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 设为首页 | 会员中心 | 我要投稿 | RSS
福书网
站内搜索: 高级搜索 如有淫秽信息或侵犯了您的版权请联系邮箱fushuwang@outlook.com删除

 

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2020

一枕邯郸(近代现代)——景相宜

时间:2020-12-27 09:19:17  作者:景相宜
  他们大概坐了半个小时,沈宁不想说话,只是静静吹风。风中有花粉的香气,这可能会使他过敏,但他此时什么也不想管,肺部贪婪地在吞吸。赵邯郸在玩手机,手指来回点着屏幕,接触时有些微的声响。沈宁的指尖无意识地抽动。他忽然很想弹琴。
  赵邯郸的手从对面伸过来,他握住沈宁的手,掌心火烫。“你会好起来的。”他说。
  “很多人都这样说。”
  我当然会好起来。沈宁想。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做个瞎子。
  他没有抽出自己的手。
  回去的路比出发时艰难很多。周围褪去了温度,夜晚的风和遥远的鸣笛声都让沈宁紧张,心在风里晃荡。镜片堪堪在鼻尖悬着,晚上还戴墨镜,多么滑稽。他一把扯下墨镜,扔到地上去。赵邯郸在他身后弯腰去捡。而沈宁一步也挪不动,或许之前的短短路程已用尽他这段时间积蓄的所有勇气。
  路灯齐刷刷亮起来,灯光照进他茫然的瞳孔。
  静默中,他的背影凝固了。
  该如何去形容,这一刻无法前进的理由。
  “你发现了?”赵邯郸说,他抓住沈宁的手。
  “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坚强。”
  他所说的是事实,但沈宁无法承认。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尽管自己已在心里把事实认清了一百遍,还是不能从别人口中听到哪怕一个字。可以说他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他害怕的是,如果褪下这层伪装,他的内心会是无法想象的软弱。
  “只是半年。”沈宁说。
  “不止半年。”
  赵邯郸拉着他往前走,四条腿相互打架。沈宁像只跳脚的猫,在赵邯郸腿间逃窜。有时他觉得自己跌撞下去,鼻尖已触到柔软的青草,下一秒又有过山车般的眩晕,陀螺一样原地打转,没有双眼的人寸步不能移。一开始赵邯郸还拉着他的手,后来便拽住他肘弯,最后干脆把他架在肩上,沈宁不由踮起脚,方才适应赵邯郸的身高。
  “回去了。”他轻快地说,随即肩膀掀起起伏的波浪,沈宁随之摇动,在水波里踯躅而行。一会儿踩上石板,一会儿踩上草地,有时他踩不中,赵邯郸便扶着他的腰往上抬,脚不沾地的一秒悬空,手臂拉扯得生疼。不常锻炼的筋骨滞涩地接合,区区一百米,仅有一百米,比操场上无限回环的十公里还要更漫长。赵邯郸拖着他,不带分毫温柔,他是块重物被拖行。
  沈宁终于摸到门框。太好了。他松口气,忽然恢复知觉似的,汗水淋淋而下。赵邯郸的手从他腰边穿过,乱响的钥匙声在锁孔里□□。门开了,沈宁扑进去,鞋柜抵住他,拖鞋绊过他,他摔倒在地上,扯松两三根电线。汗水滴在地板上,轻声响。他吁吁地喘,热气扑上地面,又朝他涌过来。疼痛被蒙上一层雾,被赵邯郸渐近的步伐慢慢吹开。地板上的湿雾被抹去,膝盖的痛感兀地穿刺进身体,像一根针那样尖锐。赵邯郸把他翻过面,沈宁是条煎得半焦的鱼。然后他丢下他,忙着开灯关门开空调,一些重要又不重要的事情。
  沈宁仰面躺了一会儿,在头重脚轻中找到清醒。他爬起来,只能是爬起来,抓住椅子腿直起身体。膝盖的疼痛慢慢褪去,空调风吹去颈上汗水,一阵悚然的冷意。他唤了两声赵邯郸,赵邯郸声音转远,心不在焉地应。他从来不会随叫随到,心安理得地放置。每到这时沈宁就越发恨自己看不见。他疑心赵邯郸就在面前朝他耀武扬威。
  可如果赵邯郸当真第一时间来照看他,又太奇怪,仿佛沈宁已经病入膏肓没多少时间好活。沈宁本就是为了逃避沈家无所不在的视线才选择赵邯郸,为他的漠视愠怒不合适。但明知不合适,心里却怒火冲冲。滚油进水,噼里啪啦地炸裂,他跟赵邯郸积怨已深。
  沈宁推倒椅子,用力很大,巨响震得他耳鸣。椅子撞向玄关,鞋柜在墙壁上跐出一道痕,尖锐刺耳的剐蹭声听得人心里直跳。
  想要涂掉一行错误的判断,用力崩裂了笔尖,墨水喷溅到手指上,划出干涸破碎的乱线。
  他急急地呼吸,抢夺空气里的氧气。身体里钻进一只手,捏着肺把空气挤出去。他鼻翼翕动得厉害,吸入的气体只在鼻腔打转,几乎不过肺。虽然用尽全力来呼吸,却是满脸通红越来越窒息。沈宁倒卧下去,像个肺部中枪的人。他捂紧胸口,任不存在的血流了一地。
  蜷缩,把自己缩小到圆心,把头埋进双手打造的堡垒,紧闭双眼,开始逃避。
  赵邯郸放下装满水的壶,按下开关烧一点热水。他走到客厅扶起椅子。歪曲的鞋柜被归位。最后他料理姿态狼狈的沈宁。他抓住沈宁的肩,强硬地把他从臂肘间拽起来,沈宁的眼泪接连打在他手上,很烫。
  “你看,”他将眼泪抹在沈宁唇上。
  “你没有你想的那么坚强。”
  
 
  ☆、借酒
 
  沈宁睁了眼看他,浸在泪水中的虹膜如同剔透的琥珀。脸上的肌肉在抽搐,颊边咬得很紧,像心脏一样突突跳着,五官的典雅荡然无存,痛苦来不及收拾,在眉目间插满碎片。沈宁犹如困兽般吼叫起来。
  “仅仅是出个门你就受不了啦。”
  赵邯郸的声音从云端坠落,是一场击打在沈宁背上的暴雨。他跪在地上,把脸埋进干瘦的手心。该承认吗?他其实绝望又恐惧。他没有父母,血缘最近的亲人将他甩手丢给护工。朋友固然有,但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没有照顾他的理由。他很坚强,他连双亲丧生都挺过来了,他如何不坚强。但人总有恐惧。他可以消灭问题,但他不能消除内心的恐慌。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而赵邯郸的呼吸声微不可闻,好像他并不存在于此。沈宁听见自己的喘息,疑心现在的一切不过是他的幻想。他知道他在,可是跟不在又有什么区别。他们从来没有走近过。到最后还是一对关系冷淡的继兄弟。赵邯郸来了又去,去了又来,那几年的时光,分别远胜于相处。他甚至不能说是沈宁的朋友。
  但除了他,他还有什么能抓住?
  赵邯郸冷眼看他哭泣,这次他没有像前两次那样安慰。安慰是没有用的,沈宁不会因为他两三句话就觉得失明的生活也不赖。你会好起来。放心。别担心。所有人都在跟沈宁说这些话。那他就不必再说了。
  他只要听沈宁说话就足够了。
  “你哭的样子很难看。”赵邯郸说。
  “不可以吗?”沈宁说。
  “我不可以吗?”
  很难想象他哭成这样还能清晰地吐字。赵邯郸盘腿坐在地板上,指尖勾划微咸的水痕。水烧开了,呜呜冒气,发令枪似的,一下把人打醒。沈宁下意识绷紧身体,随时准备起跑。他蜷起腿,额头抵住膝盖,收敛起情绪的点滴。
  他奔回仓皇的现实中去。
  赵邯郸瞥他一眼,问道:“要不要喝点酒。”
  他们两个都不怎么喝酒,自从王一度告诉他们肇事方是酒驾之后。赵邯郸会喝点啤酒,更多时候喝可乐。岳霄教他调气泡酒,他反而学会用气泡水做冷萃咖啡,气泡水倒进咖啡液,腾起啤酒似的泡沫,以假乱真。沈宁则是滴酒不沾,沈常收藏的名酒收放在酒窖,还将一直收放下去。
  酒是在宋之奇的橱里发现的,某种红酒。赵邯郸不懂,拿名字问沈宁,沈宁也不知道。他啧一声,拔出软木塞,找高脚杯找不到,用玻璃杯凑合。什么醒酒品酒统统都没有,他一点不高雅地把酒往嘴里倒,不是很难入口,喝完后舌根带微妙的涩意,一两分钟之后从身体内部涌出一股温暖,四肢陷入可喜的松倦中。赵邯郸松快地倒进沙发,肢体的起伏带动弹性的微震,传递到沈宁手边。他握杯的手不由晃动,赤红的酒液击打上杯壁,在其中回旋。牙齿扣上玻璃,红酒沾上沈宁的唇,他囫囵吞下,一饮而尽。酒液在喉道里俯冲,落进胃里,便催动血液散发出温暖。沈宁把杯子引向赵邯郸,示意再要一杯。暖黄的光线落在他微肿的眼泡,照出眼底落寞的红血丝。
  他心不在焉,喝起来没个数。赵邯郸有心叫他醉一场,便一杯一杯地倒下去。两人喝掉三分之二,沈宁两颊发红,酒劲慢慢起来了。赵邯郸赶紧催他洗澡,浴缸里沈宁倚着池壁睡过去几次,额头磕着雪白的瓷,赵邯郸替他把湿透的发撩在耳后,触及到他滚烫的面颊,方知他醉意已深。沈宁不喝酒,但酒品很好。他不吵不闹,安静得很,只趴在浴缸上打瞌睡。偶尔抖一抖睫毛,似是要醒,很快又被酒精重新拽回睡梦中去。他呼吸,浅浅撩动水面,一团梦的影子在扑朔,赵邯郸的指从上掠过,除了水雾什么也抓不住。
  沈宁醉了,今天当然是早早睡觉。九点半赵邯郸就熄了灯,躺在他的榻榻米上玩手机。岳霄最近忙得很,白天找工作,晚上去看店,聊了没两句就要顿一顿,估计正在另一端哈欠连天。赵邯郸难得清闲,故意去刺激他,说自己现在做做家务就日进斗金,你岳霄是学不来。岳霄回他一个“去死”,问他照顾病人感觉如何。赵邯郸往床上看了看,沈宁已经蜷成猫儿似的小团,黑影凄凄的,他便回说很压抑。虽然门是打开的,但好像又被人从外面钉死了,怎么说好呢,像电梯。
  岳霄在那边琢磨了一番,没琢磨透,便提起赵邯郸留下的绿植。跟你说话有提醒到我,不然我又忘浇水,再几天都要死了。赵邯郸打了一长串的“哈哈哈哈”过去,但他脸上并没有笑。岳霄说他还没有搬家,因为原来的地方离学校近,他发现校园卡还能用,最近都去学校里吃饭,省钱。新生快开学了,陆陆续续往学校里搬,校园里总有许多车。上次他去打篮球,遇见一辆骚包的阿斯顿马丁,停在校门口,不知道是送人还是等人。
  说完了岳霄还意犹未尽,再三跟赵邯郸重复道,那车真的好看。
  嗯嗯嗯。赵邯郸说。岳霄说得了吧你可真敷衍,不聊了,我上班去了。拜拜。
  岳霄结束得干脆利落,赵邯郸挑挑眉。他确实对车不是很感冒,到现在驾照都没考。虽然朋友总说以他对交通法规的熟悉程度,说不定可以一遍过,但对赵邯郸来说,还是坐在别人车上更有安全感。经验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积累出来的东西。
  他正想着,在床上睡觉的沈宁翻了个身。一只手越过床缘在赵邯郸面前划拉,差点打翻他的手机。他一时被吓住,只看见沈宁愈发向下够出了手。
  “赵邯郸?”沈宁含糊地问。
  大概是被手机的光扰了。赵邯郸按灭屏幕,让沈宁握住他的胳膊。
  “你睡醒了?”
  沈宁又向外趴了一点,背光的脸糊成一团。赵邯郸心里发毛,他忽然想到沈宁根本不见光,他有什么好待机的。于是重把光打开,沈宁的脸在发丝间隐现,眉头微蹙,露出鲜少的、少年时代的稚气。
  “我想去洗手间。”
  “啊?……哦。”赵邯郸很快反应过来,从榻榻米上爬起来,自己也有些头重脚轻。沈宁挂在他肩上慢悠悠地走。如果说之前的沈宁是一堆干瘦的骨头,那现在的他就是一簇弯折的萎草。他干瘪的手指抓住赵邯郸T恤领口,指节刻进去,留下绯红的斑。赵邯郸被抓得生疼,他忍着痛去开灯。穿过客厅是不小的工程,赵邯郸甚至出了汗,他把沈宁丢进浴室,沈宁便攀着新装的扶手一路走过去。
  赵邯郸自己对着镜子照,眼下有很浓重的青黑。从回来南都之后他就时常失眠,总是辗转反侧想起许多以前的事情。想的最多的当然还是他母亲,她冰冷的手指点缀着赵邯郸的梦境,玫瑰的香气从破碎的香水瓶里冒出来,像旧时的梦还魂。
  沈宁走出来,对着水池干呕。他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只吐出一些酸水。赵邯郸递给他一杯水,沈宁半含在嘴里漱口,抬起头时脸色已冷静很多。赵邯郸把他扶回去,沈宁几乎是一沾床就睡着了。赵邯郸躺回去,半心半意划着手机。沈宁的呼吸声在他头上轻忽地响,有节奏地起伏,只是很快这节奏就变得紊乱,沈宁小小地挣扎着,像是在梦里长跑。赵邯郸放下手机,对着天花板发呆。任是他双眼看到发涩,睡意依然迟迟不至。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似有若无的玫瑰香气自时空缝隙中幽幽渗出,在感官中无孔不入。赵邯郸的叹息被枕头吃进去,柔软的绵承住他,连人带枕头一同沉进钝重的海水里。海水里漂浮着避难的救生圈,也许是他错看,不过沈宁正抓着一个飘在更上层的水面。
  赵邯郸漂在中间,也不用呼吸,这感觉让他想起童年时跟妈妈一起去游泳的经历。他一头栽进水里,看到花花绿绿的泳衣和许多条白腿,它们像鱼一样游动,在瓷砖营造的碧蓝中逡巡。头顶闪耀着阳光,潋滟灿烂的一大片光晕。他伸了手去触,手指是小孩子的短小,于是便触不到。隐约有人在呼唤他,喊着邯郸邯郸,声音被水扭曲,像女人又像男人。然后一双手托着他的肋,把他从水里举出来,赵邯郸暴露在太阳底下,先是一阵热,然后四肢都簌簌地发起抖,冷意冻结住他的肺,直到林孤芳打了他一巴掌,喷掉嘴里含的那口水,他才学会喘气。
  找死啊你。林孤芳恶狠狠地骂他。她把他推上岸,像故事里的美人鱼。赵邯郸讷讷地喊她妈妈,被塞了一个小桶在手里。接下来的时间他不停地舀水,想把巨大的池子给舀干。
  妈妈……赵邯郸想到她。没等他想完,便昏昏睡去。
  
 
  ☆、残梦
 
  做梦的人会知道自己在做梦吗?
  沈宁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他在坐公交车。
  他穿着高中时的校服,衬衫穿在里面,外面罩一件自己的运动外套。敞着怀,运动后的热气慢慢在散。前面坐着同样校服的三两个学生,大家都忙着做自己的事情,没有人说话。沈宁坐在后车门第一排,阳光从右边打过来,波及不到他,车厢里被照得金灿灿,堆满了收获的麦穗的光。
  沈宁看向窗户,街对面是他的高中。公交车在站台处停下来,打开车门,相同校服的人走上来,把车坐得半满。沈宁把拉链拉到下巴,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他想隐藏这一事实。
  公交继续往前开,街角处转了弯,盛夏的光透过玻璃落在身,伴着南都主干道的树影婆娑。沈宁眯起双眼,手肘撑在窗框,他撇过脸看人行道,阳光在睫毛上反射着淡金。
  他的学生时代其实乏善可陈。
  上学、放学、上课、跑步,自习时间耗费在图书馆,放学铃打后去训练,然后凭着心情选择回家或是去做竞赛。司机永远随叫随到。到家之后客厅开着灯,汤炖在陶瓷煲里,张妈赶紧盛出来,趁着他洗手换衣来晾凉。张妈手艺很好,炖排骨和老鸭汤都很鲜,熬久了的渣滓是不要的,高汤里放上配菜匆匆在火上过一遍,还不忘撒一把枸杞。沈宁喝掉一碗,去到楼上休息,弹琴或是看书。□□点钟的时候张妈他们都下班了,赵邯郸会忽然冒出来,带着他的手柄在客厅里玩游戏。玩到紧张处,他慌里慌张打翻插着玫瑰的水晶花瓶。

返回首页
返回首页
来顶一下
加入收藏
加入收藏
推荐资讯
栏目更新
栏目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