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毛犬很适合做导盲犬。
如果让沈宁知道他在想这个,肯定会大发雷霆。
之前他有跟沈宁提到学习盲文的事情。沈宁以若干破碎的杯子向他致意。赵邯郸闭了嘴,扫干净地上的残屑。难道他不该吗?至少可消遣沈宁的无聊。但沈宁宁可无聊至死,也不肯承认这背后的意义。赵邯郸把自己的念头掐断。沈宁太敏感,太容易过敏,带一条狗回去只会惹怒他。他就是这样,你可以很轻易地激怒他,但若想要取悦他,比奔月还难。
赵邯郸拍了拍金毛的脑袋,略带遗憾地离开,回去路上在水果店买了荔枝和梨子。他用水把荔枝泡起来,青红带刺的壳划过他的手指。沈宁还坐在原地拧转魔方,一转一转,像是久坐不动的人活动颈椎,咔嗒咔嗒地响。赵邯郸听得背上发毛,跑去客厅看电视,调高音量盖住卧室的动静。他调换了几个台都放着无聊的连续剧,赵邯郸干脆看起电视广告,主持人拿着一口锅奋力介绍,那口无辜的平底锅在人手上传递,卖东西的人一个比一个卖力。赵邯郸拿广告做背景音,靠在沙发上玩手机。
他玩得有些入神,沈宁喊了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沈宁坐久了腿脚发麻,地毯上找不到着力点,他头重脚轻跌了两三次,才忍住气喊赵邯郸的名字。魔方从他膝上掉下来,一路骨碌滚到赵邯郸脚下,正方形体面地站在地上,一面也没有还原。赵邯郸拉起沈宁,又捡起魔方,他犹豫一霎,还是说:“不错嘛,至少有一面是对的。”
“赵邯郸,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沈宁说道。
“你说谎。”
☆、谎言
赵邯郸被领到沈家的时候沈宁不在,换季时节他过敏严重,躺在医院里输液。当他回家时赵邯郸已经登堂入室,坐在庭院老树下百无聊赖地发呆。花架上种着许多花木,乘凉的屋廊上堆卷紫藤和绿萝。正值暮春,草木繁秀到了极点,赵邯郸却无看花的心思,他揪下一朵杏黄月季,一瓣一瓣撕开花蕊,最后将零落的残花扔到树根下,换过一朵继续撕扯。
他坐在树下,被深浓的影掩得密不透风,五官暗暗的,只唇边略略勾起一道笑弧。嗡嗡嗡。蜜蜂在花架上飞,颤动双翅避让赵邯郸挑选的手。他总挑开得最大最盛的花朵,再撕扯成碎片,不讲什么逻辑和规律。他只是无聊。一股粘稠的香气涌动起来,沈宁在阁楼上犹被波及,杂乱的花香掺进清苦的汁液,星星点点,如同穿过叶底缝隙落在赵邯郸身上的碎芒。
晚饭时四人正式见面,林孤芳和赵邯郸一边,沈常和沈宁一边,一家人围坐桌前,形式却像谈判。
“这是林孤芳,这是赵邯郸。”沈常说。在很久之前他已向沈宁说过大概,此时便也不多介绍。他转向赵邯郸,说::“这是我儿子,沈宁。你们可以叫他阿宁。”
张妈来端菜,目光在四人身上来回打量。她心里隐秘有窥探的期待,视线便切实黏着在外人身上。她放下一锅煲好的汤,状似无意地跟沈常提起花园里折断的月季。
“那是夫人生前很喜欢的圣女贞德,夫人说过她很喜欢它在阳光下柔美的颜色。”张妈说着说着,忽然叹起气来,目光刀子般剜着赵邯郸头顶的发旋,“唉,不知道是谁这样坏,把花统统给折了。”
“是吗?”沈常说,“再种就是了。”
他的话没达到张妈的心理预期,这个半老的妇人急急忙忙想要添油加醋,这大概已内化为她的一种本能。她看见沈宁,眼睛一亮,忙喊道“二少爷。”
沈宁专心切割牛排。他根本没见过他母亲,他只看过她的照片,一个面带郁色的女人。他怎么知道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人都不在了,还不是任人评说。就像现在,他早逝的母亲被老仆用以攻击后进门的外人。二十一世纪了,在这个结婚离婚都很平常的年代,沈家还是老样子,计较着腐朽的先来后到。多两个人吃饭又如何,不是养不起。在这一点上沈宁跟他父亲形成共识。
沈常瞥一眼赵邯郸。其实所有人都对始作俑者心知肚明。
“邯郸,你知道是谁吗?”
赵邯郸从盘子里抬起脸,坦然自若地说:“可能是狗吧。”他又补充一句,“如果家里养狗的话。”
沈家从不养狗。
沈宁切割牛排的手猝然一顿,在瓷盘里割划出刺耳的声响。他慢慢抬眼,注视眼前的不速之客,万分想要戳破他虚伪的假面。
他说谎。
他口中全是谎言,谎言,谎言。
“你既然知道,你在计较什么。”赵邯郸握紧他的肩,力道一寸寸加深,像钉入一根钉。“你上学时难道没有学过,什么是善意的谎言?”
然而沈宁只是单调地宣判:“赵邯郸,你说谎。”
好吧。既然他如此坚持。赵邯郸冷笑,说:“那我就说谎了。我承认我说谎了。”
“你满意了?”
“我搞不懂你在执着什么,沈宁。证明我在说谎?你要向谁证明?证明了又怎样,我错了吗?”
他语调平淡,跟他母亲一脉相承的漫不经心。林孤芳是个肤浅冷酷,但同时又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女人。她太漂亮,漂亮到做很多事可以不计后果。沈宁的妈妈则不同,她眉宇间紧锁困然的抑郁,龟缩在床对着腹上的妊娠斑自怜自伤。她太漂亮,漂亮到许多事情斤斤计较。
赵邯郸身上流着林孤芳的血,似乎也遗传了她对承诺的漠视。从他小时候模仿林孤芳字迹欺骗老师开始,他就不以为说谎是龌龊龃龉的事。人们真的在意吗?那不过是一个签名。他的伪造是能让两方都体面的良好办法。谎言是必要的,因为人们并不在意真相。
想象他拿起魔方然后告诉沈宁他一面也没有拼对,那沈宁还会像现在这样对一个微不足道的谎言喋喋不休吗?他早就摔门离开,哪怕在地板上摔得青紫也不肯接受自己的失败。赵邯郸给他台阶,他反而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沈宁是很聪明,但他太爱钻牛角尖。既不放过别人,也不放过自己。
沈宁慢慢摇头,他冷静下来,推离赵邯郸的手。不知为何,他感到一阵微冷的风依上他的背。房顶上结满经年的青苔,正从苔藓尖端的稀薄浅绿滴落露水。如此冰凉。
“你没有错。”沈宁说。
“就像你曾经说你不会离开南都。”
赵邯郸看见沈宁的脸垮下来,吃了一闷棍似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正常的轨道之外。面容如撕裂的面具一样扭曲。他咬住发抖的唇,睫毛上接连沁出许多泪珠。
一处模糊的回忆在记忆深处隐隐生发,赵邯郸竭力思索,那个场景却在波浪翻涌里消弭于无。那些如种子一般飘飞的话语,落在水泥地上就化成灰,他未料到当真有这么一颗,能落在沈宁心中的一方土壤。
甚至有长出根系的机会。
“你自己都不记得了。”沈宁说道。
赵邯郸面上火辣辣,沈宁说的没错,他确实不记得。
“‘我永远是你哥哥。我不会离开这里。’赵邯郸,那也是你善意的谎言吗?”
在沈宁被窥见脆弱的夜晚,赵邯郸伸出手覆盖他潮湿的后颈。他们两个在车祸的余焰中劫后余生,满身是淋漓的汗。赵邯郸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肩,节奏与刻板的时钟相同,黑暗被推离数寸,昏暗走道中灯光微明,像是在梦里。
赵邯郸对他说:
阿宁,你还有我。
我永远是你哥哥。我不会离开。
沈宁曾在这些话语中汲取到些许温暖,但赵邯郸转身就离开南都。他放弃财产,抛下过去,抛弃沈宁。
他把沈宁独自一人留在冗长的过道,留在旧日围囿的阴影。
赵邯郸,你说谎。
你所说全是谎言,谎言,谎言。
“你说够了吗?”赵邯郸开口,“沈宁你哭够了吗?”
他抓住沈宁的手腕,白冷的瓷经过烈火煅烧,此刻却如此易折。沈宁像被白蚁蛀空的木头,簌簌落着无言的泪。自赵邯郸归来,他越来越无法控制情绪,或许是因为那一次哭泣被他发现的缘故,似乎只有在赵邯郸面前,他才能心无芥蒂地宣泄。
积累了四年的、痛苦的泪水。
有些疼痛是无法消失的。它不会被时光治愈,只会在岁月中愈积愈伤。原本拥有的双亲在瞬间失去,触手可及的亲情永不可得。赵邯郸选择逃避,而沈宁迎上去,把每一道创痕在夜间深深舔舐,以为每个伤口都是一座城池,会牢牢捍卫着中心。他以为他不会再为这些伤口而悲伤,他以为他会被过去的伤痛所保护。
但其实不是。
一只手靠近他,从他睑下抹掉泪水。赵邯郸语声犹疑,第一次对沈宁的眼泪产生不知所措的情绪。他酝酿良久,方才吐出几个干巴巴的字眼,个个如拭泪的手指一般僵硬。
“别哭了。”
“你可是沈宁。”
“你都二十二岁了。你自己数数,我回来之后你到底哭了几次。”
黑暗里沈宁能清晰感觉到赵邯郸的存在,他指腹的温度被泪水熨得滚烫。他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和沈宁相处,一时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只好沉默,像四年前那样不得其法。他们的父母都没有教会他们如何去爱,他们自己学着相处,不过是邯郸学步。依着旁人样子亦步亦趋,连自我的个性都失掉,自诩强硬的沈宁在赵邯郸面前是扑腾在水中的纸老虎。他自身难保。
“你哭了吗?”沈宁问道。
“什么?”赵邯郸尚未反应过来,沈宁的手已攀上他面颊摸索。他柔软的指尖探寻着潮湿的痕迹,但赵邯郸脸上空空,一滴泪的影子也无。
“你为什么没有眼泪?”
他为什么没有眼泪?
这是一个好问题。
赵邯郸在放弃财产的同意书上签名时,律师也问过他相同的问题。真是的,为什么老有这么多问题。赵邯郸就从来不问他们问题。
你为什么哭?
他脑中骤然响起林孤芳脆生生的嗓音,炸雷似的。她一边笑一边扇了赵邯郸一巴掌。她打人并不痛,只是声音很响。赵邯郸捂住半边脸,装沙的小桶掉在地上,扬起好大的灰尘。湿泪干结在脸上,和着灰土凝成道道黑痕。
身后是杂草丛生的沙坑,里头有一个被踏平的小土堆,赵邯郸的塑料小铲插在土里,祭旗似的。刚刚有群小孩抢他的铲子,他不给。他们就踩掉他辛苦垒砌的沙堡,嘲笑他是没人要的小孩。
我……没有爸爸。
他呜咽道。
别人都有,我没有。我是没人要的小孩。
林孤芳垂下目光,片刻后微微一笑,解脱似的,好像她养赵邯郸到这么大就为了等他说这句话。
所以你哭了?你哭了他就会回来吗?
邯郸,你听妈妈说。
她用拇指擦去赵邯郸脸上的脏污。
爸爸不会回来了。
那年赵邯郸七岁,还是很多事都不懂的年纪。
但有些事,妈妈已经早早教给他了。
☆、期盼
你养过狗吗?或者说你遇到过街边的流浪狗吗?
痢痢癞癞、垂头丧气的一条蠢狗,无家可归、饥肠辘辘。扔一块骨头过去,它兴奋地滴口水,准备几张报纸,它急忙嗷嗷叫,大发善心用防水的盒子做个小窝丢给它,它连尾巴都能摇断。本意是看他可怜,叫他衔了这些东西滚。但这条狗太蠢,听不懂人的弦外之音,只一个劲儿地往人裤腿上扑,肮脏的嘴分泌出欢喜的口水,尽数舔在主人高洁的手。
它这般不识抬举,也不怪人心生恼怒,拿了扫把来赶他,一下下打在瘦骨嶙峋的脊背上,肋骨随时要断的样子。蠢狗伏低身体,摇尾乞怜,挥打却越发剧烈起来。它连忙收起尾,夹在腿间,瑟瑟怏怏的,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这种事在赵邯郸的童年里经常发生。林孤芳不在,他的时间就消磨在小区破旧的小公园里。周围是铺了桌布打麻将的大爷大妈,旁边也有带着孩子出来的父母,他们会玩羽毛球或是轮滑,如果小孩子多,他们会一起捉迷藏。
赵邯郸则不然,他提小桶玩沙,一铲一铲夯实了,再倒过桶全部倒出来。如果前几天下雨,沙铲不起来,他就拿出之前在牌桌下捡到的扑克。卡片有三张,一张黑桃5,一张红心7,还有一张黑桃A,加起来是13。他曾经从哪本书上读到13是个不幸的数字,于是通常只拿出两张来玩。我是7,7比5大,我赢了;我是红色,你是黑色,我赢了。就是这样无聊的游戏。
因为太无聊,他注意起流浪狗的行踪。因为这一带住的老人多,偶尔会有狗过来讨食。那时南都对狗的管制还没有现在这么严,遇见了也只是踢两脚驱赶。这些狗又是走投无路的,被踢一次、两次,得一次食就还会再来第二次,似乎不明白人的同情心也会用尽的道理。赵邯郸坐在台阶上细细地看,对流浪狗的抑郁不快感同身受,他想或许他也是一条流浪狗,没有地方去。别人都不理他,他只好缠住妈妈。妈妈每天给他喂食,给他地方住,他还要得寸进尺,想着哪一天有她陪着一起去小公园里玩。
后来赵邯郸就改了心态,逐渐习惯一个人在家的日子。其实就算林孤芳在,生活也没有两样。她太年轻,关心自己尚不够,没有时间再去顾及一个孩子。街坊邻里对她指指点点,赵邯郸也听到些风言风语。他们说这个女人被她丈夫抛弃了。年纪轻轻的,又这么漂亮,肯定是做了什么不检点的事情。说完了还要补上一句啧啧,好像舌头不那么弹动两下,流言就没了腥咸的滋味。
赵邯郸对生父只有模糊的印象,林孤芳极少提到他。他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赵邯郸能从自己脸上找到他远远存在的影子,那些林孤芳视线尤其停顿的眉眼与唇角,若即若离地铺出他父亲的模样。仿佛是明月夜里一些微亮的星子,绰约淡淡的薄光,在林孤芳的生活里残留千分之一的影响。
生父给过他一块薄荷糖,哄他不要哭。赵邯郸把糖含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吮了一个下午。到最后他只记得薄荷糖清凉的甜味,忘却生父离开的时间。
根据自己记事的年纪,赵邯郸猜测是五岁的时候。五岁前父亲可能一直在,可能他也曾抱过赵邯郸,给他喂奶粉换尿布,可能他也拉过他的手,带他一起玩过秋千,一家三口在夕阳下一起回家。在赵邯郸彻底遗忘的更早之前的岁月,也许他妈妈绽放过与现在不同的笑靥。
也可能不会。
想象比现实丰满。
沈宁睁着眼看他,空茫的瞳孔中映出他的脸,鬓发微微汗湿,睫上还挂着未晞的泪。整个人如同解冻的春水,融化一般的柔软。一粒青痣点在他眉角,却无扬眉的意气,只是萧索地映衬着,一点荡漾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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