亲难产,成年前父亲车祸去世,对沈家这个连选宅子都要看风水的古老家族,他早已被锁闭。到最后,只有赵邯郸这个不是沈家人的人来照顾他。沈宁欠了他,要怎么还。
  他累了。光是想就累了。赵邯郸是个好人,虽然四年前他一走了之,但他竟然回来了。沈宁不想给他添麻烦,他最不想麻烦的人就是他。可是,实在没有别的人可以依靠了。
  赵邯郸看到沈宁睫下滚出两行眼泪,像是干涸的泉眼突然涌出泉水。他忍了很久很久,落下来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那般急促。一颗接着一颗,连成绵延的泪痕。这是赵邯郸第二次见沈宁哭。他不像第一次那样手足无措。拍拍他的肩,扶住脆弱的后颈,湿热的泪一齐涌向赵邯郸的颈窝。沈宁才二十二岁。他再少年老成也只有二十二岁。赵邯郸之所以会如此冷静,只是因为失明的人不是他。仅此而已。
  沈宁闷闷无声地痛哭着,赵邯郸没想到他闭着眼泪水还能如此丰沛。他是真的伤心,伴随着落寞沮丧和隔绝。他是如此拼命地哭泣,仿佛泪水会将他失明的原因排泄出去,再睁开眼,面前就是光明。
  “有钱真好。”赵邯郸由衷感叹道。他摸了摸沈宁的长发,感觉像是在安慰某个交往过的女友。
  “幸亏是你,如果换了我,该怎么办呢,沈宁。”赵邯郸说,“你会来照顾我吗?”
  沈宁的哭泣忽而一滞。
  “你不会。”
  “沈宁,你不会。”
  他说的没错。
  “你跟宋之袖他们没什么区别,我跟你也没有区别。大家都倾向于付出一点代价获取更要紧的东西。只是我比较容易说动而已。”
  “如果你也很穷,而我……姑且算我菩萨上身要照顾你。沈宁,你以为一切还会如此轻松?在找到正式工作之前我要打两份工,这意味着回家我也就睡个觉了,你得自己解决吃饭睡觉洗澡上厕所的问题。吃什么,这是个好问题。小时候我妈常买面包店的打折面包,我想这一样适合你。我们可能只能租单人间,因为还要帮你付药费。整个房间只有现在客厅一半大,但那就是我们两个人全部的活动场地。”
  “你住过那种楼吗?灯亮起来都费力气的楼?不过你现在是不太需要灯,我们可以省一笔电费。然后你必须要出门,采买生活用品。你必须要打扫,必须要做饭,甚至出去打工,盲人按摩师之类的。这样贫穷的我们才能将将活下去。这么苦熬半年,你才有好转的希望。当然,很可能不止半年。因为你是不可能得到良好的休养和充足的营养的。”
  “不过在这之前,我可能就不堪重负要把你扫地出门了。你知道的,我们没有那么亲近。”
  沈宁抬起头,重又恢复了冷静。“你想说什么。”他说道。
  赵邯郸笑了一声:“我可能小瞧了你。也许现在的你也可以做出许多我想不到的事情。现在的职业没有那么多限制了不是吗。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沈宁,你还不算倒霉透顶。”
  “小时候你没有妈妈,我没有爸爸,后来我们都没有。现在你失明,而我要照顾你。到底谁比谁倒霉?”
  “至少我比你穷得多得多。”
  岳霄说的对,钱是好东西。诚然人都有烦恼,但赵邯郸宁可为精神上的、更高级的烦恼而烦恼。他是有切实体会的,在到沈家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之后,他对母亲的依赖便减少了。饥肠辘辘时对饱腹的渴望,跟孩子索求妈妈的爱一样迫切,得不到胃会绞痛,会虚弱,饿得抬不起手来。填饱肚子之后,他才有余裕思考林孤芳和他的母子关系。不然他永远只是跟在妈妈裙摆后急急追赶的三岁小孩。
  沈宁现在也是如此。至少在赵邯郸看来是这样。他惯于做一个天之骄子了。地位稍稍下降都觉得不忿。这样怎么能好。如果连沈宁都觉得自己不幸,赵邯郸岂不是早该自杀了。
  “我也不想跟你比惨,”赵邯郸说,“可每次都只有这样最有效。你在我身上得到优越感,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沈宁的泪已干了,只睫毛上沾一点微湿。单纯看脸,会觉得很耀眼。但他闭上眼,眉目的艳丽就被压下去,突显出峭壁危崖一般生人勿近的五官。通常来说,赵邯郸不会怎么注意他的脸,只在脑海里有一个“沈宁很漂亮”的模糊印象。
  那滴泪坠下来,像是慢镜头,一路追逐,直到水滴破碎在赵邯郸手背,一点伶仃的湿润。赵邯郸如梦方醒,像是刚刚从时间的狭缝里挤出来。
  他和沈宁所进入的,是一个没有知觉、铺满旧日伤痕的停滞空间。
  
 
  ☆、伤
 
  赵邯郸在给沈宁洗头。
  力道当然控制不好,沈宁被他摇晃得像个拨浪鼓。手指缠紧发丝,居然能拧成解不开的卷,要不是有洗发露的润滑,恐怕只有剪掉才能善罢甘休。沈宁几次想说还是我自己来吧,但泡沫正从前额一缕缕流下来,吸进鼻翼会有刺激性的难受,他闭紧嘴巴,在泡沫流过的唇上尝到化学制剂的苦味。
  赵邯郸自顾自搓洗了半天,想着差不多该干净了。他还很注意没有用指甲,仅用指腹摩擦过沈宁的头皮。头部是人体上神经很发达的区域,他的摩挲让沈宁后颈发麻,就像在灰尘里打过滚一样,免疫系统引起的过敏反应在他身体里开战,体现为对他触碰的排异。
  水流打到他后颈,沈宁不由打了个激灵。水是不冷不热的,没什么可挑剔,但颈子还是在水流的冲击下瑟缩,温暖的水卷过发梢,打散泡沫,流下来的时候会比一般的水流更轻柔。浴缸里被污染了,大团的、泡芙奶油一样的沫子像漂流无根的岛屿。粘黏在皮肤上,是一个破碎的轻吻。沈宁搭在池壁上的手指动了动,食指缠卷的创口贴被水汽洇湿边缘。
  伤口的成因是他不够小心。不怪赵邯郸。
  赵邯郸只是削了个苹果,水果刀下蜿蜒一圈被空气氧化的皮。沈宁去厨房喝水,摸到案板上的果皮就想放进垃圾桶,却不料被刀口切开一条血印。伤口痒酥酥的,一点微妙的疼痛感。然后他觉到了湿润,漫过指甲的温热的血。他抬起手,血急促地冒着,大团大团地往下滴,有几滴掉在去皮的苹果上,散发出维生素的微酸和铁质的锈味。
  “赵…赵邯郸……”沈宁难得有点结巴。倒不是伤口有多痛,而是他的血滴得到处都是,可能已经渗进地板缝里。如果不快点清理,会凝在里面,变成一道肮脏的污渍。
  赵邯郸在阳台收衣服,边上是去二楼花房的小楼梯。他把衣服丢进衣篓里,摸一把额头的细汗走进凉爽的室内。沈宁睁着眼看向他进来的方向,双眼如同微亮的泉水。血小板尽职地工作,血流得已经不那么快,它缓慢地渗着,像干涸水池的水龙头,很快要放干最后一滴。赵邯郸把药箱拿出来给沈宁包扎。两人在客厅坐下,下午两三点钟的阳光被窗帘阻隔在外,把棉麻布料照成丝丝缕缕的经络,热度在窗帘底下收拢着,冷气形成屏障,把它们隔绝在沈宁两米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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