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渴吗?”
沈宁用手撑着下巴,一语未发。从隧道出来后,那个可以顺畅通话的通道又关闭了。伫在赵邯郸面前的又是一座坚墙。但如果不这样又该如何?再挑起话题,再不回应,岂不是让一个人把独角戏永远唱下去。
出口处有自动贩售机,赵邯郸买了瓶可乐。他拉开拉环,白气“呲啦”冒出。他把铝罐推给沈宁,转过头不去看他喝不喝。过一会儿他偷眼瞥去,沈宁正用纸巾耐心地擦着罐口。
见赵邯郸在看,沈宁解释道:“有灰。”
林孤芳的杂志看到尾,是某个临海城市的旅游广告,以绚丽多彩的热带鱼著称。沈宁在大学时去过一次。不过,当时陪他在海洋馆里走过的人,没有一个在他身边。在那之后,他也就不那么喜欢鱼了。
☆、野营
第四集看完的时候沈宁已经睡着了。他从抱枕上滑下去,半个脑袋在沙发边缘摇摇欲坠。赵邯郸把他推回去,熟睡的人沉得厉害,细软的发丝流水般淌过他的掌心,冰凉的,透出奇怪的信任。
该叫醒他吗?赵邯郸看了看时间,到洗澡的时候了。但沈宁都睡了,惊扰他是不是不好。他在沈宁边上坐下,调低音量。节目已经播放到他跟不上的进度,他喝一口冷掉的水,菊花茶微苦。赵邯郸继续看了一会儿,免得那天沈宁一时兴起想聊天时他没东西好说。其实沈宁并不是一个太坏的人,总没有之袖坏,但之袖聪明善伪装,便显得好相处许多,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让其他子弟都黯淡不少。
赵邯郸点开信息界面,大学没退的群依然孜孜不倦地发通知和收到。岳霄忙着找工作,几天没有动静,偶尔有几个同学聊聊,问说要不要小聚,得知赵邯郸人在南都也只能作罢。王一度倒是跟他联络过几次,还是协议和家族基金的事情。赵邯郸除了协议里的报酬,每月能从沈宁的财产里领点钱用于两人生活。宋之袖问过几次够不够用,赵邯郸不记账,但卡里余裕甚多,因而总觉得自己对沈家的消费水平没有准确的认识。不会到最后用花的钱来衡量他对沈宁的照顾标准吧。这样可不好。他的绩效可能会是零。
他喝光杯里的水,滑到最后一个红点。
是宋之奇。
他参加研讨回来,可以抽个时间给沈宁看看。他念的是中医药方向,可以在饮食方面给点建议。这当然好。赵邯郸都快把这几个字发出去了,但想到沈宁,还是先征求他意见的好。
“喂喂,沈宁。”赵邯郸推了推身边的大包裹。沈宁在喉咙里发出一些含糊的声音,他翻了个身,小腿踢到赵邯郸的背。
“嗯?”他困惑地转醒。眼睛半睁未睁,嘛,反正也看不见,就不用费太多力气了。
“之奇说要来看你。”赵邯郸把手机在他眼前晃了晃,微风让沈宁眨了眨眼,目中仍是空茫。赵邯郸讪讪地收回手,似乎还不能习惯。也许是因为不让他看见就无从佐证,被蒙蔽的一方会经历更多的谎言。
“哦。”沈宁不甚清醒地点头,“什么时间?”
赵邯郸说:“所以我才叫醒你啊,明天?后天?你什么时候想见他?”
沈宁把眼睛闭上,抛下两字。
“随便。”
“你可以随便,我还要打扫家里。问之奇吧,让他选方便过来的时间。”
沈宁说行。
日常洗漱过了之后赵邯郸把沈宁安置在床上,自己在边上玩了会儿游戏。他比较偏爱即时战略类型的,这种游戏很费时间,现在正好,主机和PC比他在大学里用的笔记本好得不止一点,天生又很闲,有足够时间可以慢慢玩。他控制的领主正在隔壁领地持之以恒地伪造宣称权,然后办婚礼收份子钱造军队。领主儿子去参加十字军了,混得不错,就是仗打着打着打出了残暴的性格,时间线再走十几年,他可能就没有初始领主这么好操控了。
他这头玩得不亦乐乎,沈宁下午睡多了,现在便睡不着,从床头柜上捡了魔方拧,咔嗒咔嗒,在夜里听得瘆人。赵邯郸放缓时间进度,去操纵手底下的财务总管去领地收钱,心思却被沈宁的魔方牵引到别处去。他转头,台灯的光吻在侧脸上,是相当英朗的轮廓。跟他母亲一样,露出慵懒怠惰的神情。沈宁可想见这样的场景,在高中时他看过太多了。
“很无聊吗?”
“很吵吗?”沈宁把魔方收起来,仰起头靠在墙上,不知在想什么。
“喂。”
“嗯?”
“要不要把钢琴搬回来?”
沈宁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
“也好。”
“是吧,”赵邯郸说,“果然是很无聊。”
一件事浮上他的脑海,绽出一个微妙的气泡。赵邯郸张开嘴,舌尖体味气泡的余韵。像是打开一瓶碳酸饮料,周围的人也被会溅起的泡沫波及,沈宁敏感地意识到他有话想说,于是问他:“你想到了什么。”
其实没什么。就是想到了高二那年他们一起参加的夏令营。十几天的活动,去相邻的善林市野营。善林是二线城市,因为有很多颗数百年的老树,因而叫善林。因为想往旅游城市发展,开辟了一片区域专门做远足客的旅游点。不料旅客未吸引多少,倒是被许多私立中学和贵族学校相中,他们繁多的活动需要各式各样的地点来支撑,野外生存就很有吸引力。而且离南都也近,家长不至于忧心。
学校组织他们带了睡袋之类的东西,说是要锻炼他们的自主能力,每十人有两个老师带队,学生们可以自由组队,一起生火煮东西。当然,都是罐头之类的方便食品。家里在善林有产业的甚至可以叫人送饭来,或者到市里去住。夏令营不过是混点学分。但对赵邯郸和沈宁来说,家里不管不顾的爹妈让他们没有回头路可走。或者说,就是为了省点麻烦才把他们两个打包送走。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去参加夏令营。”
“高二?”
“对。那时候我们好像一直都很无聊。”
夏天,浓绿的树木,枝干横斜,一点不露的天空。老师说露宿的区域在前面,先到的可能有床。学生像群鸟呼啦一声飞过。赵邯郸背沉重的包,他对床没什么执念,于是不紧不慢。谁知人群散后,还有一个沈宁也落在最后。他是长跑队的,如果他想,他可以第一个到。但他没有。赵邯郸不由想他是不是在等他。
李无波冲过去,揪住一个高大的男生往前跑。他的声音像汽车排出的尾气,被速度拉长。
沈宁,你不跑咯?
沈宁没理他,兀自停下来喝水。喝完了继续走,不知不觉就跟赵邯郸平齐。
沈宁?
嗯?
你叫沈宁的话他总是会回你一个嗯。很礼貌,又很不礼貌的样子。
你不跑啊。
沈宁看他一眼,额上发着微汗。他那时还是健康且白皙的,剥壳荔枝般水当当的脸。
都已经带了睡袋。
而且,如果床位不够,之后肯定会安排轮换的。
果然到地点之后老师就说分前段和后段,先苦后甜和先甜后苦你们选哪个。大家当然先甜,反正到后期管得就松了,他们乐得跟家长诉苦早点结束。学校还有分帐篷,比较大,两个人睡一顶。众人各自去拿了材料选地方驻扎,赵邯郸想来想去他只能跟沈宁。但沈宁很可能不同意。于是只远远地跟着,暗自想光睡睡袋应该也还好。夏天嘛。
你还愣着干什么?沈宁说。快来扎绳子。他一个人抓着四根杆子东摇西晃,有点站不住。赵邯郸跑过去放下包,按沈宁指挥先如何再如何。蚊虫很烦人,李无波拿着瓶德国的驱蚊剂到处喷,最后几乎是玩。跟他一起的男生被他喷得最多,全身一股草药味,跟丛林融为一体。赵邯郸和沈宁也受波及,绿色药水把白衬衫染变色。
“那时候才刚办吧,学校也没什么经验。”
赵邯郸把台灯往上拨了拨,照见沈宁沉静的面容,他的影投在墙上,可以从放大的细节中感受到昳丽和精致,一种被打碎了又粘起的组合美感,非常现代艺术。
“所以也没安排什么活动。”
他们所做的事就是在林子里乱晃。自主食宿了没几天就发生学生的腹泻事件,可能是环境不洁或是加热不熟,很快学校换成了便当,唯一需要费时间做的事也没了,大家只能是到处跑。
就很无聊。
沈宁每天还会在平坦处小跑一会儿做训练,李无波有时也一起。赵邯郸在医务室见过他逃课,算是认识。跟他一起的是个个头很高的男生,很少笑,惜字如金。他给人的感觉很正,可以用器宇轩昂来形容。赵邯郸知道他,办转校时他听学校老师说过,郑鸿是因为成绩好所以破格录取的学生。
“那时候我们几个相处得挺不错。你,我,李无波,还有郑鸿。”
“郑鸿?”
赵邯郸挑眉,“不至于吧,你连这个都忘了。就是经常跟李无波在一起的那个。”
“哦,”沈宁恍然大悟,“你说郑六。”
“无波总是郑六郑六的喊。你一说我都想不起来。”
“为什么喊他郑六?”
仔细想想,那时候李无波很少喊郑鸿名字,喊一声“喂”或是手脚碰一下就算叫他了。赵邯郸跟郑鸿一起打水时相互交换了名字,所以知道的是他本名。
沈宁蹙眉思索了一番,“好像是出生在六月的原因。”
“哈?这可没什么说服力。不然你岂不是要叫沈九了?”
“那你得叫赵二。”
“啧,”赵邯郸很嫌弃,“九听起来很机灵,二就很傻。”
沈宁说:“你本来也没有多聪明。”
“诶你……怎么搞的,嘴皮子还是一样利。”
只顾着聊天,一没注意,游戏里几十年过去,老领主换伤风去世,残暴的十字军队长继承领地。财务总管收钱收的太多引发□□,拜占庭皇帝颁布国内不准相互入侵的法案,伪造的头衔也无用了。赵邯郸暂停进度埋头补救了一会儿,还是无力回天。他点了“退出游戏”,并且不保存。
☆、植物
时间快十点,赵邯郸干脆关了灯,躺在榻榻米上跟沈宁聊天。沈宁听出他声音距离的变动,最后停留在他熟悉的位置。赵邯郸打了个哈欠,继续回忆夏令营。
在高中的时间里他们从没有提到过这件事,不存在一样,使得许多细节消弭于无形。残存的记忆只是片段,你一句我一句才能够补全。
古木参天,层层筛下阳光,散落的吉光片羽在漫无目的乱走间沉淀。沈宁一言不发攀登过小土丘,在林间发现废弃的水潭,蚊虫嗡嗡,他蹲在池边用树枝戳弄落叶,腿上被叮红色的包,像熟透的蛇莓。赵邯郸拿绿药膏给他涂,一层一层,潮湿闷热的帐篷里两人手贴着手,清凉的薄荷压过汗味,辛辣地让人睁不开眼。
深夜时冷下来,赵邯郸在睡袋里被惊醒,帐篷外风声悠悠,时不时传来一两声野鸟的鸣叫。赵邯郸从袋子里探出头,拉开拉链朝小口往外望去,举目所及是幽深的夜,世界剩下他一人,旁人起伏的呼吸被忽略。从开始,到结束,他似乎一直是一个人。
不知怎的,赵邯郸心里生出几许怅惘,迷茫而不可消解的情绪逐渐堆积。他触碰到自己内心的创痛,却没有足够的经验去排解,只能被失落所捕获。
赵邯郸被冷风激出一个喷嚏。他拉上帐篷,像条毛毛虫一样钻回自己的睡袋。睡觉睡觉。他在小枕头上蹭蹭脸,冷不丁抬头。沈宁正睁着眼看他,双目闪亮,像藏在橱柜下的猫,通透幽绿。
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没有说。
赵邯郸一时说不出话。
早点睡。
沈宁说道,然后阖眼翻到另一边。赵邯郸也翻过身,与他背对背,沈宁的呼吸有节奏地响着,似乎能穿过空间拂上赵邯郸的颈。一种令人悚然颤栗的亲密感。
他们之间偶尔会有朋友的感觉。
赵邯郸望着天花板,漆黑的夜形成幕布,将往事一一放映。他的青春跟任何一个男孩一样普通。而沈宁是一盏炽热的聚光灯,打上光线,便让他飘飘忽忽羽化而登仙。如今灯光暗下,盛宴散场,万千夺目之后,唯有赵邯郸看见他的落寞与真实。
“其实有你在也蛮好的。”赵邯郸说。不是出于安慰。这是一句实话。
沈宁呼吸一震。
“为什么这么说?”
“不然这些事我也没人可以讲。”
能够跟他分享一切的人留在南都。
沈宁说:“我也一样。”
啊啊,这样也好。赵邯郸稍微释然了一些。虽然比不上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但他们的相处也算平淡安稳。是曾经对亲情有过很多渴盼,可他也没有像他所期待的那样对沈宁。既然连自己都做不到,就不要去强求别人了吧。
“其实我回来这段时间还蛮开心。不是幸灾乐祸啊。而是觉得,有一些事情,我当时不懂得怎么去做,但是现在可以承担起来。”
“你指什么?”
赵邯郸只是笑。
“如何做你的哥哥。”
“现在想想,沈宁,其实你对我不赖。你个性是有点差,但是人不错,比我好。我比你大半岁,可是两样都不如你。”
“哦?”沈宁似乎是笑了,很轻柔,赵邯郸爬起来看他表情,只见一缕月光打在他肩上,脖颈处雪亮皎白,神情却如云中之月,不甚分明。
“你笑了?笑什么?”
“赵邯郸,你不觉得这有些迟了吗?”
赵邯郸倒觉无所谓。
“总比永远不来好吧。”
“人不是说么,种一颗树最好是十年前,最差是现在。我们现在开始做兄弟,根本不算迟。最重要的是,沈宁,除了你,我再没有其他亲人了。”
他说的是事实。
自从林孤芳嫁给那个赵姓男人之后,她就远离了原来的城市,时间一久,关系也断得七七八八。而在她生命中惊鸿一瞥的那个男人,来去如风,未留下任何消息。赵邯郸确实是孤家寡人,寒暑假都没地方去,只能在校园里滴溜溜地转,与流浪猫一起散步,然后为了生活费打工实习兼职。沈宁像把锁链,始终把他拴在离家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是一种可望不可求、想也不能想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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