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迟了。”沈宁还是这么说。
他怎么这么固执。赵邯郸略有不爽。但沈宁仍旧只说:“太迟了。”
他们能成为兄弟的契机只有一个。在双亲丧生之后,他们能依靠的只有彼此。但赵邯郸离开了。沈宁只能把他当作一个陌生人。
没有一个兄长会丢下他的兄弟。
他讨厌说出口的话不能实现。
“高中时候不是有失物招领处吗,”沈宁突然说,“里面总是摆着很多无主的东西。眼镜、笔袋、本子和书。零碎也有钱包和卡。但是真的丢东西去找的时候,却往往找不到。”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赵邯郸从床上爬起来,坐到沈宁床铺边缘,他的手掌无意识覆盖着被子,沈宁的腿在轻薄织物下收缩震颤,又归于平静。
“为什么?”
“因为丢失东西的人已经离开了。”
他模糊的面孔转向赵邯郸,手掌像团凉透的织物,覆盖在赵邯郸的手背。那种冰冷将赵邯郸震回七年前,他和沈宁相识的开始。围着圈洞打转的高尔夫球咕咚一声掉进地底,无限击穿原点。
“因为我丢下了你?”
沈宁用手指轻拍他的手背,语调轻柔。
“可以这么说吧。”
赵邯郸不由失笑。
“沈宁,你这就太不讲道理。我当时也只是个孩子。我不欠你什么,只是想去另一个城市上大学,这有什么错。”
他缓缓敛了笑意,声音中一缕残酷浸透。
“你说我说谎。你知道我说过多少谎?你只听一个就受不了了?”
“想从我身上寻求依靠,沈宁,这不像你。我离开南都的时候可是分文未取。现在照顾你你还要蹬鼻子上脸,拿我好心的安慰做罪状。我看你是太久没有出过门,忘了张妈他们是怎么看你。你本来就被抛下了,被沈家放弃了,为什么独独对我的离开耿耿于怀?还说什么‘可以这么说’?你不可以,你把自己摆在受害者的位置太久了。沈宁,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自我中心,可是这个世界早就不再围着你转了。”
其实还有更多的话可以说,但赵邯郸不知道该不该把那些没说完的话讲下去。要刺痛沈宁太容易了,人就是脆弱得连纸张都能划破手指,所以每道伤口的愈合都要花费成倍的时间。一时的痛快逞强造成血淋淋的相对,明天太阳升起时,他承担得起这个后果吗?
赵邯郸擅长说谎,不习惯道歉。
沈宁淡淡道;“你还想说什么,说下去。”
然而他掌心里已是湿热一片,整齐的指甲正陷入赵邯郸的皮肉里。该庆幸自己帮他修剪得好吗,赵邯郸想道。他凑近沈宁,将另一只手盖上去。很奇怪。他的手背还是一样凉。这下他们面对面了,柔软的床承担两人的体重,在赵邯郸坐下的地方凹陷。沈宁像要滑倒一样倾身,半长的黑发遮住他的脸。赵邯郸以为他哭了,伸手去碰,只触摸到沈宁光洁的皮肤,有一些干涩,水分消失无踪。
他像一棵植物。
赵邯郸心软了。他想起自己的初衷。四年前他没有成为沈宁的哥哥,他希望四年后可以。但显而易见的是沈宁不愿意。
“不愿意就算了。”他重新握住沈宁的手。跟沈宁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变成还是高中生的自己,仿佛那些情绪被距离冻住了,充满青春期的轻佻和躁动,一点没有成熟。或许沈宁也是如此。他的愤怒和骄躁也保存得相当完好,专门为赵邯郸留着似的,为了见他,为了爆发。
沈宁哼一声,意味不明。他垂着头,瘦削的肩不堪重负,不断向下垮。他辨不清方位,一头撞向赵邯郸,被赵邯郸扶住额头抱进怀里。一瞬间,所有的力气都松懈了,沈宁彻头彻尾地倒下,尖尖的下巴卡在赵邯郸肩窝,带来不分明的一点痛感。
“我就知道。”
赵邯郸把他往上提了提,让拥抱变得严丝合缝。他的呼吸就在沈宁耳边浮动,心脏起搏,带着澎湃的生机。他像利落的轴承,带动沈宁滞涩生锈的机器转动,原本以为感觉不到,其实是锈住,剥除铜绿后,每一下转动都是伤筋动骨那么痛。但这样是好的,人活着就会有感觉。只有死亡是没有知觉的。
“抱怨也该有个头了吧。”
沈宁侧过头,就着头发枕在他肩上。赵邯郸的手指放在他颈后,间或抚摸着发尾,像对待一个小孩。这对沈宁来说有些陌生,发尾似乎都生出感觉,传来挠刺的痒,在赵邯郸指尖轻微地颤。
于是困倦生出枝叶,在肢体缝隙间紧密缠绕,那些尖锐的棘刺穿入身体,产生麻痹的毒素,不致命,只是催人欲眠。沈宁困得睁不开眼,好像许久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床铺伸出许多只手来拉他,沉沉地,往无人的黑暗中去了。
☆、联系
他醒来时天已经亮了,阳光照在他脸上,那一块的皮肤便更热。眼前有些微白的光亮,沈宁睁开眼,但睁眼之后却变作了漆黑。他下意识摸了把脸,以为自己戴着安眠眼罩,但很快他挑一挑眉,意识到自己失明的事实。
闭上眼,淡薄的光线无处寻。沈宁打着哈欠从床上坐起来,意外地神清气爽,骨骼深处翻出甜美的疲惫,仿佛是长跑后经过充足休息的肌肉,在剧烈撕裂后重塑。
但被子被压住了。
沈宁用手去扯,被子不动弹,往上抚摸是温热的□□。赵邯郸把脸埋在被子里,横贯了下半张床。沈宁摸到他的T恤和衣角底下的体温,后脑的发茬戳着他的手。赵邯郸抱着被单往上拱背,沈宁摸索着身后,给赵邯郸塞下一个枕头。得到枕头后赵邯郸的呼吸又静下去,看来他是真的没醒。
很辛苦吧,巨细无靡地照顾一个不能自理的盲人,他到南都以后连一个懒觉没有睡过,学着做饭、打扫,因为沈宁对尘螨过敏,每天推着吸尘器走来走去,用刷子刷洗浴缸,但自己从来不用,只匆匆淋浴五分钟,就忙着收拾沈宁。半长不长的发被耐心擦干,吹风机吹过暖风,沈宁躺到床下,过敏留下的创痕在药膏里愈合,脚腕消了肿,偶尔隐晦地疼痛。在他被羽绒围拥思考人生的同时,赵邯郸打开排风扇在拖地。
拖鞋在地上踢踢踏踏地响,脚步声时远时近,沈宁侧耳细听。有时赵邯郸跟大学同学打电话,有时他跟老高交代事情,有时他单纯在自言自语,质疑为什么地板总留着沈宁的黑发,扫也不尽。然后他逐个关灯,锁好门窗。光线一寸寸退却,只盘踞房间一角。赵邯郸带上耳机看电影或是打游戏,鼠标和键盘发出轻快的打击声,好像这样能让他非常愉快似的。
十点是睡觉的时间。赵邯郸关掉空调往榻榻米上躺,他很静,也不知道睡没睡,沈宁听到他的呼吸。
时间好像倒流回某个缝隙,今天的太阳与许多年前的日出相同。高中时穿着校服做早操的整齐队列和大学时穿过行道树走向教学楼的重重人影,他们身上的阳光都不变。沈宁穿梭在这金色之中,时常有游离感,因为那些在他生命中留下痕迹的人竟一个也不在身边。
而赵邯郸是这么真实。
沈宁将手触上他的肩,肌肉随呼吸震动,按压下去有生命地回弹。他把手放回自己肩上,捏一把,骨肉嶙峋。这时他方才感到,那个跑步如风的自己是真的不见了。
这个念头的萌生自然而然,或许是之前已做好了铺垫。如今送到眼前,也不过是定局般的事实。沈宁从床上探出双腿,站起身,阳光落在皮肤上,温热前先有一阵冷的刺痒。他给赵邯郸盖上被子一角,摸索着往浴室走。他独自练习过很多次,努力并非白费,有惊无险地穿越客厅,像穿越危机四伏的热带丛林。在赵邯郸不在的时间,他来回走动,磕磕绊绊,摔出许多青紫,但迟钝的感官却无知觉。赵邯郸给他洗澡时看得很清楚,所以外出时间愈发长,给他留出保存颜面的空间。
沈宁踏进浴室,刷牙洗脸,他做得到。低下头吐出最后一口水,沈宁接水打湿面颊。不知为何,今天觉得特别清爽。水流从他的指缝穿过,带着可喜的微凉。一夜的尘灰顺水流逝,留下镜面中滴水干净的脸。沈宁对着镜子,尽管目不能视,他还是理了理长发,希望自己的仪容一如赵邯郸打理的往常。
我能做得到。
他不在的时候,我也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今天你很早嘛。”
赵邯郸趿拉鞋跟的声音近了,他撑在水池边,手臂挨着沈宁的腰,似乎怕他不知方位。沈宁接了半杯水,递给赵邯郸,说:“是你太懒。”赵邯郸哼笑一声,不胜愉快似的。
他开始刷牙,空气里的薄荷味淡下去又浓起来。沈宁站在一边,除了等待无事可做。
“今天星期几?”
赵邯郸把一口水含在嘴里,呼噜呼噜地漱口,把水吐出来才来得及说:“星期一。”
“天气怎样?”
“挺好的,有太阳。”
沈宁抱着肩点点头,镜面映出他若有所思的表情。
“怎么了?”
赵邯郸透过反射端详他,沈宁的脸仿佛上釉的青瓷,泛出完美光洁的莹光。沈宁抬手扫了下肩上的碎发,双手拢住长发拨到脑后,形成一个翘起的小发揪。指尖的水点在脖颈和锁骨,在镜前灯下如同跳跃的珍珠。
窗外的月季重新盛开了。
沈宁问他什么颜色,他只说是黄色。再追问一遍,他就说是浅黄色。视觉粗略地识别,只在沈宁脑海中构造混沌的黄,至于是柔嫩还是鲜亮,被阳光照耀时是清透生光还是浓重醇厚,赵邯郸的描述丝毫不给人概念。他挠挠头,似乎也觉得对不起沈宁,于是领他走到小花圃,拉起沈宁的手,避开尖刺小心摆放。花瓣磨蹭着沈宁的指尖,像是一卷丝绸,每一道褶皱都细软地不可思议。沈宁闻到香气,被晒久了带着暖,肺里都热乎乎的。有蜜蜂在飞,嗡嗡响,好像这花养得很好的样子。
“是你养的吗?”沈宁问。
“偶尔浇浇水,”赵邯郸说,“其实月季还蛮好养的哦。”
沈宁说:“你现在不糟蹋它们了吗?”
闻言,赵邯郸一挑眉。他瞥去一眼,沈宁正垂眼看花,虽然知道他不能看见,但视线却正落在花上,侧脸沉凝而温柔。
“什么时候的事又拿出来说?”
“刚见面的事吧。”
“把家里养的月季全都揉的稀碎。好像他们跟你有什么仇。”
“有这事?”赵邯郸想不起来。
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这个念头在沈宁脑子里打了个转,又慢悠悠地沉下去。他揪下一片花瓣,用指甲轻轻碾碎,柔软的花瓣软烂而渗出汁水,香气中融了一股草味,莫名其妙有种舒压感。自己家的花,扯也不心疼,沈宁摘了一朵慢慢掐,甚至能感到汁水溅在手指上。
赵邯郸拖了把躺椅过来,把沈宁往后一推。如同落水,沈宁的膝弯触上椅面,一阵风摇得晃荡。大鱼的尾掀起水花,在心底升起一阵细小温存的泡沫。
日影摇过岁月倥偬,好多当时来不及说的没说的话涌上心头。其实他并不那么讨厌赵邯郸。沈宁想,烂了一半的花从他手里掉下去。他只是从没做好接纳的准备。那个年纪的青少年总有些古古怪怪的理由,靠近了就丢了面子,于是僵立原地,好像这样就谁也不输。
椅子停了,赵邯郸踩一下椅脚,沈宁差点被荡出去。“赵邯郸!”他佯怒。但赵邯郸只是哼哼笑着,离开去晾晒洗好的衣服。洗衣粉的味道弥散开,超市里打折买一送一,沈宁这辈子都不会低头看一眼的便宜货。但被它们洗出来的衣服跟之前也没有什么不同。沈宁习惯了这种柠檬味,有时穿张妈从家里送过来的衣服,会对上面过于复杂的味道感到陌生。
摇晃慢下来,沈宁蹬一下地,竹篾编织的椅面非常凉爽,细缝里漏一点风,很像是在荡秋千。他突然想起自己寡淡的童年。他确实没有坐过几次秋千。沈宁摇摇头,脚点着地慢慢摇着。有些东西来得太晚了,再不会有当初的意义了。
“你坐过秋千吗?”沈宁问。
“坐过啊,”赵邯郸说。“在我和我妈还住在老小区的时候,我经常去荡秋千。那时候秋千很抢手的,那些小孩儿都轮着来,剪刀石头布,黑白配。反正轮不到我。所以我都等晚上再去。他们爸妈把他们一个个揪回家吃饭,吃完饭了还要写作业。我没人管,就出去荡秋千,一荡几小时。有次玩累了,就在秋千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天都亮了。”
他把一件衬衫在空气中抖开,把衣架套进去,系好最上的一颗纽扣。衬衫被洗得皱皱巴巴,赵邯郸捏住边线抹平。小时候上学大家都穿校服,他总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身上那件会那么皱。他用手指偷偷提住袖子,把衣料拉平,把衬衫下摆塞进裤子里,绑到不能再收紧的程度。小学语文课有教一个成语叫“掩耳盗铃”,赵邯郸低头看了看自己攥着衣袖的手指,忽而顿悟。
进入沈家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衬衫是要熨的。
沈宁侧耳倾听,微偏过头,阳光为他打上一层温暖的玉色。他见赵邯郸不说话,便追问道:“然后呢?”
赵邯郸把衣服晾出去,想了想,又说:“我妈经常不在家。她很忙,到处兼职。她是很漂亮,可她脾气又很坏,做服务员的时候遇到客人不检点,抄起酒瓶就给人脑袋开了个瓢。然后就被辞退了,还有可能要坐牢。我妈把家底全赔了去和解,家里一穷二白,我差点上不起学。”
“我妈做服务员的酒店叫长兴酒店,就是沈家的产业,叔叔不是一直分管么。她做得挺好的,说要升领班。因为出了那事被辞退了,工资也没给。我妈要给我交学费,跑去要钱。她的性子你知道的,一层层问过去,经理不管就总监,总监不管就总经理。她抱了个纸箱在停车场蹲守,冲上去拦叔叔的车。也不知怎么的,叔叔把车停了,还真的把工资发给我妈了。”
“那段时间我一连几个月没见她,以为自己要变成孤儿了。结果有一天她回来了。她从家里找出很多东西,男人的衣服啊鞋啊什么的,然后统统卖了。她哭得很厉害。我走到她面前喊她妈妈,她的眼神就变了。”
赵邯郸瞥了沈宁一眼,若无其事说:“她说:‘你为什么要出生?’”
二十多年的人生,好像只为这一秒的坦白存在。
“我为什么要出生?说真的,这个问题问倒我了。小时候我一直活得浑浑噩噩,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无聊就出去玩。谁会想为什么要出生。我妈是服务员,我没有爸爸,我是没爹的孩子。事情不就是这样,所有人都这么说。这一切难道是因为我出生才变成这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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