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他期盼着什么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赵邯郸想说话,却发不出声,失语一样,嘴唇只是发抖。那个平静的下午,斜阳打在老旧的居民楼中,印入林孤芳眉间是一缕昏黄光晕,仿佛她的故事在那一刻就落幕了。
她说,爸爸不会回来了。
所以呢,哭有什么用,眼泪有什么用。所有事情不是从十几年前就决定好了吗。
沈宁的手指贴在他鬓边,摸上他睫毛垂掩的眼角。“赵邯郸,为什么你没有眼泪。”
“看不见的是你,不是我。”赵邯郸故作轻松。
“不,”沈宁打断他,“我是说四年前。”
“那场车祸之后。”
他清楚地记得,当他埋首在赵邯郸怀里痛哭时,赵邯郸没有流泪。一滴眼泪也没有。
果然,他还是问了。赵邯郸想。其实他一直做好准备,只是沈宁迟迟不问。一转眼就是物是人非的四年。当时准备的答案早在时光中忘却,一时之间也扯不出其他借口好敷衍。当真要剖白自己,沈宁又未必能理解。但赵邯郸心里却是希望他明白的。
“提这个做什么?”赵邯郸说,他再次擦拭沈宁脸上的泪痕。
“去洗把脸吧。”
沈宁的双眼无神垂落,钉在地面上移不开。倒不是失望,从开口他就预料到结果如此。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态,哭泣已使他烦扰不堪。他生出自我厌弃的情绪,又痛恨赵邯郸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一块钢板,只许他脆弱,却连一点点缺口也不愿暴露给他看。
有关说谎的争执到此为止。
他们都是成年人,想着之后还有小半年的时间共处,于是也就把争端轻轻放下。并手埋下一颗火种,不知什么时候会烧开。在蔓延之前,他们可以假装这些事是小说情节,从来没有发生。
赵邯郸把泡水的荔枝捞出来沥干,一个一个拨壳放进玻璃果盘。沈宁喜欢吃这个,他有隐约的印象。在高中时张妈常常在冰箱里冻了荔枝,在沈宁回来时提前几分钟拿出来,晶莹的果肉冒着森森白气,就跟夏天参加过长跑训练的沈宁一样,在盘子上盖一层水露。赵邯郸在此之前都没有吃过荔枝,所以对它有种敬而远之的畏惧。沈宁当然吃不完,剩下的大家会分,赵邯郸通常在这里假装路过,故作镇定地拿一个,在张妈嫌弃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不过荔枝是真的好吃,赵邯郸喜欢上这种水果。去了物价便宜些的洛川之后,他偶尔会买一些打牙祭。学校里没有冰箱给他冰,他就在水里泡久一点,然后一边看书一边慢慢吃掉。甘甜的汁水在扉页上留下一道指印。这些荔枝当然没有沈家的好,有时会酸,有时会苦,赵邯郸喜欢买水果却不会挑。他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全部吃下,试图遗忘从前的口感。然而事情回到沈宁身边就复苏,势不可当。
他把一半放进冰箱,另一半拿去给沈宁。沈宁在听有声书,低沉男声清晰地吐字。沈宁闭着眼,像是闭目聆听,又像是睡着了,眉目安宁。赵邯郸拿一颗塞进他嘴里,饱满的果肉碾过沈宁削薄的唇,他含进去,唇线锋利地一抿,仿佛匕首切断荔枝,带核的另一半滚进赵邯郸手心。
“嗯……”
沈宁咀嚼了半天,眉头微挑。赵邯郸很奇怪,另寻了一个吃下去,汁水溢了满嘴。他嚼了嚼,失望道:“不怎么样嘛。”
“你在哪里买的?”沈宁问他。
“路边上的水果店啊。”赵邯郸说,“我买的最贵的那种。”
沈宁沉吟,片刻后他说:“你可以让家里送点来。”
赵邯郸“啧”了一声,说:“不好。你再给我点时间,我学学。下次挑点好的。”
沈宁挑眉的幅度更大了些:“快下市了吧。”沈家一般只上正当时的水果,再等等,就算过季了。
“那有什么关系,”赵邯郸耸耸肩,沈宁能感觉到他动作的幅度,因为他靠得太近以至于热度能被感知,“不还有橘子苹果梨,水果那么多。”
说到梨,赵邯郸才想到流理台上的塑料袋。浅赭色的皮,手掌大小满月般的两个。
“我还买了梨,你想吃吗?”
梨子倒不错,清甜,咬下去喀嚓喀嚓,水分很足。沈宁吃掉一个,晚饭不太有胃口。在赵邯郸吃饭时坐在一边发呆,电视里在放动物世界,最近他们老看这个。毕竟生长环境大相径庭,中间又隔了不谋面的四年,赵邯郸除了那些粗浅了解外并不懂沈宁的喜好,只好从简单的入手,找不会出错的方式相处。
赵邯郸一边吃,一边看沈宁脑后毛茸茸的发。他整个人窝在沙发里,因为在风口,赵邯郸给他盖了一条毯子,他就那么蜷着,用一种赵邯郸觉得逼仄而他自己舒适的姿势蜷着,懒洋洋歪倒在扶手上。
到底相处了二十几天,沈宁远比之前放松。他在赵邯郸面前都哭过,还有什么好逞强。既然要歪,索性彻底一些,于是躺在沙发上,用弯起的手肘靠着。赵邯郸吃完了,收拾碗筷放进洗碗机。他把泡给沈宁的枸杞菊花茶放在放在茶几上,喊他“喂。”
沈宁半撑起手,循声源望过去,一脸不明所以,眼皮还有点微肿。赵邯郸塞了个小抱枕在他脑袋底下,这个抱枕还是他从洛川带回来的暖手宝配套,造型是一只绿色的螃蟹。沈宁向赵邯郸要遥控器,赵邯郸就拉着他的手,一个键位一个键位带他触摸。
“这是前进,这是后退,这是音量高,这是音量低。关机键你知道吧,最上面就是,跟其他按钮不在一起孤零零的那一个。”
沈宁试着调了几个,好像是那么回事。于是一个接一个地调过去。赵邯郸只给他频道,什么需要选择的就算了,沈宁不怎么看电视,对电视的理解还停留在初高中的时候。七点多钟,基本都是新闻。沈宁绕了一圈,还是回到动物世界,继续听非洲草原上狮群的故事。
过了一会儿,他问赵邯郸:“什么时候放深海鱼的节目?”
☆、鱼群
深海鱼啊。
赵邯郸拿过遥控器在网上搜,屏幕上蹦出来一大串,是系列纪录片。他随口问道:“上次看到哪儿了?”
“深海鱼的视觉什么的。”沈宁说。
赵邯郸点开几个,快进浏览。也是他运气好,调到第三集中部就是沈宁说的内容,于是设置了自动联播继续放,沈宁把毯子拉到胸口,抱枕垫在肩膀下,修长颈部自然下垂,便显得下巴尤其尖。顶灯的光稳定地投射而下,散在他脸上,给每一处肌理都打出明暗的对比。沈宁极瘦,双颊紧绷,即使是引颈就戮的姿态,面部肌肉也不松散,服服帖帖包裹秀美的骨。以前过敏起的疹已消去了,奇怪的是沈宁脸上从不留疤,苍苍的一张脸,眼下青黑说不上是失眠还是阴影。
总之,一副惨淡模样。
赵邯郸这么看着他,有点陌生,就好像从一个名叫沈宁的瓷偶碎了,又从里面摔出一个新的瓷偶,仍是那眉目,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沈宁听得很专注,听到会意处胸口有呼与吸的起伏,嘴唇偶尔分开,唇角上提,用以表达他的心领神会。
这点倒没怎么变。
从高中毕业到他回南都,直到现在他才生出想念的情绪。在洛川上大学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想过沈宁,但那种想就像街边的广告牌一闪而过,在眼里刻色彩鲜艳的标语,却传达不到脑海,多半是烟雾一样,挥挥手就散。
不是现在这样,不是这种感觉。
电视里的鱼群在深海中巡游,水太深了,落在表面的光线到了这个深度所剩无几。在漆黑的世界里,这些深海鱼进化出了更敏感的视觉神经,捕捉每一颗散落的光子。它们获得了其他视觉生物不曾拥有的另一种色彩。赵邯郸希望沈宁也能找到他自己的色彩。
而不是现在,死气沉沉地躺着,在搁浅的岸被烈日蒸干。
“我还蛮喜欢鱼的。”沈宁突然说。
“我知道。”赵邯郸说。
“这样啊。”沈宁笑了一下,淡淡的。
说到鱼,因为沈宁喜欢鱼,在搬去沈家后他们一起去过海洋馆,时间大概是高二上学期。这是学校布置沈常安排的亲子活动,所以四个人都在。他们经过一条很长很长的隧道,半圆形的通道被半透明的海水包围,鱼群在他们头顶遨游,偶尔会遮住光源,于是就在这时隐时现的灯光中,他们一起向前走。
沈常还有事务,他走得很快,车已经在等,出去了他就直接去公司。林孤芳跟在后面,高跟鞋敲着地面,叮叮当当,她窈窕的身影在转弯处消失不见。
总觉得她是故意走这么快。
末了只剩下他和沈宁。
沈宁的脚步安稳又轻巧,穿着跑鞋,猫一样没有足音,一缕气息在赵邯郸身后幽幽地飘。赵邯郸背上发冷,不知什么品种的巨大的鱼对他张开口,像是能咬碎玻璃吞入他的样子。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沈宁在边上慢慢冒出头来,两人并排往前走着。
更前面的道路没有灯光,似乎有一段电力不通的路段。赵邯郸摸上玻璃,指尖感到海水的冰凉。他在前面引路,对沈宁伸出一只手。四周黯淡,沈宁没有看见,手掌匆匆打过赵邯郸的掌心。赵邯郸抓住机会,一把握住他的手。
“好黑。”他说道,用以缓和不太融洽的气氛。
“你怕黑吗?”沈宁说。
“不……”
话说出口赵邯郸才觉得犹豫。
他怕黑吗?他不知道。他只是习惯,习惯无人等候的空房间,有时他会以为家里就是这样,很多次他忘了开灯。
他捏紧沈宁的手,又轻轻放开,不彻底,几根手指相互钩缠。沈宁没有拒绝,他自然而然地回握。这时候他们当真像是对在海洋馆里看鱼的兄弟了。黑暗消弭了人的面孔,在看不清彼此的情况下,放下戒心是容易的。等走到有光照耀的地方,他又是沈宁,他又是赵邯郸,继兄弟的关系就会浮出水面。
赵邯郸握着沈宁温凉的指尖,很缓慢地移动。
然后寂静被打破。沈宁带着气声的轻笑刮擦着空气,“呼哧”一声从耳边掠过。
他说这很像我小时候跟之袖他们玩捉迷藏。也是这样,在不见光的地方躲着。他们总是找不到我,所以我从来没有做过抓人的那一个。
赵邯郸想了想,说难道不是他们没有来找你吗?
沈宁手指弹动,击中赵邯郸的掌心。幸好是在黑暗里,揭穿真相也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便可无所顾忌地歪咧出嘲讽的笑。赵邯郸可能笑得太大声了些,声音在拱形的回廊里幽幽地悬,传到很深很深的地方,又随着水波回荡过来。这时笑声便失真,仿佛是某种海洋生物的叫声,嗡嗡的,呼唤着谁似的。
于是气氛一时很静,只有微微的呼吸在传递。他们两人站在短暂的黑暗里,着目于海水反射的零星波光,鱼群静谧地经过,搅动水流、潜入梦境。沈宁轮廓隐约,显得很远,但他的手指在赵邯郸手心里却很近。不知是谁先迈动脚步,缓缓地,走向出口的光线。
从暗处向光明的地带,每走一步,便离秘密之地更远。他们不约而同放慢步伐,在即将到来的光亮前停顿。第一次,赵邯郸感觉到藏身黑暗的安全感。他望向沈宁,十六岁的少年面孔青葱,眉眼被粼粼波光盖着,好像潜游水下的人鱼,眼尾上闪着零星的斑斓光点。是鳞片。
他仰头看拱形穹顶,眼中有一种光,水面反射的太阳的光。一群红鱼经过头顶,他发上似乎都带了相同的珊瑚色。沈宁说:“我真喜欢鱼。”
然后他歪过头,一缕发贴在鬓边,同他冷脸不同,很俏皮地指着颧骨。
“赵邯郸,你喜欢什么?”他出其不意地问。
赵邯郸说:“我喜欢钱。”
那个上扬的尾音从他舌尖飞出,赵邯郸无端露出一点笑。他想到硬币、纸币、钱包里的银行卡信用卡,以及所有能用钱买到的饱腹和温暖。香水香烟,不是廉价的香精,香过了头让人恶心,而是在精确配比下呈现出复杂醇厚的层次,刚洒上的每一秒钟都不一样。
那些在他之前的人生中缺失的东西。
宁静的气氛一扫而空。赵邯郸似乎在说他来到沈家是因为虚荣。沈宁心里有些不悦,但转念想这正说明赵邯郸难得诚实。一个单身女人带着孩子谋生,赵邯郸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可想而知。
沈宁口袋里装着些零钱,被体温捂得温热,现下像石头一样往下坠。
“你不缺钱。”他对赵邯郸说。
“是啊,”赵邯郸点点头,“所以我现在挺快乐。有钱就花,吃吃喝喝,很好。”话说完,他看了沈宁一眼,又说:“我花得不多啦。”
沈宁才不在意这数额,他倒宁愿赵邯郸花笔大的,想吃好的南都有多少餐馆可去吃,干嘛要在小摊上喝馄钝,好像随时会被扫地出门,奢侈都不敢太奢侈。他越这样越让沈宁难受。在这之前沈宁从没想过,人和人的生活到底能有多少差别。
沈宁不说话。经过这一年的相处,赵邯郸已习惯了他的沉默少言。话尽了,就该往前走。但赵邯郸的脚像生出根,扎在地下移不动。玻璃后面仍有鱼群在来回地游,水泡寂寞地上浮。有那么一霎那他想留在这里,在将明未明的地带,说不着边际的闲话。
不知道沈宁是这样想,赵邯郸松开手。沈宁吸一口气,如梦初醒。掌心里浸着对方的汗,好像很亲密,亲密到可以说出许多深深的心底话,但真要开口,又没有勇气。他们的身份决定他们尴尬的境地,没人期待他们好,就连他们的父母亲也是如此。
“你说他们是不是已经等急了?”赵邯郸说。然而他知道他们不会。
沈宁说:“你做梦啊。”
说罢就自顾自地走掉,留下赵邯郸独自站在无光的隧道。世界像蒙了一层雾,赵邯郸迷茫地抬头,沈宁在他前面大约二十步的距离停下,回过头,幽蓝的水波在他白皙的脸上浮动。
“还不走?”他朝赵邯郸挑眉,黑白分明的眼透彻见底。
赵邯郸抬起脚追他,怎么也追不上,沈宁越走越快,最后他跑起来。两个人呼啸着风声跑出隧道,场馆尽头是架着墨镜的林孤芳,她点一杯咖啡,看杂志看得起劲。车钥匙放在桌上,沈常却不知踪影。赵邯郸环顾左右,试图寻找穿黑西装的人影。沈宁却说别找了。他已经走了。
他坐下来,跟林孤芳面对面。林孤芳从杂志里抬起头,给两个小孩点了果汁。赵邯郸来者不拒,他把橙汁喝得精光。沈宁讨厌橙汁的酸味,一口未动,赵邯郸看他久久不喝,杯壁的水珠逐渐干涸,便移了杯子把吸管插进去。酸甜的液体被细细的管子吸上来,赵邯郸一边喝一边看向沈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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