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心灵震撼。我真的开始思考我为什么存在。但一个小学生是想不明白这种问题的,所以直到现在我都在思考。我,赵邯郸,我为什么活着。”
“沈宁,其实我挺感谢你的,你知道吗?”
沈宁摇了摇头,他从赵邯郸的讲述中获得共鸣,神色柔和许多。
“因为你失明了。”
“你看不见了,你瞎了,你不能自理。”
“你被抛弃了。”
“在我的人生中,从来出现过这样一种大事,急不可待极度严重,并且非我不可的大事。你跟我可不一样,你是地方龙头企业的继承人,不说你名下的固定资产,光是分红就够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但钱不能让你获得你想要的自尊。你需要我,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需要我。”
“而对我来说,这就是我跟这个世界最深的联系了。”
☆、隔离
面向阳光,眼皮上留下一点热烫。沈宁的呼吸深沉和均匀,他对着天阙缓缓睁开双眼。
“蠢,”沈宁说,“跟我说有什么用。”他轻轻摇动竹椅,光在他脸上扫,树影攀上他的眉角,来回点过颞骨的痣,似乎也偏爱这一点碎墨的风情。他双目空茫,望向很渺远的地方,也许在那地方他确实看见了色彩。
“赵邯郸,来。”
沈宁朝他伸出手。细长的指,嶙峋的骨,略有扁平的指头。指甲贝壳般嵌在肉里,边缘有发干掀起的白皮,之前的伤口好了,留下一道浅色的痕迹。他的手是温热的,不像赵邯郸想得那样冰,指腹柔软地像棉花,被触碰到就像琴键一样灵巧地弹起。苍蓝的云涌起来,风起时,所有秘密都被吹动得无所遁形。
“这是第一次,你跟我说这么多话。”沈宁说,不无感慨。他从来没有想过赵邯郸会跟他说童年的事。
“如果不跟你说,我还能跟谁说?跟别人说了,他们又不懂。其实你也一样,你除了听也做不了什么。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没法重来。但是说说也无妨,我们之间能聊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只有这一点我们还有些共同语言,为了之后的半年不那么无聊,让我先来开这个头吧。”
“所以接下来到我了吗?”沈宁问。
赵邯郸晾好衣服,拉了把椅子过来。布艺沙发的脚擦着地板,一路噪音不断。他从冰箱里拿出瓶鲜榨果汁放在阳光下,等它被阳光晒热,随后舒服地窝进沙发里洗耳恭听。
“是啊,你要从哪里开始呢?”赵邯郸拖着下巴,兴致冲冲。
沈宁顿了顿,似是在整理思路,脑中一团乱麻,他不知该从何开始。最终他决定按时间叙述。
“我没见过我母亲。这样说不太严谨,也许我见过,但我已经不记得了。她在我一岁时就去世了。至于父亲,我也不怎么见他。你和阿姨到家里来之后,我见他的次数比前几年加起来还多。”
“我父亲是在一个很大的家族里成长起来的,他对家庭有执念。但他其实不喜欢小孩,只是觉得需要有所以就有了。他其实也没太喜欢我妈,只是很合适所以就结婚了。他想过平常人的日子,但他不愿忍受平常人的烦恼。所以他后来没有再结婚。”
“我必须做一个大人,他不能容忍我像个小孩。因为小孩意味着哭闹、麻烦和不受控制。他极力希望我长大,他做到了。从小到大我一直是一个人睡,从来没有觉得害怕过。我喜欢一个人呆着。小时候我去本家,之袖说要带我一起,他的呼吸吹在我脸上,我觉得很恐怖。之奇想给我讲故事,某个童话,我捂着耳朵逃走了。因为我不相信童话人物都有妈妈而我没有。因为那些是给小孩子听的,而我不是。”
“到本家去的时候,我爸会把我丢给女眷。她们总喜欢围在我身边,捏我掐我,喂我不喜欢吃的东西。她们喜欢问我‘你妈妈呢?’、‘你知道妈妈去哪里了吗’、‘为什么你妈妈不来啊’,然后互相交换会意的眼神。挑眉、眨眼、藏在手背后充满恶意的暗笑。我想她们只是喜欢看我无法应对的样子,喜欢看一个孩子惶恐无助的眼神,所以她们加倍地问我,拉着自己的孩子跟我说‘这是宝宝,这是妈妈。小宁,你妈妈呢?’’”
“有一天,在饭桌上他们又问我,小宁你妈妈呢。我抬头看了看这桌人。尽管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我还是无法忘记。我很难相信他们是我的亲戚。有时候你对陌生人都多一些怜悯。”
“我说:‘死了’。”
“饭桌上一阵静。大人们打着哈哈想把话题带过去。我不肯,于是又说了一遍:‘她死了’。这下没人说话了。他们面露责难,怪我怎么说出这么不识趣的话。但她确实是死了。”
“爷爷说,你不该在饭桌上说这些。他的脸像一张面具。我爸把我推出去,所有人都看着我,我惶惶无依。爷爷让我摊开手,用筷子狠狠抽我的手心,要我一边抽一边报数。那感觉我现在都忘不了。他抽了二十下,看我一滴泪都没有流,就把我赶到小房间去,吃完饭前不许出来。”
“那个房间是衣帽间,里面有一个衣橱,装满了衣服。我爬进去,拉上橱门。忽然我哭了。”
“我嚎啕大哭,赶紧捂上嘴。我知道他们在外面就等着哭声。为了不发出声音,我大口大口地吸气,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但越想到他们在等着看我笑话,眼泪就越多。最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子像被堵住了,吸也吸不动。就这样,哭了很久。”
“衣帽间里挂着的大衣掉下来,把我埋住,上面的绒毛被我的眼泪浸湿,扁成一坨。我抱着衣袖擤鼻涕,感到一种破坏后的快乐。后来衣服的主人面露愠色,但她敢怒不敢言,跟她追问我时咄咄逼人的样子截然不同。因为送她出门的人是我爸。那时我意识到,他们针对我,只是因为我是唯一可被欺辱的对象。小孩是不记仇的,哭闹是正常的。我十四岁时又遇到那个女人,她掐着我的脸说小时候的事情,说我怕生,还哭了。我打掉她的手,说我不认识你。我们家没有请过你。呵,你知道她的脸色变得有多快么。她笑得多难看。”
“回家之后我又哭了,在被子里。我不断回想在衣橱里度过的两小时。我感到冰冷、悲伤、失望、丧气。然而安全。”
“我忽然很想再被关起来一次。很多小孩在童年时都产生过这种念头,希望在忍受沉默和黑暗之后能被父母找到,获得比之前更多更深的关爱。但我不是,我不想被找到。我只想被关起来。”
沈宁忽而抬起头,双目炯炯,仿佛不曾失明。
“我想要所有人都找不到我。”
“这种想法在我心里萌生,被关在衣帽间的惊惧让我没有体会到这种需求。后来我长大了一些,之袖他们就组织玩捉迷藏。我最喜欢这个游戏。我不抓人,只躲起来。这样是合情合理,又不会被打扰的方法。因为我只是在玩游戏,我没有不正常。一个安静的小孩是不会被注意的。”
“所以失明没有很打击我。我只是走进了一个足够大的衣橱。里面安静漆黑,渗出木质的香气。好像童年的孤独从来没有离开我。
沈宁喝一口果汁,唇上盈一抹深红色。他说:“赵邯郸,谢谢你。”话语中也带了葡萄的甜味。
“你说的对。对你说的话我不会再对其他人说。因为我根本没有其他人可说。我一直是这样,一直没有长大。仗着家族的荫庇,合理化我的孤僻,不会洗衣服,不会做饭,跟人相处不好,离了人又过不下去。每个人都告诉我我的时间有更宝贵的价值,这些自有人做。所以到现在我依然是个废物。我什么都不会。”
沈宁闭上眼,一股湿意从鼻尖涌起,淡薄得像溅进眼眶里的零星雨滴。时间停驻,浮在表面,那道伤口便永远不能愈合,时时咀嚼,时时流血,常忆常新。
“我是否真的很懦弱?”沈宁问道。
赵邯郸掏出一颗薄荷糖,撕开包装塞进嘴里,再说话时就吐出清凉的气。
“懦弱又怎么样呢?”
他把另一颗糖塞进沈宁嘴里,硬质糖果触碰着牙尖。沈宁尝到凉辣的甜意,薄荷味在嘴里横冲直撞,他始终不懂为何赵邯郸对这种糖果情有独钟。
“你违法犯罪了么,还是吃喝嫖赌去了?你是杀人放火还是敲诈勒索?你不过是有点童年创伤,不会做家务而已。脾气坏,嘴巴毒,但没什么攻击性。你别说得好像很严重。我不吃悲情王子那一套。你要觉得自己不成,明天就跟我一起拖地。要不然你就永远高高在上,让我仰望你背后的金山,要不然你就跌下来,承认人和人并没有太大区别。不要一只脚跨在天上,一只脚踩地,还要找滩水不断地顾影自怜。沈宁,你烦不烦,你不烦我都烦了。”
沈宁瞪他一眼,错了方向,把一只误入的狸花猫瞪得炸毛。赵邯郸矮下身去摸狸花精瘦的背,被它轻巧地闪躲。黑色的尾与身等长,此时正防备地摇晃。它躲在灌木丛里,两只眼睛玻璃球一样荧烁,让赵邯郸想起夏令营时的萤火虫。
那只猫等了一会儿,慢慢踱步而出,死命耙着树皮。它卷着尾凑近,尾尖弯曲,在沈宁光裸的脚背上留下异样的抚触。
“那是什么?”沈宁困惑地收起腿。
“没什么。”赵邯郸说,他弯曲食指,让狸花嗅闻他的指节。狸花瞪圆了琥珀色的大眼,瞳孔边缘一圈金线。它警惕的神色跟沈宁此时的戒备简直如出一辙。赵邯郸不由失笑。
☆、弹琴
那天之后赵邯郸就常遇到那猫,这里管的严,不知道它是怎么溜进来的。猫嘛,毕竟是灵巧的猫啊,飞檐走壁当然不在话下。它总是在下午出现,蹲在门前眯着眼晒太阳。赵邯郸去超市给它买了罐头,它戒备地不吃,鼻子嗅嗅就走开,可能是不合胃口。这让赵邯郸很是挫败,他看宠物粮打折一次买了很多,现在只能垒在家里积灰。
“咪咪。”赵邯郸喊它,狸花猫动动耳朵,头也不回,一心一意地躺着。它不金贵,也不觉地方凉,时不时打滚蹭蹭自己,一下一下舔着打结的毛。
赵邯郸看得心痒,他天天守着沈宁实在太无聊,要是能养只猫会好很多,烦了就可以丢个纸团让它追追,摸它短短的毛。但是沈宁……赵邯郸忍不住回头望。透过客厅的窗,他看见沈宁的剪影,呆坐在沙发,木然盯着屏幕。电视里疲乏的讲解充满了整个空间。
赵邯郸撕开一个罐头,这次是鸡肉味。他把罐头放在离猫一米远的地方,随后走回房里。沈宁朝他进来的方向偏偏脑袋,又无动于衷地转回去,脸色是不见阳光的苍白。他就那么坐着,手指搭在腿上,好像还在沈家身边围着长辈。
“不无聊吗?”赵邯郸问他,“这节目翻来覆去看多少遍了。”
沈宁说:“不无聊。因为看的次数多了,现在可以听清每一个字,记得比之前要清晰。”
“你知道这玩意儿有什么用。”赵邯郸不能理解。他懒得去追问,干脆去厨房搓两条抹布,拧干水扔在茶几上,对沈宁说:“劳烦抬抬手。”
沈宁就往后稍一稍,陷进沙发堆里。赵邯郸尽心尽力地抹桌子,忽而被沈宁按住手。
“你在做什么?”
“抹桌子啊。”
沈宁按着他的手摸索,碰到半干的抹布就立刻抢过来。“怎么抹?”他抓着布条在木头上来回擦了两下,留下两道湿湿的痕,洇在桌面上,缓缓干涸散逸。赵邯郸直摇头,说:“你这样可不行。”于是捏过抹布四角,在桌上摊平,同沈宁说要先折叠,这样脏了就可以换一面擦,省得来回搓洗。
沈宁提着两角把抹布摊平,翻上去找另外两角,并合后如法炮制,朝左边折叠,他用掌心按着小小四方的抹布,顺着边缘慢慢擦拭,水痕一圈一圈向内拓展,直至中心。赵邯郸叉腰看他动作,时不时提点他用点劲,沈宁从沙发上站起来,头重脚轻地撑着桌面,在潮湿上留下一个五掌印。
“就这样?”他脸上带了些可人的困惑。
“不然呢?”赵邯郸哼笑出声,“做家务不就这样吗?有什么难的。”
“而且我们又不是天天做,三天两头的,看见脏了就清理下。我无聊的时候就拖地啊。”
“你以为有多难?”
“不过,”赵邯郸把他手里的抹布拿回来,“你还是少干活。你那手不是还弹钢琴吗?”
“上次我跟老高说了,把钢琴搬过来。这里地方小,我打算把客厅东西搬到卧室里,你没事练练,我也刚好陶冶下情操。虽然我不太懂,不过,他们都说你弹得很好。”
沈宁笑了一下,罕见地有些无奈的成分。
“那只是因为我姓沈而已。”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赵邯郸还来不及体会到他话中的深意,就被沈宁用其他话题挡回去。
“你最近怎么总是在外面呆着。”
赵邯郸看他一眼,沈宁仍是满面的波澜不惊。他会的就那么几招,赵邯郸比他本人都熟练,于是从善如流,接话道:“院子里来了只猫。”
沈宁倒不是谈猫色变,他挑一挑眉,纤细的眉尾没入鬓角,断金削玉的锋利感。
“你有兴趣?要养吗?”
他刚想说柜子里叠满的猫罐头,以及猫咪可以睡觉的旧毛毯,就听赵邯郸道:“哪儿能?有你一个就够我忙得了。”
不知为什么,这话听起来分外顺耳。
说来就来,下午老高就把沈宁的钢琴拖了来。沈家自己的公司很利索,穿着鞋套把家具罩起来搬动,老高喊着小心小心,指挥人把钢琴搬进去。它一落位,整个屋子都降了一档次,看起来各种不配。
钢琴底下垫了地毯,富丽堂皇的烟草黄。沈宁坐在琴凳上,指尖在琴盖上来回抚摸,记忆中光滑冰冷的触感逐渐复苏,他脸上不由绽出微小的笑意。
老高既然来了,自然不会白来,提出三四个保温桶,说是张妈煲的汤,最近入秋了二少爷多保重身体。还有些换洗衣服,怕不是家里的二少爷穿不惯。沈宁点点头,配上光艳些许的容色,谁也看不出他套着赵邯郸给他买的五十块钱长袖。他穿素色就非常好看,越清简越是贵不可言。老高又搬出两个盒子,赵邯郸凑上去看,都是些参啊芝啊,他立即把盒子盖上,推回去说:“你拿这些我也不会弄啊。都大补的,把沈宁吃流鼻血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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